章三十九 ✜ 再別,至受審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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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05
泰洛忒發覺自己心跳聲難得這麼快速而激烈。
第一次,伊塔羅格的沉默令他如此害怕,這樣寂靜的氣氛彷彿空氣中的水全部凝結成冰,寒冷得令人窒息。
他寧願伊塔羅格一氣之下把他殺了,讓他嚐清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儘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此時此刻已經半身前傾、幾乎把整個頭磕在地上,水珠沿著他的髮梢滑落滲入土壤。
好像自己正為一個不可能被赦免的罪行謝罪似地。而確實,他感覺自己心裡是那樣期盼的。
愚蠢。
他是薩坦一族的族人,數百甚至數千年前他身體裡便與桑丹爾的人有著相同血脈,他們是自同一個部落中誕生的同族之人,理當從那時起便是一個完整的群體。
伊塔羅格是知道薩坦一族的,薩坦一族並不對歌蘭達造成任何威脅或阻礙。
他們的族人因故面臨滅絕危機,殘存族人為求生存被他族收留,其中大部分都成為歌蘭達的居民,一部分順勢進入國家重要的軍隊組織、為歌蘭達王國效力。
不久,妖精部族對人類的戰爭正式開始,從那之後,事情開始改變了。
桑丹爾是從那時開始慢慢聚集在一起的,在戰爭之前,那些人是歌蘭達王軍的成員,「桑丹爾」這個名詞尚不存在。
桑丹爾——來自薩坦諧音之譯,繼承整個部族的過去和記憶。桑丹爾之所以為桑丹爾,是因那些人全部都曾經出身同一個古老部落,所有的人都和他有著切身的關聯。
正因如此,泰洛忒其實非常明白「桑丹爾」出現的原因,他甚至知道桑丹爾為什麼在那一夜突然起兵反抗王城、突然大膽指控伊塔羅格是烏狄、知道為什麼他們追著伊塔羅格不放。
他知道桑丹爾所做的一切都與戰爭和之後的那場變故有所關聯。
所以如今他才更需要找到伊古南。只要有它,很多問題都將不存在,即使使用伊古南是整個妖精領地裡的「絕對禁忌」。
可現在無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吧。
欺君之罪,何曾有被赦免的可能呢⋯⋯
思來想去,自己必定只有死路一條,卻不知為何伊塔羅格遲遲沒有開口接下去。
泰洛忒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問:「陛下,是要將我驅逐嗎?」卻仍壓抑不住因害怕而發顫的話聲。
「驅逐」對他而言簡直是比死亡更加屈辱的審判。
他寧願死在伊塔羅格悲憤的劍下,也不願再次成為一個漂泊荒野、失去歸處的棄子。
伊塔羅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名待在身邊已經許多年的近侍此時的問題。
他現在甚至無法判斷泰洛忒的話到底有哪些是真的。
到目前為止,他所做過的那些真正目的到底都是什麼?
為什麼在王城的時候降了?
為什麼聽命於桑丹爾之下、帶走他和人類?
為什麼不念一絲舊情,硬生生將他推入鐵籠之中?
為什麼卻在那之後還打傷了桑丹爾的將軍、救了他和人類?
為什麼能確定自己會選擇穿越提諾德,讓葛琳在提諾德第一間旅店碰上自己、讓捎信之人成功突破桑丹爾對歌蘭達的封鎖傳遞消息?
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能坦然說出「保他性命安全」這種話?
他自詡能夠看穿所有人心裡的思緒,卻唯獨經過了這麼多年仍看不出眼前之人一絲情感。
他以前曾經信任他的,甚至到了能夠將性命交付於他手中、推心置腹的程度;可如今的局面令他長久以來對他的信任破碎成沙,毫無輕重可言、一吹即散。
伊塔羅格看不見泰洛忒此時的表情,他低頭跪在地上,兩隻手貼著地。
這個人很少隨身攜帶武器,因為他很強、善戰、反應迅速、臨機應變。
泰洛忒是沒有破綻的人,從來沒有。沒想到這一點如今成為了他最難以應付的困境之一。
看見了也無法理解,那麼又有什麼用?
他不會殺他,他不想再看見身邊重要之人死去,可是此時此刻卻不得不分離。畢竟他沒有自信自己能夠再全然地去相信泰洛忒了。
如果連剛才那種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拿一名無辜人類做犧牲品,他還有什麼理由相信他⋯⋯
伊塔羅格在泰洛忒正前方蹲下身,輕輕地把手按在對方的後腦上。
一陣藍白色光暈從手心泛起像流水流向泰洛忒的肩膀,然後漂浮在空氣中吸附在泰洛忒的雙膝上。
泰洛忒感覺到自己膝上因鐵鏽水侵蝕的傷以及剛才脖子上的痠痛一瞬間被消除殆盡,一點也不剩,知道是伊塔羅格替他全部治好了。
為什麼到這種時候⋯⋯還要對自己如此仁慈而溫柔?
「我承受不起啊,陛下。」他心裡一陣酸楚,心中歉疚久久無法排解。
「這樣的好,如今的我承受不起啊⋯⋯」他越是仔細去想,頭越是低得幾乎要埋到胸口,最後幾乎像是捲縮著整個身體一般。
他不敢抬頭,那會讓他看起來像在求饒,然而他沒有資格、沒有權利。
像當初在歌蘭達王城賜封時那樣,伊塔羅格的聲音在腦袋正上方響起,輕聲低語,恍如青鳥歌唱:「愛卿。」
愛卿⋯⋯
別再那樣稱呼我,我已經不是、不可能是了,陛下⋯⋯
就像當初在歌蘭達王城那樣,伊塔羅格兩手輕點了他的後頸。有些不同的是,他觸碰到自己的時候,好像有道電流竄過脊髓令他感覺一陣酥麻,陷入數秒知覺痲痹。
就像當初在歌蘭達王城那樣,伊塔羅格讓他稍微抬起頭,輕吻前額,淡淡香氣從髮際輕飄而出,令他陶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這一次的吻好像久了些許。
輕柔的動作與當時如出一轍,雖然有些不同,卻仍然讓泰洛忒清晰地憶起數百年前受封時的那段過往。
一景一幕,猶如真實再現,卻令他心頭沉重難耐。
好像在說:至此之後,彼此之間再不相欠——
當年,他受封成為近侍。
如今,他不再享此恩典。
「愛卿,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道命令。若是你心中尚存有一點忠誠之意的話,就聽從吧。」
「今後,不許你再以任何手段接觸方尋,無論何因、何果。」
「下一次我們相見的時候,或許便是我回到王城受審判之日了。」他說。
泰洛忒默默地聽著伊塔羅格站起來,留戀他朝向疏林深處漸漸遠去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