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地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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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4
雨聲未止,天色方微,清鴻山口的石紋在潮氣裡像鱗片一樣起伏。洛寒醒得很早,把昨夜風乾的紙重新展開,名單與拓圖攤在案上。褐紅粉末在紙角凝出一圈極細的暈,他用指腹抹平,嗅見淡淡鐵氣,像從很深的土裡透上來的味道。他把每一筆線都再描一遍,直到筆鋒穩住,才將紙折回衣襟裡。
斷塵揉著眼坐起來,還帶著夜裡的惶惑。他抱著膝問還要不要進林,聲音很輕。洛寒點頭,讓他先把手背的藥再抹一層,說未明時潮最重,刻線會浮。他替斷塵系緊護腕,又把一枚小小的鹽包塞進他掌心,教他在必要時擦衣角收味道。斷塵用力點頭,把鹽包握得很緊。
石門開啟前,雲下得極低,像一整層壓在山脊上的霜。外院弟子聚在門前,有人談笑,有人沉默,更多的人只是警惕地看著彼此的袖口。洛寒掃過人群,空缺比昨日多了三處。他把那三個站位記住,像在心裡畫出三個透明的洞。
方臻衣裳仍舊乾淨,笑容也仍舊乾淨。他與兩名執事說了幾句,目光朝林中斜去,像是對早一步進林的人有幾分興趣。杜少年站在他身後,指節扣著刀鞘,眼裡沒有遮掩的戾氣。洛寒不去看他們,只在心裡把兩人的步幅與肩線再對了一次,確定昨夜的標記沒有錯。
石門沉沉合鳴又分開,地面的潮氣一股腦湧進人群裡。洛寒帶著斷塵排在靠後的位置,踏入林蔭的那一瞬,耳裡像被一層薄薄的水包住。他提醒斷塵用鼻子記味,用眼角記光,用腳心記泥。他自己則沿著昨夜記過的線回走,每三十步停一次,用指節敲一敲樹皮聽回聲。
風往東北偏,鈴在遠處響了一下,又停了一下,再拖出一聲很長很細的尾。節拍與昨夜一樣,像是某個人耐心示意的手指。洛寒把風向與節拍摺進腦海裡的圖,轉入澗邊時,斷塵忽然拉住了他。少年說看見石板邊有一點不一樣的光。他蹲下去看,是雨把刻線里殘留的粉末沖出來,露出比昨夜更完整的弧。他用薄紙覆上,刀背輕輕摹過,把弧與弧之間的距離按在紙上。
兩名昨日見過的弟子從另一頭出現,笑聲先到。為首的人說洛師弟勤懇,竟這麼早就尋到要緊處,另一人袖口略抬,目光一直黏在洛寒衣襟。洛寒讓斷塵退到身後,自己則把紙收好。對方想上前一步,被他一個側身擋住。那人臉上的笑像被風折了一下,轉而把聲音放輕,說只是好奇。洛寒說林裡不缺好奇,缺的是命。兩人對望一瞬,笑意退得更乾淨。
豹從坡上衝下來的時候,落葉像被刀背掀起。兩人一起出劍,動作快,破綻也同時露了出來。洛寒不動,只讓斷塵退到樹後,等血氣濃到能壓住獸群的新味,再帶人離開。他在心裡把二人的肩肘外張記了一筆,又把豹的足距記了一筆,讓這些數落成能用的線。
穿過密林的一段路,聲音忽然變得空,像什麼東西在地下呼吸。洛寒停下,扭身讓斷塵靠在自己背上。他用刀尖挑開苔蘚,薄泥下的細線順著水往同一處去。他沿著水勢摸到一塊微凸的石,掀開時,指腹被極細的刺劃了一下。他沒有縮手,只把那截淡紅的骨針用紙包起,紙角立刻起了點輕微的麻。斷塵問那是什麼,洛寒說是把石頭縫連在一起的針。
鈴再響了一次,這回近了一些。風把聲音從東北帶成正東,節拍卻沒變。洛寒確定有人在移動。他帶斷塵繞過一道枯樹,順著聲去,走到一塊空地邊時停住了。空地很平,平得不合常理,石塊擺出近似對稱的形,從高處看會像一個被塗抹過的字。他背脊一緊,讓斷塵站到自己左側,低聲數到三,兩人同時退半步,避開正中的線。
白衣從林影裡出來。沈驍看過來,眼裡像有一層冷霧。他說此處不宜久留,雨未退,地會塌。洛寒抱拳稱是,指尖卻按在衣襟裡的紙上。他聽見自己心跳很慢,也很穩。沈驍看了他一會,又看了看斷塵,語氣更淡了一點,讓他們往西側小徑走。洛寒點頭,可腳下沒有立刻動。
杜少年與幾名弟子從另一道林縫擁出來,刀上還有未乾的水。方臻比他們慢一步,卻先開口問洛寒在看什麼。洛寒說看雨,說這場雨要把泥裡的線全拖出來。方臻笑,說那就讓雨多下會。他們像無意一樣圍了半弧,把空地留在中央。沈驍站在更遠的一棵樹下,沒有上前,他的目光淡得像沒落在任何人身上。
