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煉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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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4
試煉當日,天色未亮,清鴻院外山口已聚滿弟子。薄霧如織,燈籠的光在霧裡搖曳,映得眾人面色忽明忽暗。洛寒立在人群最後,衣袖束得極緊,像把自己隱進夜色。
執事宣告規矩:試煉山林為宗門大陣掩映之地,內藏靈獸與機關;三日為期,取獸骨與符石者計功,傷亡自負。話聲落下,眾人齊應,聲浪直震樹梢。
石門緩緩開啟,門額刻紋斑駁,在霧光中卻泛出一瞬血色。洛寒心口一緊,將那一瞬牢記在心——他知道,某些陣痕只在潮濕微光時短暫浮起。
隊伍入林。方臻走在前隊,神情從容,嘴角含笑,與同伴低語;杜少年在人群裡回頭,目光冷冷掃過。斷塵小心跟在洛寒身側,指尖攥緊衣角。
林中濕氣逼人,蒼藤交錯,泥土帶著甜膩的氣息,像剛被血水浸過不久。忽有兩頭青毛狼自倒木後竄出,獠牙帶血,直撲最前一名弟子;那人慌亂回手,幾被撲倒。方臻橫劍一掃,逼退一步,順勢刺入,鮮血噴在落葉上;另一頭被杜少年斬斷後腿,淒厲嚎聲驚散林鳥。
洛寒只看一眼便移開視線。他在心底記下:方臻出劍時肩肘微收,並非全力,像在測對手反應;杜少年的刀則過重,殺意濃於必要。這一場殺伐,更像兩人的表演,而非解圍。
越往裡走,地勢越高,光線被樹冠壓得發暗,落葉堆裡偶爾有金屬光。洛寒停下,膝落地面,指腹在泥間輕觸,一絲麻意竄過,像碰到了尚未散盡的符痕。他撥開薄泥,看見細如髮絲的刻線在土下延展,走向東南,在一處暗灰色石塊下匯聚。
斷塵低聲問:「那是什麼?」
洛寒道:「別出聲。」他把石塊輕輕挪開,露出一點褐紅碎末,像乾涸的血沙;用紙團收起,又將石塊按回原處,指尖刻意留下幾乎不可察的粉痕,以便回程定位。
風向忽變,苔味更濃。洛寒側耳,聽見極遠處有鈴聲,一短一長。丙院不該有鈴。他在心裡做了記號——自今晨起,鈴聲第二次出現;他把時間與風向,一併記下。
前路窄成獸徑,藤蔓低垂。斷塵被刺梗刮破手背,倒吸一口氣。洛寒取藥,迅速按住他的腕:「呼吸往下沉。」目光淡定,語氣平直,像說一件平常小事。斷塵的慌亂,逐漸止住。
林間忽又傳來腳步聲。兩名弟子自側方穿出,見到洛寒微愣;其中一人笑問:「原來你也來了。」另一人袖中微動,像按著什麼物件。洛寒退半步,將斷塵擋在身後;目光略過他們的鞋印——鞋尖朝外,落腳偏輕,與午前廊角細渠所記相合。
兩人道前方溪澗有符石,相勸同行。洛寒淡淡回:「多謝,我們另取道。」二人面色一冷,轉身離去;枯枝被踩斷,脆響清楚。洛寒在心裡,把兩人的步幅、間距與旋身角度,繡進線圖。
再行一段,忽聞獸嘶如裂帛,一頭灰斑山豬自坡上衝下,土石亂飛。杜少年喝聲「讓開」,猛然搶前舉刀對砍,刀身震得作響;卻因地勢失衡,被逼退兩步。洛寒未上前相助,只記下坡度與腳下濕泥的滑向,心裡默算:若在此處設伏,該如何借力卸勁。
