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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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3
晨霧壓在清鴻院上空,石鐘聲從山脊滾落,沉沉擊在每個弟子心頭。廣場上人影逐漸聚攏,衣襟隨風翻動,低語聲在霧裡交錯。洛寒立在人群邊緣,目光低垂,胸口仍殘留昨夜紙角硌心的刺痛。那刺痛提醒他——名單已立,路只向前。

他看見階上白衣停步。那人立得筆直如山,風掃過衣袂微動。沈驍的眼神一如既往,清澈而冷。洛寒與他的視線相交一瞬,胸口像被指尖按了一下,不疼,卻在那裡。他立刻垂眼,把那一下與雪夜之藥、與火夜之劍並列歸檔。三件事像三顆釘子,把心釘在一條線上。

執事宣讀規條,聲音枯乾,不容違逆。洛寒靜靜聽著,心思卻沿著昨夜的線一路回溯。名單上每一筆都沉如鉛,他將它們折疊再折疊,壓在心口。那份重量隨著鐘聲一次次敲擊胸腔。每敲一下,他就更確定一件事——這一世,不會再把自己交給所謂天意。

隊列散去,各自領差事。斷塵在旁,小心拉住他袖角,眼裡還有夢裡帶下來的惶恐。洛寒淡聲道:「跟緊我。」聲音不重,卻穩。斷塵點頭,再點頭,像在把這句話縫進心裡。洛寒看見他的指尖發冷,便把自己的手背過去,讓他握一握。那股冷很快被帶走,只留下微弱的暖。

廣場邊的柏樹滴著潮氣,遠山像伏臥的獸,雲色壓得很低,像蓄著一場雨。洛寒想起前世最後的那一日。血在廊下鋪開,藥香從井口飄來,有人在笑,有人在看戲,有人在算帳。他跪在血裡,胸口被劍貫穿,抬頭只看見一片壓下來的雲。那雲,像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他在心裡一字一句立下誓言。名單上的人,一個不漏,血要一滴不剩地還回來。若要讓清鴻在血雨下洗一次,他願做第一個淋血之人。他不祈求旁人憐憫,也不奢望旁人伸手。他只要求自己——不要退,不要軟,不要忘記昨夜紙上的字。每一筆都是刀,每一筆都要見血。

韓管事指派外院弟子打掃路線,讓丙院幾人去後廊轉角清灰。洛寒自請與斷塵同去,理由是那處長年潮濕易滑,需要兩人照應。韓管事目露遲疑,卻也未多問,只擺手應下。洛寒收下竹牌,轉身離開。在人群邊緣,他聽見低低的笑。有人說:「又是那個沉默的少年,裝老成。」

他不理會笑聲,反而記住笑的位置與味道。笑能遮掩手印,卻遮不住步子。他帶著斷塵走過長廊,在轉角停住,指著地面道:「先別動。最表面的灰,只把兩側掃開,留一條細渠,讓腳印與輪痕自己落下。」

斷塵眨眼:「為什麼?」
洛寒道:「因為人總以為沒有痕跡,其實痕跡最會說話。」

兩人照做,很快在細渠上落下了三行不同的印。第一行前掌重後跟輕,右肩略高;第二行外八;第三行微微內扣,像是長年抱物者。斷塵看得目眩,洛寒卻只用極短的時間記住寬度、間距與方向,把它們縫進腦海的線圖裡。他說:「下午再來看一次,若印還在,就串得起時間。」

方臻從另一頭過來,笑容一如既往乾淨。他問:「洛師弟何必如此費力?不如把劍磨快些,到時自然立威。」
洛寒垂眼:「劍磨快,不如把路磨清。方師兄覺得呢?」
方臻笑了笑:「你總是聰明得讓人害怕。」
洛寒回道:「我只怕自己,再做一次瞎子。」
那笑,便像風一樣收了回去。

午時,食堂喧鬧。杜少年端碗,從他身側擦過肩膀,故意偏向他。洛寒側身,碰撞落空。杜少年冷冷道:「台上見。」
洛寒淡淡回一句:「你若能出刀三次,我讓一步。」
周圍先是一靜,隨即爆出驚聲。杜少年像被卡住喉嚨,臉色發白,匆匆離開。斷塵在桌下扯他衣角,像在問「會不會有事」。

洛寒把筷子移到斷塵手裡,說:「吃東西,別讓餓出聲音。」
斷塵哦了一聲,小口喝粥。洛寒卻把方才那碰撞的力道,在心裡重算了一遍。那是一種故意試探的重量,不重不輕,恰好讓人記住。他知道有人在把他推向舞台,他也知道,誰坐在觀眾席上。

午後,回到轉角。細渠上的印沒有被打散,反而多出兩行新的。其中一行停在窗下又退回,另一行在井口附近逡巡良久才離去。洛寒彎腰,將窗縫處的粉末收在紙裡,又讓斷塵記住退回時步伐的遲疑。那一瞬的遲疑,很可能意味著——有東西被放下,或者有人在猶豫是否出手。

他們把收集到的粉末封好,洛寒在紙背寫下兩個字「執刑」,然後劃掉,又寫「疑」。他不願過早下判,只願讓證據自己說話。斷塵問:「這些粉末有什麼用?」
洛寒答:「用來記住風。記住誰逆著風走,誰借著風藏。」

傍晚,風從山口灌進來,廊下的燈高低不齊。洛寒停在石燈邊,看見燈腳的灰被人用袖口擦過,留下一道很淺的弧。這道弧,與白日看見的步印方向相合。他在心裡補上一筆——這裡有人停過。而停的人知道自己會留下痕跡,所以擦過;可擦過,反而成了新的痕跡。

