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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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30
燕帝六十大壽,眾多使臣前來祝賀,奈何燕帝抱病未能現身,諸事皆由太子主理。這半年來是太子監國,燕帝什麼事都放給他去做,可謂信任之至。
前殿正如火如荼進行著萬壽大朝會,後方陛下的寢殿卻清靜勝過往昔、靜到顯得冷清。素日裡進出侍候的下人都被差走,就連禁衛都被調到最外圍,寢殿門口只剩鄭太醫獨自等門。
陛下纏綿病榻,太醫們束手無策,陛下恩寬,並未因此降罪,只是這大半年來日漸衰弱,至今連清醒的時間都很少了。鄭太醫向太子坦承稟告:陛下時日無多。
太子吩咐太醫繼續用藥吊著,務必撐過大朝會期間。
鄭太醫也僅能盡人事、聽天命。
怎知就在大朝會開始的前一天夜裡,有位大巫自稱來自樓蘭、是燕帝的舊相識,要求入宮面聖。消息傳到了東宮,太子竟親自出去迎接,且甚是恭敬以大巫王尊稱。太子將大巫王送入燕帝寢殿,將閒雜人等通通調開,只留鄭太醫在外等候。
這一等,鄭太醫就等到了隔天。
大巫王的相貌奇特、來歷成謎,鄭太醫不知他有何能耐,擔心誤信巫術偏方,私下請益過太子,太子只說全依大巫王的意思。太子既然如此堅持,鄭太醫只好在外頭乾站著等待。
待到隔日近午,大巫王總算開了寢殿的門,鄭太醫入內查勘時驚為天人!陛下的病況大有好轉,這半年來從沒這麼好過!鄭太醫忙客客氣氣地請教後續調理。
「睡飽,幾天後就好。」大巫王並不想久留,丟下這句話就走,也沒有人敢上前攔阻……直到他踏出燕帝寢宮,門口站著一個十歲小兒。
大巫王止了腳步,將雙手攏在寬袖之下,靜靜看這攔路小兒有何貴幹。
這小兒就是安羲堯,因為抱病而未出席大朝會的二皇子安羲堯。
安羲堯今早睡醒,一聽說大巫王進宮了就急忙跑來,因為跑得太急、他有些咳喘,頰上漾著一抹病態的酡紅。
安羲堯打第一眼見到大巫王就很有好感,不只因為他早無數次的想過這傳奇人物,更因為這人長得超乎意料之好看!
大巫王看上出約莫三十初歲,穿著一身西域大巫的白色寬袍,渾身的顏色都很淡,淡金色的頭髮、淡青色的眼睛、淡粉色的嘴唇、淡如白瓷的皮膚。多餘的安羲堯也不懂,只知道這輩子從沒見過比大巫王更漂亮的人、渾然天成的一個人,天地是大巫王的身體、長河是大巫王的眼睛,安羲堯一見如故,心中喜歡得很。
大巫王方才面對太醫時半點不想多留,現在卻很有耐心地站在孩子面前,他也靜靜地打量著對方。這孩子擁有安家典型的淺棕色皮膚與捲髮,卻沒有安家的高壯體格。都說安家兒郎驍勇如狼,那麼眼前這位是隻病懨懨的奶狼,牙齒還沒長齊,身材細瘦、面帶病靡之色。這本是個深得狼神眷寵的孩子,那雙神采熠熠的眸子亮如星辰,就可惜身體太孱弱、不能久活。
「你就是大巫王尉屠耆嗎?」安羲堯年紀尚幼,禮數不太周全,開口就直呼對方名諱,但是語氣率真誠懇。
好在,尉屠耆不是計較禮數之人,「是。」
「你好漂亮!比我想像的漂亮多了!」安羲堯笑得太燦爛,把犬牙旁的缺洞露出來了,那兒掉了顆乳牙還沒長回來。
「謬讚。」尉屠耆的聲音很特別,比男嗓要柔許多、但又不太像女聲,他的五官也太過柔和,流風迴雪之姿難辨雌雄。
安羲堯不管那麼多,只知一見尉屠耆就喜歡得很:「我長大後可不可以娶你?」
「不可以。」尉屠耆的神情平靜,彷彿在說尋常之事。不過後頭那隨行二皇子的小太監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又趕忙閉嘴。
安羲堯噫了聲,稚嫩的小臉上掩不住失望,他思考著為什麼自己求婚被拒絕了,「你討厭我嗎?」
這問題讓尉屠耆頓了頓,而後反問:「我為何會討厭你?」
「因為你不讓我娶你呀!」安羲堯顯得理所當然,「還是說,你已經成親了嗎?」
「不曾。」尉屠耆說,「也不會。」
「你們河龍的大巫不可以成親嗎?」安羲堯知道西域祭拜的是河龍,不像他們突厥信奉的是狼神,狼神的大巫可以結婚,光烈先帝的母親即是。
「可以。」
「那、那你不認識我嗎?」安羲堯不屈不撓,他念起父皇說過結婚需得考量雙方的身分,安羲堯想若尉屠耆想起他是二皇子或許肯嫁。