日過中天,霧氣稍散,林影卻更深。洛寒帶斷塵繞至一處低谷,枯枝堆積成窩;他不生明火,只以火折燻煙,讓氣味飄上枝頭,迷惑巡行的靈禽;並趁機用粗鹽擦拭衣襟邊角,封住行跡所帶泥塵。斷塵看得出神,問:「這些真能瞞過人眼嗎?」
洛寒道:「能瞞過習慣偷看的眼。」
他讓斷塵在地面畫下今日路徑。斷塵手抖又擦,重畫到第三遍才順暢。洛寒道:「做得好。」把畫錯的幾處圈起,標註易被忽略的岔道,提醒日暮前避開。
午後風勢漸大,枝葉相擊作聲。洛寒聞出雨意,又聞到淡淡腥甜從東側低谷湧來。他帶斷塵悄悄靠近,看見石澗邊排列著幾塊被翻動過的石板,痕跡嶙峋,像有人用袖口擦過,留下弧線。他把手按在石縫裡,摸到一截極短骨針,沾著肉眼難辨的黑粉。
他將骨針收入袖中,心裡一沉。這種針,他前世在執刑堂見過;專為固定陣眼而削,極其易碎,用過即棄;留下的粉末會在潮氣裡化開,與泥混一處,若不刻意尋找,極難發現。
此時,白衣自林影而出。沈驍立於澗邊,道:「前面溝谷易塌,不要久留。」語氣平緩,眼神從斷塵傷口掠過,又落回洛寒臉上。洛寒抱拳稱是,往後退半步。沈驍像還要說什麼,忽然側首看向樹梢,低聲道:「避一避。」
下一瞬,細長黑影自上而落,像一根帶刺的藤;抽空掃過,濺起碎葉。沈驍一袖挑開,又以指作刃,點在樹節上,作響清脆;暗器被格開,釘入遠處巨石。洛寒眼角一跳——他看見暗器尾端帶著灰白粉屑,與澗邊骨針相同。
沈驍回身,目光微沉,卻不追,只對洛寒道:「當心。」
洛寒心裡像被什麼撞了一下,喉間有冰冷的氣上下摩擦;他點頭:「受教。」師兄離去的背影,很快被林蔭吞沒。
暮色壓下,試煉第一日將盡。各處喊殺聲漸稀,少數晚歸弟子拖著血跡往外撤。洛寒沒有撤,他帶斷塵回到午後發現符痕的土坡,用短刀翹起石塊,再次收取褐紅碎末,並用紙包存好。斷塵問:「為何要在天黑前回來?」
洛寒答:「因為夜裡它會被雨沖淡,我們需要最清的樣本。」
天終於落雨,先是極細的絲,後成密密斷線。林間腥味被雨一攪,越發清楚。洛寒讓斷塵靠樹下避一避,自己沿坡往上,尋另一處匯聚點。雨水順著刻線流動,匯成極小的旋;他俯身,看見暗紅自旋底慢慢浮起,像被水喚醒的字。
他屏息,把那一圈完整勾摹在紙上;每一筆盡量與暗紋重合。紙被雨濕皺,他便以身擋雨,以免線條走樣——這一幕,像極前世最後幾日;他也曾在雨裡描過陣圖,只不過那時,不知道自己站在陣內。
山風忽急,灌入林谷。一聲低吼自背後逼近。洛寒回身時,黑影已撲到眼前——一頭長肢山蛛,腹部鼓脹,足端生刺,在濕泥上滑行無聲。他刀勢很短,在第三步落地時借勢側旋,刀背磕在足節處;脆響之後,山蛛一滯,他順勢封喉掠過,留下一道長長黑痕。
斷塵驚得喊出聲,又被雨水嗆住。洛寒將他拉到身後,淡聲道:「看,足節節距是多少。」斷塵顫著指間比了比;洛寒便在紙上補上刻度,又把山蛛攜帶的黑粉刮下一點,與澗邊骨針尾屑,裝在同一紙包。
