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聖職者」

第六章「聖職者」

　　艾薩・雷登踏進村子的時候，首先注意到的並不是某個人，而是——「氣氛」。
　　他見過許多村莊，無論是繁忙或荒蕪、貧瘠或富裕，總會帶著各自的節奏與疲態。但這座村子不同，表面上平靜，底下卻有股無形的脈動。

　　孩子們在田埂間追逐、玩鬧，笑聲清脆，大人們坐在屋前，一邊修補獵網、保養工具，一邊聊著天氣與收成。偶爾傳來柴火劈啪聲，還有雞鳴聲在遠處應和。獵人家的獵犬懶洋洋地趴在門口，睜開眼皮瞥了他一眼，隨即又閉上繼續打盹。
　　這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尋常。

　　艾薩心中浮起一個警兆——太平靜了。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視線掃過整個村子。突然，他感受到某個方向傳來的異樣波動——那不是風，也不是聲音，而是一股微妙的壓力，如呼吸一般緩慢、規律，卻攪動著他胸口的女神像項鍊，與腰間的聖徽。
　　那是異端的氣息。

　　他不由自主地踏出腳步，被那股存在吸引，走向村子西側的一片空地。越靠近，那股力量越明顯，不是邪惡的波動，不是刺鼻的瘴氣，而是如同夜深人靜時的夢魘，無聲地拉扯他的意志。

　　他走進空地時，一塊漆黑、高聳的石碑映入眼簾。
　　那座漆黑的石碑雖高，但不像神殿，也沒有神像。只有刻痕、血印、破布與木牌環繞。

　　艾薩站在石碑前，胸口的光明女神項鍊微微發熱，像是在提醒他這裡的存在與他所信奉的神相斥。他下意識地握住腰間的聖徽，卻感覺那銀製的圓盤正在顫動，就像與某種無形的屏障碰撞。
　　他環顧四周——空無一人。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有某種「存在」正在凝視他，靜靜地、在不遠處、不懷惡意，卻冷冷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走近石碑，低聲念出幾句那上面的刻字：
　　「畏懼即是真理，恐懼即是神明。」
　　「真正的信仰不是平安，是戰慄。」
　　他站在那裡，良久不語。

　　他知道這是異端，甚至知道這種信仰一旦擴散，必將與光明女神：『露米娜菈』起衝突。
　　這不是他以往所見的邪教，這裡沒有黑色的教典，沒有高聲咆哮的狂徒，也沒有血腥的獻祭或祭壇。
　　但他知道，這確實是一個信仰體系。
　　更可怕的是——這是自發的。

　　這時，一道平靜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
　　「您好。」
　　艾薩一轉身，看見一名少女站在陰影之下。

　　她穿著簡樸的白裙，手上用幾條舊布纏繞，不知是受傷還是工作需求。鞋子也沾滿泥土，她的穿著如同尋常村女。

　　她沒有華麗的長袍，沒有貴重的法器。但不知為何艾薩覺得，這名少女便是這座村莊信仰的中心。
　　她的眼神有一種絕對的清明，如黑夜中的月光，不是來自信仰的激情，而是從痛苦中提煉出的冷靜。

　　他對少女問道，語氣中帶著謹慎。
　　「妳是這裡的……祭司？」

　　「我不是什麼祭司。」少女回答，語氣平淡。「我只是祂的見證者。你可以叫我伊娜。」
　　「你們的信仰是什麼？」
　　「我們——」她說，「信的是一個能陪伴我們的神。」

　　艾薩聽見這句話，脊背莫名一寒。
　　他不是沒聽過異端教義，但這種話，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不像邪教徒那樣聲嘶力竭地宣稱神的威能，也不像光明女神教的祈禱詞那樣講求救贖與光照。
　　這句話——只是一句經歷過「真實體驗」後的總結。

　　「這石碑上寫的……不是編造，而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對嗎？」
　　「是的。」伊娜點頭，「您可以不信。我們不說服任何人，也不主動邀請任何人加入。神祂自己會在恐懼中現身。」
　　艾薩沉默。

　　他想反駁，想說這是危險的思想，是光明的敵人，是應該被揭穿與驅逐的邪惡。
　　但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發現——這裡沒有被強迫的人。沒有痛苦的臉，沒有絕望的哭泣，甚至沒有虛假的喜悅。
　　只有……接受恐懼的人。
　　這種信仰，既無狂熱，也無洗腦。
　　這，讓艾薩感到陌生，也讓他無法立刻定義。

　　當晚，艾薩沒有離開村子。
　　伊娜為他安排了一間簡單的小屋，位在村子邊緣，是名過世的獵人所留下。屋子裡有幾根蠟燭、一盞油燈，粗糙的木牆與一張硬板床。牆角堆著柴火，牆上掛著沒上弦的舊弓與斷箭。
　　他沒有點燈，只是默默坐在床邊，冥想直到夜深。他對光明女神祈禱完才脫下盔甲與袍子，躺在床上，閉上眼。卻開始一段異樣的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光明女神的教堂中，白色大理石鋪成的地面在腳下如雪地般冰冷，天頂上畫著光明女神的各種神蹟。聖壇之上，露米娜菈的雕像雙手張開，閉著的眼睛微笑的嘴角，溫柔且慈悲。
　　但下一刻，艾薩感到異樣。

　　教堂裡擠滿了人——全是信徒，他們身穿白袍，圍繞在艾薩身邊，將目光投向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穿過人群，走向女神像。
　　抬頭，卻發現他那從小朝拜、在戰鬥中高喊、在危難中祈求的神明。
　　沒有五官。

　　祂臉上光滑、蒼白，如一尊未完成的石像，連眼眶都不存在，嘴部被平滑地抹去。
　　更令人震驚的是——女神像胸口處裂開一道裂縫。
　　像是一道眼睛。
　　那裂縫似的眼睛無聲地向他傳出一段訊息，它沒有開口，而是某種直達靈魂的低語——


　　你也在害怕不是嗎？你害怕你所信仰的光明背後，其實滿是黑暗。


　　艾薩猛地睜開雙眼，掙扎地坐起。
　　冷汗已濕透他的背脊與額頭。他喘息著，胸口起伏不止，指尖死死扣住聖徽，直到指節發白。
　　他望向窗外，天已經微亮。

　　那一刻他明白：這個神，沒有對他出手，卻已經讓他動搖。
　　因為他無法否認。

　　他所害怕的事，正如那隻眼睛所說。


　　清晨，艾薩全副武裝，獨自來到石碑所在的空地。那裡依舊寂靜無聲，地面滿是昨夜留下的腳印，與熄滅火把散發的煙味。
　　他遠遠看見伊娜蹲在石碑前，用破布擦拭上頭的灰塵，動作緩慢而平靜。

　　他走近，開口說道：「我會將這裡發生的事……如實記錄，稟報給教會。」
　　伊娜並未感到意外，只是輕輕點頭，回應道：「那是您的職責。」

　　艾薩盯著她片刻，語氣中帶著一絲遲疑：「妳不怕？一旦這裡的信仰被定義為異端，教會一定會派人——讓真正的審判者前來。」
　　伊娜搖了搖頭，她站起身，轉身與艾薩對視。
　　「我恐懼的對象，只有我們的神。」

　　她的聲音輕柔，卻有著無法撼動的堅定。
　　艾薩無言，最終只點了點頭，轉身離去。走到村口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塊碑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隻巨大的眼。
　　他不知道自己回報之後會帶來什麼——審判、清洗、或是沉默。

　　但他清楚地知道：
　　這裡的信仰，已經深深動搖了他，也必將震撼整個光明女神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