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二）

　　鄭太醫又在等門了。早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陛下的寢房外，現在是在二皇子的凌雲閣外。這次倒是不孤單，鄭太醫腳邊躺了隻灰色的大狗，那是二皇子的愛犬灰毛，平常就趴在凌雲閣外給二皇子看門，生人靠近時會被趕走，但對熟人就很友善。鄭太醫時常來給二皇子看病，這狗也認識他了，鄭太醫站在門口時就過來討蹭討摸。
　　鄭太醫彎下腰揉了揉灰毛，忽而發現狗嘴角好像叼著什麼，掰開一看頓時愕然，「你這畜生！你咬了大巫王？」
　　那狗憨憨地舔了舔鄭太醫的手，卡在牠齒縫間的赫然是一塊素白布料。
　　鄭太醫嘆了口氣，不止這畜生，二皇子更令他頭疼，他千叮萬囑請二皇子務必待在暖閣裡，結果呢？還不是跑出去，然後發病了。鄭太醫是當真擔心二皇子的，不僅因為醫者仁心，也因為當年他沒能挽回嬗皇后的命。
　　鄭太醫在凌雲閣外候了近兩個時辰，開始的時候還能聽見二皇子的咳嗽聲，後來便靜悄悄地再無動靜。
　　
　　
　　兩個時辰後大巫王總算出來，仍舊是那瞧不出好歹的淡然神色，他側了側身子，表示鄭太醫可以進去查勘。
　　安羲堯在榻上睡得很沉，呼吸平緩已是無礙。鄭太醫並不知大巫王是如何做到的，但仍像方才那樣客客氣氣彎著腰：「大巫王之能遠勝我等。敢問這後續的調理……」
　　「睡飽，幾天後就好。」尉屠耆給的答案依舊，他似是有些乏力、臉上浮現明顯的倦容。二皇子的寢床很大，尉屠耆半點不拘禮，脫下了長靴，竟就這麼挨著塊空位自便了。
　　鄭太醫看巫王這次沒急著離開，抓緊了機會多問幾句，「二皇子這咳喘與生俱來，下官之能僅能幫二皇子順過一次次的發作，但至今太醫署仍沒研究出根治法子，不知您……」
　　「嗯。」尉屠耆瞇著眼睛打了個呵欠。
　　鄭太醫尷尬了下。嗯是什麼意思？知道了，還是治好了？鄭太醫曉得巫王用的不是尋常醫家手法，過分打探實屬冒昧，但職責所在還是要知道點情況，「不知您是幫二皇子順過了這次發作，還是能根治了？」
　　「能根治。」尉屠耆對安羲堯和對鄭太醫是兩種態度，肯多說幾句全是因為鄭太醫不出去很煩，「我睏了，你可以走了。」
　　鄭太醫彎腰道了個謝。
　　「等等。」尉屠耆突然又把鄭太醫叫住，「這是安慶恩的兒子嗎？他是第幾個，叫什麼名字？」
　　鄭太醫惶恐之至，這個西域巫居然直呼陛下的名諱！但他不敢不詳細回答：「這位是二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名羲堯，伏羲的羲，唐堯的堯……」
　　
　　
＊
　　
　　
　　那日宴後，安承明心中一直忐忑。舅舅給的那小藥瓶被他緊緊握著，心中有一半認為不該使用，可是更大的那一半……
　　
　　
　　元月冬日，天黑得快。
　　安承明沿著門廊的陰影躡手躡腳前行，走一段迴廊再穿過半個小花院，那裡就是安羲堯睡覺的凌雲閣。凌雲閣本是東宮裡的雅緻小苑，安羲堯喪母後並未過繼給其他妃子收養，燕帝安排他住在東宮由兄長護持。
　　凌雲閣前那一段寬闊台階再無遮蔽，安承明左看右瞧，等巡邏的東宮禁衛走過去後就埋頭快跑，誰知他跑到凌雲閣門口時突然有人出來！
　　安承明撞了個滿懷，被那人及時相扶才沒跌倒，但他手裡的小藥瓶掉了，好死不死沿著臺階旁的溝隙一路滾到花圃裡。
　　安承明啊了一聲，氣得想罵人卻不敢聲張，只是惡狠狠甩開那人：「你誰啊？不長眼！」
　　尉屠耆也被撞得後退兩步，但他沒有計較，看這孩子掉了東西之後很焦急，就走下去幫忙。
　　安承明嚇了跳，嘶著氣音趕人：「你走！不用你管。」