「我為何會認識你?」尉屠耆的意思是此為初見。
安羲堯很吃驚地又噫了聲,他在這宮裡從未有人不認識,偏偏這個大巫王尉屠耆就一副不認識他的樣子。
安羲堯沒有生氣,反倒覺得稀奇,他翻了翻懷裡撈出一小錦盒,打開來遞上去:「你吃不吃奶糖?」
「不吃。」
安羲堯把糖盒收回,忽然伸手拉住對方的寬袖擺,「你看過麒麟嗎?南詔來的麒麟,我帶你去看好不好?」安羲堯想得單純,想討好一個人時就把喜歡的東西與那人分享。
尉屠耆沒來得及說好不好,已被拉著三步併作兩步往御花園跑。
安羲堯個子小,把尉屠耆拉得微微彎腰,但尉屠耆沒露出半點不耐煩。他那面孔不只顏色淡,好似連表情都一併淡去了。
「父皇生辰,南詔進貢麒麟……咳咳、咳咳咳……幾天前就放進來……」安羲堯跑了一段路開始體力不支,停下來咳喘。
尉屠耆靜靜地沒說什麼。他讓安羲堯拉著,小兒跑他便跑、小兒停他便停。隨行在後的小太監相當緊張,太醫囑咐過二皇子要待在暖閣裡,二皇子不聽話硬要跑出來,這要是出了什麼事,他可擔當不起……
「我沒事!」安羲堯的咳喘是家常便飯了,不是太嚴重的發作他就不當回事,他邊咳邊對尉屠耆繼續說:「麒麟我天天來看,咳咳……聽說麒麟祥瑞,父皇久病,我就來日日祈安……咳咳咳……」
「你父皇已無恙。」尉屠耆說。
「當真?」安羲堯聽了眼睛一亮,「太醫遲遲治不好、咳咳……大巫王的醫術果然最厲害的!」
「不是醫術。」
「反正就是大巫王厲害!」安羲堯不懂差別,好了就是好了,尉屠耆比太醫高明多了。安羲堯從不看好宮裡的太醫,那些太醫救不活母后、治不好父皇,就連他這與生俱來喘咳也沒醫好過,白白害他喝那麼多苦藥、扎那麼多針。
那隻被南詔上貢的麒麟被圈在御花園靠東的院子裡,周遭有護欄圍著,脖子上栓了鍊子,食飼和水都裝在盆子裡。
那麒麟說實在長得其貌不揚,體型有幾分像牛,只是尖角長在鼻子上,全身灰髒髒的並無異采,行動慢吞吞的也算不上可愛。安羲堯的幾位皇姐看過一次就沒了興趣,只有安羲堯喜歡稀奇古怪的東西,三不五時就拉著安承明一起來看。
安羲堯很興奮地跟尉屠耆分享自己這陣子的觀察:「麒麟剛來的時候比較愛動,我拉著承明來看牠。現在牠不愛動了,整天睡覺,我想牠一定是無聊了,想牽牠出來散步,但皇兄不準。」
「不是無聊。」尉屠耆淡然道:「牠快死了。」
安羲堯愣了愣,消化這始料未及的回答,「為什麼?」
「牠不是麒麟,是犀牛。」尉屠耆說,「生於南方,扛不住北方冬寒。」
安羲堯聽完靜了半晌,他並非碰上問題就丟給大人解決的性子,總會自己先想想辦法。他苦惱時微微皺著眉頭,這神態跟他皇兄有幾分像,唯獨安羲堯的眸子是熱的,又熱又亮像星星一般。
尉屠耆第一眼就看出那是雙被狼神眷寵的眼睛,這孩子有著不平凡的宿命……前提是要能活下去。如此病弱的身體縱有狼神眷寵也是無用,尉屠耆用袖口揩了安羲堯額角的汗,安羲堯活蹦亂跳的半點沒有病人的自覺。
「來人!」安羲堯深吸了口氣便忍不住咳嗽,「把麒麟……咳咳咳……犀牛牽出來,牽到我的暖閣去……咳咳、咳咳咳……」
那隨行的小太監可惶恐了,忙搬出太子的威名,「太子殿下吩咐過別靠近……」
「可是麒麟犀牛要死了……咳咳咳、算了,我自己來。」安羲堯說完竟去攀圍籬,想自己進去牽犀牛。
尉屠耆攔腰一抱,把安羲堯從圍籬上拔下來,「這主意不好。」
安羲堯噫了聲,想問為什麼,卻又是一串咳喘說不出話來。
那隨行的小太監知道二皇子又病發了,急忙要跑去叫太醫,臨走前指了個方向,拜託巫王把殿下帶回寢處凌雲閣。
尉屠耆的語氣始終差不多,在他淡青色的眼底一切處變不驚,他只是彎下腰問安羲堯:「走得動嗎?」
安羲堯咳到上氣不接下氣,全部的力氣都拿來呼吸,他感到頭暈,晃了一晃想慢慢走。尉屠耆伸手相扶、安羲堯忽然改了主意,一頭栽到尉屠耆懷裡。終究他是個孩子,難受時還是想要大人抱。
尉屠耆將安羲堯抱起來,抱得有些吃力,「回去了。讓太醫幫你。」
安羲堯一聽要見太醫便氣弱懸絲嚷不要,見了太醫少不了扎針喝藥,他不要,他不要不要不要。
「那,讓我幫你?」
虛弱的孩子點點頭,也不管巫王要怎麼幫,反正沒有比太醫扎針更壞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