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奇幻短篇】諸神黃昏：放逐樂園(八)

冷冽的雪山冰湖之上，渾身溼透的霍德爾高舉銀光閃爍的長劍。他的呼吸化作白霧在風雪間漂散，背後的冰面仍在咔咔作響，讓人精神緊繃。
幽冥戰士後排的弓箭手拉開蒼白的骨弓準備再度射擊，一支支幽藍色的骨箭對準霍德爾。
就在此時，領頭的黑甲騎士緩緩抬手，示意他們停下。
騎士翻身下馬，腳步踏在結冰的湖面，發出低沉而厚重的聲響。他拔出腰間那柄暗藍色的長劍，劍刃在霧氣中反射著幽冷光澤。厚重頭盔之下，露出一張森冷慘白的面容，眼窩內燃燒著兩簇幽藍火焰，沒有血肉的臉龐卻帶著一股不可動搖的戰意。
「年輕的神…」
沙啞的低音從他破損的胸甲裡迴盪出來，像是從無法估量的深淵裡頭滲出的迴音。
「我接受你的挑戰。」
霍德爾緊握長劍，沒有退縮。
他能透過視覺外的其他感官察覺眼前這個死者的氣息與步法相比於他身後那些幽冥戰士，完全是不同的等級——這人生前是足以能被稱為「英雄」的戰士。
黑甲騎士緩緩舉起長劍，做出戰士的劍禮。
「我名為哈爾格林，生前為我族之劍，死後為海拉的劍。」
「今日，我要以戰士的榮譽，來與你對決！」
兩人對峙於冰湖中央。
風雪猛烈拍打在他們的鎧甲與長袍上，劍尖在昏暗的光線裡閃爍著寒意。
「喝！」
哈爾格林率先出手，動作如暴風般兇猛，劍影劃出一道暗藍色的殘光。
霍德爾急忙舉劍格擋，卻被震得腳下的冰層「咔」地裂開一道細縫，整個身體踉蹌後退。
短短數回合，他便落在下風。
哈爾格林的每一劍都帶著生前無數次戰場廝殺淬鍊出的狠勁與精準，他的攻擊不僅迅速而且無情，專挑霍德爾的破綻下手。
霍德爾喘著氣，呼吸間翻湧著冷冽的氣息，胸腔因為極寒刺痛不已。
長劍一次次被震得幾乎脫手，他的手臂因過度用力而發麻，視線被風雪模糊，心中浮起一絲無力感。
不行，我不能在這裡倒下！
如果真的是命運讓我走到這一步的話，就回應我吧。
就在哈爾格林一劍斜斬，直逼霍德爾喉口，手中的長劍倏然迸發出銀色的光芒。
剎那，視線亮起，原先眼前一片黑暗的霍德爾漸漸地看到對方靈魂的輪廓，也看到對方靈魂行動時在他胸前的一抹藍色光芒。
被逼入絕境的霍德爾決定孤注一擲，他緊咬牙關，順著那抹光芒的方向揮動手中的西格迪爾茲，銀色劍光如同破曉的晨星，將長劍震退。哈爾格林猝不及防，被劍光斬開胸口，半邊身軀裂出一道狹長的縫隙，幽藍的火焰劇烈搖曳。
他踉蹌後退，卻沒有發出痛苦的哀號，反而發出沙啞中帶著欣慰的笑聲。
「……新生的神子，做得好。」
說完，他的身影漸漸崩碎，化作飛散的冰雪消逝。
霍德爾的視線再度重回黑暗。

短暫的寂靜後，四周的幽冥戰士齊聲怒吼，舉起兵刃衝向霍德爾。
「嘎啊！快逃嘎！」伯雷克驚恐地振翅大喊。
歐菲納也拔出腰間的兩把短劍。
就在劍鋒即將朝霍德爾頭頂落下的瞬間，整片冰湖忽然顫動裂開數道口子，湖水下湧出無數灰色的影子。
冥界的意志在此刻甦醒。
灰霧從裂縫中湧出，半透明的灰色手掌纏上幽冥戰士的腳踝，將他們絆倒。遠處弓箭手還未拉弦，冰層便猛然崩塌，無數哀號的亡靈伸出手臂，猝不及防將他們拖入湖中。
霍德爾站在裂冰之上，手上的長劍閃爍著銀色流光。
那瞬間，他清楚地感受到冥界選擇了他。
霍德爾緩緩舉起長劍，將它直直插入冰湖中央。
「噔——！」
伴隨一聲清脆的劍吟，神劍綻放出炫目的白銀光芒，劍刃上的符文逐一點亮，如同星辰墜落在湖心。
轟然一聲巨響，湖面龜裂成數不清的裂縫。
冰層碎裂，湖水奔湧而起，海拉在此設下的禁錮被溫和純淨的銀色光芒打散，冰面開始消融。一道道亡魂自深淵中升起，半透明的軀體漂浮在夜空下。
亡靈們的眼中不再是悲傷與痛苦。
祂們終於自由了！
擺脫束縛的亡靈們沒有離開而是靜靜望向霍德爾，如同注視著一位未來的領路人。
霍德爾感受到數以千計的靈魂圍繞在他的周圍。張了張口，想要對這些靈魂說些什麼，可是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導致他始終吐不出半個字，對著這麼多觀眾他無法好好說話。
沉默間，他腦海裡想起久遠的畫面。
——