雨勢更大,林葉被砸得東倒西歪。水痕沿刻線往下奔,像一條條看得見的脈。洛寒在心裡,將整片地勢翻成平面圖,標出三處疑似陣眼與兩處可作破口的位置;他告訴斷塵:「記住這三個數字,回去後再驗一次。不要說給任何人聽。」
兩人折回時,方臻與幾名弟子自另一側現身。他們衣裳不甚狼狽,像一路都有人替他們開路。方臻笑問:「怎麼還在裡面?雨太大,容易失足。」
洛寒回:「正要出去。」
方臻目光掠過他胸口,像在尋找什麼,隨口道:「外頭有人說,今晚會清點戰利品。記得把好東西放妥,別讓人借去看。」
杜少年站在方臻身後,冷笑一聲:「你若也撿到符石,就拿出來換酒喝,別在裡面裝神弄鬼。」
洛寒看他一眼,不答;雨水順著睫毛往下滴。他忽地笑,意極淡:「台上三刀,我還記得你呢。」
方臻敲了敲杜少年的刀背,像拴住一頭躁動的狗,笑意更深:「別壞了心情。走吧。」
人影在雨幕裡散開,很快不見。
出林前,需要穿過一段狹長穀道。左右石壁逼仄,雨水在腳下湍急。斷塵差點滑倒,被洛寒拎住後領;兩人靠壁前行。經過一處突出的石角時,洛寒指尖碰到一段極細的線——幾不可見,卻在雨中微微泛白,像浸透蛛絲。他立刻按住斷塵停步。
他抽出短刀,以刀背輕輕挑起那線。線端帶著淺色粉屑,與先前幾處相似;若腳踝被絆,必會被拖入側邊隱坑。他用刀尖挑斷,又把兩端分別貼在石壁,讓雨把殘餘沖走;兩人才繼續前行。
山口石門在雨中若隱若現。守門執事在簷下立著,見他們歸來,只略點頭。洛寒將斷塵送到棚下換乾衣,自己轉去庫屋,把紙包與拓圖一一風乾,又以空白頁覆蓋,免被旁人瞥見。
等一切收好,他取出名單,增寫今日所得:骨針一截、黑粉兩包、石澗弧痕一條、蛛足節距一則、穀道白線一根;鈴聲兩次,時間相合;風向記錄一頁。最下方,又寫一行小字:雨能讓刻線顯形,也能掩蔽血的氣味;天晴之前不可輕判。
夜未深,雨卻無意停。他靠在窗邊,聽水落聲,像一張密網從屋檐垂下。胸口紙角仍舊硌人,他沒有移開,讓那一點刺,慢慢與呼吸合拍。
他忽想到:沈驍方才抵擋暗器時,袖口翻起露出的手腕——乾淨,關節線分明;不像常年浸藥之人,卻帶淡淡藥草清氣。這氣息,與記憶中相合;清而不甜,冷而不苦。他在心裡把這一筆另起一行,不判斷,只備忘。
斷塵從門外探頭,小聲問:「要不要睡一會?」
洛寒道:「你先睡。」他把多餘的被子遞過去,又交代:「明日未明之前再進林,趁潮氣未散,把另一側刻線找齊。」
斷塵怯怯點頭,又問:「若遇見師兄,要不要避開?」
洛寒沉默片刻:「看風。」
他關窗熄燈,室內一片黑。他在黑裡,把今日所有步子再走一遍——從石門到澗邊,從骨針到白線,從暗器到山蛛,從方臻的笑到杜少年的冷;從沈驍那句「當心」,到自己心裡那句「不退」。每一處,都在心上留了釘。他告訴自己:釘多了,線才不會散。
雨聲更密,遠山被霧遮住,目不能及。他慢慢靠在牆上閉眼,心跳穩定,像鼓在夜裡往前推。他知道,試煉才第一日;真正要看的,不在獸,不在功,而在泥下那些細到幾乎看不見的線。
他握緊名單,指尖在折角處輕輕一扣,像答應了誰,又像對自己下令:明日再入林,把圖補全,把味記住,把鈴聲,跟到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