　　「你給朋友帶了藥？」尉屠耆平靜問道。
　　安承明一愣，不知怎麼回答，只好胡亂點了下頭。此時安羲堯養的灰毛大狗跑來了，甚親暱地蹭了安承明，尉屠耆看在眼裡，知道兩孩子是朋友。其實尉屠耆早看到那藥瓶落在哪，畢竟他剛才是看著瓶子滾下去的，尉屠耆默不作聲地拾起，打開來聞聞那是什麼。
　　
　　
　　安承明仍埋頭翻著花圃，沒留心尉屠耆這兒。花圃旁有個小小的人造池，尉屠耆暗中將瓶子倒空、灌了點水進去，這才走回來拍拍安承明。
　　安承明一看這人手裡拿著他的藥瓶，跑過來拿，誰知尉屠耆一揚手高舉著不給。
　　「你……你快還給我！」要在平時安承明早就叫侍衛來把這人拿了，現在是他心虛，不敢驚動大人，「你放肆！你還給我還給我……」
　　「這是哪來的？」尉屠耆問，「你說了，我還給你。」
　　「舅舅給我的！」安承明急了，扯著這人的紫袍子又蹦又跳的想搶，「你再不給我我要灰毛咬你了！」灰毛大狗感覺到安承明著急，已經齜牙咧嘴對尉屠耆威嚇。
　　尉屠耆把藥瓶還給安承明，「你舅舅不喜歡你朋友。」
　　安承明被這人弄得莫名其妙，他奪回了藥瓶轉頭就跑，跑進凌雲閣裡就把門關上，深怕那人跟過來，灰毛也一起跟著鑽進了屋裡。
　　
　　
　　尉屠耆在剛剛那倒了藥的人造小池畔站了一會兒，直到有幾隻魚翻了肚飄到水面上，他撩起袖口，在每隻魚肚子上摸幾下，被他碰過的魚自動翻面，游回水裡。
　　東宮裡巡邏的禁衛經過時看見池畔有人，再看這人穿著大巫的法袍，他們不敢冒犯，只客客氣氣地問大巫王有何需求。
　　「洗手而已。」尉屠耆甩了甩手上的水滴，轉身要回凌雲閣，才剛走上台階，就聽見凌雲閣內忽傳兩個孩子的大叫，伴隨著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鬧聲。
　　
　　
　　安羲堯和安承明像兩隻崽狼一樣扭打亂竄。安承明年紀小但塊頭大些，他把安羲堯撲在地上又抓又打，誰知安羲堯不像以前那樣病弱無力，居然架住了安承明的拳頭，反手一揮朝安承明鼻子揍了一拳。安承明痛了，轉身推了門往外逃，安羲堯緊追著向前一撲，兩孩子又在凌雲閣外滾起來。
　　灰毛狗在兩人身邊大聲吠叫，引來了一堆禁衛。安羲堯發起狠來一口咬在安承明臉上，安承明痛得尖叫、用力去拉安羲堯的頭髮把他扯開，接著一拳揮到安羲堯嘴巴上，安羲堯的嘴唇登時滲血。
　　尉屠耆站得最近，伸手擋在兩個孩子之間，怎知灰毛狗保護主人、竟撲上來咬了尉屠耆的手。
　　「大巫王！」剛趕過來的禁衛統領嚇了跳，卻見尉屠耆神色自若好像不痛似的。
　　一名禁衛把灰毛牽走，再來了兩個禁衛將安羲堯與安承明各自拉開。打架似乎是安家兒郎的本能，發起狠來跟野獸一樣。禁衛都是身穿鎧甲的壯漢，安羲堯安承明掙脫不了，只能隔空對彼此嘶叫。
　　
　　
　　「帶去見太子。」東宮禁衛的趙統領吩咐。
　　安羲堯聞之心驚頓時清醒，「不要啊趙統領！羲堯知錯了，拜託不要！」
　　安承明慢了半拍才跟著悚然，也開始嗷嗷討饒。
　　這個趙統領是太子心腹，自太子冊立東宮時就負責護衛，兩孩子的武學根柢都是他教的。要說這東宮上下有誰能鎮住兩位小祖宗，趙統領算一個，他瞪著兩個臉上掛彩的小兒，「二位好大的本事，打架夠狠呀。」
　　「帶走！」趙統領一聲號令，兩個小兒就被禁衛提去書房見太子。
　　趙統領認得尉屠耆，昨天深夜就是他隨著太子去接迎大巫王入宮。趙統領看尉屠耆仍站在凌雲閣門口，便上前拱了拱手，「巫王受累了，可需要傳太醫包紮？」趙統領方才看見了尉屠耆被狗咬，咬得不輕想必見血了。
　　尉屠耆說不用。他的手上有血跡有口水，卻已經沒有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