黃金裝飾而成的大廳，諸神正舉辦今年的春季晚宴。
孩童時的霍德爾躲在樑柱的陰影後方，看著與他同輩的神祉們放聲交談，就連洛基的女兒海拉也能作為冥界的管理者參加宴會，與賓客有說有笑。
他無法像其他神祉那樣操控雷霆、火焰或光芒，卻天生能操控令其他神族畏懼不已的黑暗。
在命運三女神預言被廣為流傳的阿斯嘉特，這樣的力量在神祇間被私下傳為是種「不祥之兆」。
諸神們的背地的低語總是如影隨形：
「這孩子身上帶著不祥的黑暗…」
「他也可能是造成神族末日的關鍵。」
霍德爾從小就與沉默為伴，不喜歡接近人群，懼怕待在太多人的地方。他無法改變自己天生的力量，與其開口辯駁，不如將一切埋藏在內心深處。
與他完全不同，他的攣生兄弟巴德爾，總是笑容燦爛，擅長和任何人交談。
有次霍德爾懊惱地問他：「巴德爾，你有跟別人溝通的秘訣嗎？我開口總是結結巴巴的。」
巴德爾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我是王子啊。大家本來就得聽我的，沒人會想要得罪我！」
「而且你是我兄弟，他們也應該要聽你的。要是有誰敢無視你，你儘管來告訴我，我會讓他走路跌倒、喝到臭酸的酒、蹲廁所到一半發現沒擦紙！讓他的人生倒楣到哭著來跟你下跪道歉為止！」巴德爾的表情越說越猙獰。
「…」唉，巴德爾，你到底是王子還是強盜。
霍德爾啞口無言。
或許他的兄弟真心認為那就是所謂「溝通的秘訣」吧。
如今，巴德爾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他必須自己站出來才行！
霍德爾握著長劍的手微微地顫抖，要他在數千人面前開口可比跟巨怪決鬥難多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說出自己內心深處最誠摯的話語：「我知道你們都是不肯屈服於海拉，因此被她囚禁在此的人。」
他的聲音低沉卻鏗鏘有力，隨著風霜在山頂迴盪。
「我希望你們能跟我一起對抗海拉！我會帶你們到真正的冥界！建立一個能讓仁慈善良的靈魂能夠在此安息的樂園！」
亡魂們痴痴地看著站在前方的消瘦人影，曾經哀傷的眼神逐漸燃起光彩。
霍德爾高舉長劍指向天際：「能夠戰鬥的人，請跟我並肩作戰，不想戰鬥或不能戰鬥的人，我也會帶你們下山，我們另尋一個不再受海拉束縛的棲身之地。」
亡魂們相視而望，漸漸分列出兩個隊伍。前者是健壯挺拔男女身影，祂們眼中重燃戰士的決心；後者是無力戰鬥的老弱婦孺，不少人正輕聲地啜泣，卻又因為霍德爾的承諾感到些許慰藉。