爭執是從一個很小的理由開始的。有人說洛寒擋了道,有人說斷塵弄臟了誰的衣角,聲音一層一層疊起來,像故意製造出來的紛擾。洛寒不說話,他往後退一步,讓身體側出一條斜角,同時把斷塵往背後按。鎖在腰間的小袋沉了一下,那是骨針與粉末。他知道此處不適合出手,適合記住每一個人的站位。
石下傳來一聲極輕的「咔」。地勢微微鬆了一寸,像有人在地下吐了一口氣。洛寒的脊背立刻緊起來。他拉著斷塵往左邊退了兩步,避開那塊最凸的石角。下一息,中央的泥面像被水從下頂開,陷下一片很淺的坑。方臻往後退了一寸,笑沒有變,眼底卻閃過一點快意又藏起來。杜少年握刀的手更緊,目光在洛寒與那一片坑之間來回。他們都在看,他也在看,誰也不先動。
沈驍終於動了。他跨過一根倒木,停在洛寒右前方,聲音仍舊很淡,叫人退到樹根外。他沒有看任何人的臉,只看地。他的指尖微微一抬,像是示意。洛寒帶斷塵按著那個方向走,經過他身側時,衣角被一陣風抬了一下,掠過沈驍的袖口。那袖口乾淨,帶一點草木的清。他忽然覺得昨夜的黑點在紙上更重了一些。
離開空地之後,風聲把背後的腳步打散。林子裡暗得很快,潮氣把每一片葉子的邊都磨得鈍鈍的。斷塵問那片平地到底是什麼,洛寒說是把舊的骨縫縫起來的針腳,說有人在那裡補過一次,補得不太好。斷塵聽不大懂,只是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們沿著西側小徑走,走到一處有破木樁的地方。洛寒讓斷塵在樁子上刻下三個短痕與一個長痕,又讓他把昨天在廊角學的節拍在心裡打出來。他自己用紙包住一撮被鞋底壓碎的灰,灰裡有極輕的藥香,像是很兇很苦的草被水泡過之後留下的一點尾。他把那味記住。
天色將暗時,鈴聲第三次響。不同於前兩回,這一次在樹梢上劃出一條很短的移動軌跡。洛寒抬眼,順著那條軌跡看過去,看見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影掠過遠處的陡坡。他沒有追,只在心裡把方位與速度記下,再把那個影子可能經過的樹叉一一標了點。他知道追不過,也不該在此時追。
回程經過穀道,水比昨夜更急。白線被雨沖得更淡,仍有一段掛在石角上,像一根濕透的髮。他用刀背把線撥到另一側,讓水把它帶走。斷塵差點滑倒,又被他拎住。他說別急,說把腳掌放平,不要只踩前半。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聲音卻穩穩地把人拽住。
山口近前,守門的執事把人一個個記名。他們把濕衣裳換下,回到棚下。洛寒先去庫屋,把所有紙包鋪開,用乾紙覆在上面,防止眼睛太多。他把名單拿出來,增寫今天的三個點,一個是石下的坑,一個是澗邊的骨針,一個是樹梢上的鈴。他在每個點後面都寫了兩個字,未判。
方臻在棚外等雨。他看見洛寒走出來,笑得比雨還淡。他說觀摩名額的文書已經放在執事那裡,讓有興趣的人去看。洛寒說謝。他走過去把文書逐條看完,確定了需要押注與見證。他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最難的那一欄,寫完的時候手沒有抖。
夜色將闔,棚外雨聲壓下來又抬上去。杜少年從柱後繞過來,問他敢不敢在山林裡與他試一場。洛寒看著他,說你還欠我三刀。杜少年笑,笑得有點發硬。他說三日後台上見,說別躲。洛寒沒有回頭,說我會在那裡。
沈驍從雨裡走過來,身上幾乎沒有泥。他在棚簷下停了一下,開口問洛寒手還痛不痛。洛寒說不痛。沈驍看了看他衣襟,視線很輕地落了一瞬,又移開。他說明日入林不要走東北,說那邊的坡會塌。洛寒答應了,眼神卻更深。他在心裡把這一句話放在鈴聲旁邊,兩者之間留了一條細線。
夜更深,雨還沒停。斷塵靠著柱子睡著了,手裡還抓著那個鹽包。洛寒把被子搭在他肩上,轉身回屋,關門吹燈。他在黑裡坐了一會,聽雨打在瓦上的聲音,像有人在用指節敲一張很大的鼓。他把今天看見的每一張臉在心裡過了一遍,把每一個站位在心裡重新排了一次,把每一處泥裡的線連成比昨夜更清楚的圖。
他最後把名單按在胸口,指腹在折角處輕輕一扣,像按住一隻試圖鑽出來的影。他低聲說明日再去,說舊地還要再走一趟,說新局已經擺好,要一個個把棋子請上來。他的聲音很小,只夠自己聽見,像把誓言埋進心裡的土。
窗縫透進來一點風,帶著濕葉與泥的味。洛寒把呼吸壓到最深處,讓心跳與雨聲合在一處。他閉上眼,在將睡未睡的一瞬,看見紙上的黑點像落進水裡,擴開一圈又一圈,最後靜下來,像一顆沉在井底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