回屋,把名單攤開。用極小的字,在每一個名字後寫上新添的線頭。
方臻之後寫:榜前改線、名簿塗灰、轉角停步。
杜之後寫:右肩舊傷、外八、午間試探。
藥庫符號之後寫:異香。
執刑紋灰印之後寫:新弧。

每一條線,都不是句號,而是鉤子。鉤住下一個夜晚,鉤住下一次風起。

斷塵靠在榻邊睜著眼,說:「我還是害怕井裡的聲音。」
洛寒讓他伸手按在自己心口:「聽,它在。像鼓一樣敲。你記住這個聲音,黑來了,就數它的節拍。」
斷塵點頭,又問:「若數錯了怎麼辦?」
洛寒答:「那就從一,重新開始,直到你把自己叫回來。」

夜色合攏,屋內只剩一盞燈。洛寒在案上一筆一筆,把誓言寫進心裡——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會疼的地方。他閉上眼,讓記憶一幕一幕浮起,讓每一幕都在心裡開一條口子。血從裡面流過,冷卻之後,就會變成新的骨。

他輕聲在心底說:
「名單上的人,一個不漏,把欠的血,一滴不剩還回來。若要讓清鴻在血雨下洗一次,我願先淋。」

說完重新睜眼。眼裡的霧已經退下,只剩下一條又直又冷的光。那光像一柄刀,安安靜靜躺在胸口。

深夜,巡更換班。兩道影從廊下滑過,在窗下停一息便退。洛寒不動,只在腦海裡,把這兩道影與白日的步印對齊。上一道右肩高,一下步子外八;另一道內扣,且拇指先動,像握物習慣。他在心裡為兩人各畫一個半圓,半圓之間用一條虛線連著,代表未證實的關係。

他把紙折到掌心大小,塞進衣襟,指腹按住折角。那處微微發硬,硌著皮肉,讓他記住:不要軟,不要忘,不要替任何人找借口。

他對自己說:
「若那一劍是背叛,我會親手討回。若那一劍是救贖,你也欠我一個清楚的答案。」

天將破曉之前,石鐘提前敲了一下。聲音像從地底慢慢升起,落在骨上。洛寒推窗,薄白在東邊展開。迴廊濕氣仍重,石階泛光。他把昨夜的每一個節點,在心裡過了一遍——從轉角細渠到窗下弧痕,從粉末的細味到笑聲的落點,從兩道影的停頓到自己胸口的跳動。

天光漸亮,廣場邊霧線慢慢退去。弟子們陸續聚攏,有人打哈欠,有人擦袖,有人把偷來的東西悄悄往懷裡塞。洛寒看見,也不拆穿。他只記住那隻手,那件衣,與那個味道。他知道,這些碎屑終有一日會拼出一張完整的臉。

沈驍自階上緩步而下。他經過洛寒身側,風在兩人之間繞了一圈。洛寒聞到他衣上的清冽草木氣味,不濃,卻很真。他微不可察地抬眼,又立刻垂下。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波動,尤其不想讓他看見。

執事宣告——試煉山林,三日後開啟。外院可提出觀摩名額申請,條件嚴苛。洛寒心口一緊,他知道,這便是他要的切入點,也是他要付出的第一筆押注。

人群散去。方臻向他走來,在不遠處停下。笑得清淨,道:「三日後山林風大雨大,小心別被雨淋透。」
洛寒平靜回道:「若真要下雨,也該有人先淋。」
方臻眼神微變,片刻後又笑:「你總喜歡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洛寒轉身去庫屋取紙筆,把申請觀摩的條件一條條寫清。需要的保證,需要的押注,需要的見證人。他把每一條拆開,再重組,找出能夠撬動的縫。

午後,他帶著斷塵再次巡過轉角細渠,再看那些腳印。許多已被新印覆蓋,但那兩行關鍵的線仍在。他指給斷塵看,告訴他記住寬度與節拍,不要記外形。外形會騙人,節拍不會。斷塵點頭,將那節拍在心裡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閉上眼復述。

夕光從屋脊落下,院內的影子被拉長。洛寒獨自走到井邊,井口沉沉,風在裡面打轉。他站在井沿,把掌心按在冰冷的石上,掌紋被寒意一寸寸壓進石面。

他低聲在心裡說:
「名單上的人,一個不漏。若要血雨,就讓它從我開始。若要審判,就讓我來讀第一句。」

月色剛露出一點邊,他看著那一點冷光落在井水裡,像一只安靜的眼。

迴廊盡頭,沈驍立著,不知看了多久。洛寒抬眼,與他視線再一次短暫相對。心跳像被誰輕輕敲了一下。他沒有停,也沒有行禮,只是從他身側走過,衣角擦過風,留下極輕的一道波紋。那波紋,很快就平了,像什麼也沒發生。

夜再度降下。他把今日追加的線頭寫進名單,最後在最底下加了一行字:
「不要相信笑。不要相信恩。不要相信巧合。」「不要相信笑。 不要相信恩。 不要相信巧合。」

他把這三行字各重寫一遍,直到筆鋒不再顫。收起紙,吹熄燈,靠牆坐下,讓黑把他整個吞沒。

耳邊只有自己的心跳。那是一種穩定的聲音,像遠山的水,在夜裡往下走。他把呼吸對齊這個聲音,把意志也對齊。

最後,他在黑裡輕聲說:
「我不退,不軟,不忘。血雨來時,請先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