做完這一切，霍德爾才轉身走向不遠處的看著他的歐菲納與伯雷克。
「霍德爾，我們之所以這麼快被追上，就是這傢伙在通風報信！」歐菲納憤怒地揪著白渡鴉的羽翼，短劍架在伯雷克的脖子上。
伯雷克慌張地拍打著翅膀，黑色的眼珠裡閃爍著驚惶：「嘎、不是的！我…我只是……」
眼看掙扎無果，牠無奈地承認：「好啦好啦，是我。」
「海拉的部下在樹林裡找到我，他們答應我只要我通報你的行蹤，就能請海拉女王讓我能轉世投胎。」
歐菲納氣鼓鼓的嘟起嘴巴。
劍尖壓近伯雷克的鳥脖子，顯然快要壓不住自己想把這隻叛徒給做成BBQ烤鳥肉的慾望。
見狀伯雷克急忙縮著腦袋繼續辯解：「你們到底懂不懂嘎，在冥界，海拉就是統治整個冥界的女王！光憑我們這幾個，想要推翻她的統治根本沒有勝算嘎！」
「而且他們說海拉也不是要傷害霍德爾嘎，她只是想抓住他，好去跟奧丁談判，要用霍德爾來交換被囚禁在神宮地牢裡的洛基嘎。」
霍德爾聽到「洛基」這個名字，微微一愣。
奧丁終於把殺害巴德爾的真兇繩之以法了。
那個滿嘴謊話的狡詐之神，曾經在他耳邊低語，蠱惑他舉起長弓，箭矢指向自己的親兄弟巴德爾。
原先他困惑殺死巴德爾對洛基沒有任何好處，現在他漸漸明白了對方的企圖。
洛基跟他來自約頓巨人的孩子們因為外貌不同而被神族所排斥，而他們想做的就是引發諸神黃昏，推翻阿斯嘉特神族的統治。
「洛基……」
霍德爾握劍的手逐漸收緊。
洛基確實該死，但是他的理性壓下仇恨，明白自己不應該遷怒於伯雷克。
經過了幾天的相處，霍德爾漸漸明白伯雷克可能也跟自己一樣，因為白色的羽毛被他的族群排斥，只是他用自傲掩飾著自己的自卑，伯雷克渴望藉由投胎轉變全新的自己。
所以他選擇原諒伯雷克。
冷靜下來的霍德爾整理詞彙後開口：「我不認為海拉只是想把我交出去當成談判的籌碼，伯雷克，他們沒你想的這麼單純。」
「而且我認為他們的目的是顛覆整個阿斯嘉特，殺死光明神巴爾德爾正是要實現諸神黃昏的預言。」
「『光明之子，將被黑暗所噬。』，如果傳說中的諸神黃昏變成現實，地表將會化為永無白晝的冬天，整個中土大陸上的生靈都將死絕，到時，你覺得自己還有投胎的機會嗎?」
「嘎…」伯雷克沮喪地低下頭。
歐菲納用鄙視地眼神瞪向不再掙扎的白渡鴉，手慢慢放開。
伯雷克站在冰面縮起翅膀，顫巍巍地嘀咕：「嘎、嘎可是我怕啊…海拉的兵力遍布整個冥界，誰能跟她對抗？你們真的覺得自己能打敗她嘎？」
「我不知道能否打敗她。」
霍德爾低沉的話語間埋藏著溫柔：「伯雷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很害怕。」
「其實我也很害怕自己是否能成功，但是…如果未來成為末日，那就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所以我必須要繼續前進，推翻海拉的統治。」
為了不辜負這把劍與他身後的這些亡魂。
他緩緩舉起手中散發銀光的神劍「西格迪爾茲」，劍鋒在寒風中嗡鳴，映照出他漆黑無神的瞳孔。
伯雷克呆愣地望著他，喉嚨裡「嘎」了一聲。
他第一次感受到眼前這個有些陰沉瘦弱的男人是真正的神族，他扛下了所有人都不見得能扛下的重擔。

★

冥界深處，有一座巨大而奢華的蒼白宮殿，這棟陰森的房子被生者稱為「海拉大宅」，宮殿下方的青綠色火海中，無數被鎖鏈與牢籠囚禁的靈魂發出哀鳴。
整座宮殿矗立於高聳的山上，冰冷的燭火燃燒著綠焰，映照在蒼白的石壁上。兩側樑柱上雕刻著死者們扭曲的面孔，張口無聲地尖叫，彷彿隨時要掙脫石質的束縛。
「廢物！」
海拉手中的酒杯應聲碎裂，鮮紅色如血般的液體濺在蜘蛛網羅織而成的地毯上。她纖長的手指微微顫抖，綠色的瞳孔收縮成一條細縫。
她感覺到數名英靈戰士的靈魂，從她的掌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不過是追捕一個瞎子，這些飯桶，竟然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辦不好！」
她咬緊牙關，聲音冷得像冥河底層的河水。
扭曲的黑色觸手在她銀灰色的裙擺下方無聲蠕動，拍打著冰冷的地板，發出黏膩的聲響。那怪異的律動讓侍立在遠處的亡靈侍者們低下頭，不敢與她對視。
海拉想起過去在阿斯嘉特的慶典上曾經見過的那名黑髮神族，諸神與英靈舉杯歡笑，金色的光芒籠罩著大殿。在那個熠熠生輝的世界邊緣，一名不起眼的神族默默地站在柱子後方。
他站在陰影之下，目光低垂，逃避與人交談。與那耀眼的兄長相比，他就像是對方的一道影子。
「霍爾德爾？」海拉冷笑，薄唇拉出一抹刻薄的弧度。
「我倒要看看，一個被神族放棄的瞎子能在冥界掀起什麼樣的風浪？」

他想要離開冥界，遲早要來找她的。


【待續】

(作者:冰鳩 /原創星球 連載)

作者的話：
放逐樂園有兩個涵義：
一、是被神族放逐的黑暗神霍爾德爾帶領眾人在冥界建立靈魂可以安息的淨土。
二、是霍爾德爾被神族放逐，相當於他脫離奢華又安全的神族樂園、脫離家人的保護，在危難之中一步一步的成長為真正的主神。

*古北歐語 「哈爾格林（Hallgrímr）」，意為「岩石的頭盔／堅石之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