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米戴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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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3
第四章「米戴恩」
米戴恩的南門在清晨開啟。
沉重的鐵門軋軋作響,夾著夜露與獸糞味的晨風從城內吹來。
城門外的道路早已聚集起長長的人龍,穿著長袍的行商人、用破布裹腳的苦工、咒罵著拖延的馬車夫。裝備各異的冒險者背著武器與旅行包站在一旁閒聊,幾名手持長槍的守衛懶洋洋地掃視著隊伍,有人哈欠連連,有人用長柄武器戳著地面發呆。
這裡是城市與外界的邊界,也是將野蠻隔絕在外,將文明壓縮在內的地方。
伊娜排在隊伍最後,灰色的斗篷覆身,頭戴兜帽遮住了臉,只露出下巴與嘴唇。
她拉著一頭披著破布的「獸」,破布甚至覆蓋到頭部,身上用繩索固定著貨車:蕪菁、些許的麻油、還有一點村民自留的種子。
惡勞之獸不發聲,不搖動,只安靜地站著。但牠一動不動的行為太過異常,甚至連耳朵都沒有抖一下。太安靜了,像是一具魔法傀儡或是哥雷姆。
排到她時,守衛皺起眉。
「這是什麼玩意?」
「我們村子裡的一種……馱獸。走得慢,但耐操。」伊娜低聲回答。
「牠臉上蓋著布看的到路嗎?」
「牠的雙眼因疾病失明了,大人。但牠會好好跟隨牽引。」
守衛繞著獸走了一圈,看不出是什麼品種,但也沒多問。這裡不是什麼大城市,沒人會為一頭「野獸」浪費時間。
他收了入城稅,便放伊娜進城。
伊娜牽著惡勞之獸進入米戴恩。她走得不快,視線始終在地面,她的目的是南市集,位於米戴恩最邊緣的貧民區地帶,那裡是專門收購小農村與山村出貨的地方。商人們動作粗暴、話語含水,且利潤最低。
伊娜跟著記憶中與父親來過的路線,來到幾家舊識的攤位。她與三家商人談過。其中兩家可換到的鹽太少,有一家甚至想換惡勞之獸,原因無他,只是想便宜的吃到肉。
只有第三人,一名瞎了右眼的老商人——接受了她的貨,並以偏低但尚可的價格,給了她鹽與些許工具。
當伊娜來到老商人的攤位時,由於他坐在攤前,眼神早已習慣了看著地面與鞋底,但那一刻,他的唯一那隻眼仍不自覺地往上撇了一下——剛好對上了破布的一道裂縫裡,那張倒置的人臉面具。那張臉無目卻彷彿注視著他,他臉色僵住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伊娜敘說她的要求後,老商人只是看了伊娜一眼,低聲說:「這隻野獸……不是尋常的東西,對吧?」
「不。」伊娜回應。
「我想也是。」他點點頭,接受伊娜的交換需求,甚至多給了她一袋粗鹽。
「這是替我那個……早走一步的女兒謝謝妳。那晚她抱著我,說她害怕,怕得發抖……可我那時什麼都無法做,只能抱著她說天快亮了。」
老商人停了一下,聲音壓低。
「妳帶來的東西,讓我想起那一夜發生的事。」
伊娜沒有說謝謝。
她只點頭,牽著惡勞之獸離開。
米戴恩的光明女神大教堂位於城市中央,三層樓高,頂端的聖徽以純銀與黃金打造。
教堂內光明女神像:『露米娜菈』眼睛微閉、雙手張開,頭頂環繞著十二道光輪。每日祈禱聲不斷,地面由白色大理石鋪成,祭壇上甚至還會定期更換新鮮花朵。
聖職者身著金絲繡袍,腰間掛著銀製聖徽,手中握持華美法杖。他們行走在街上,總有信徒主動跪下親吻袍角。每日清晨與黃昏,他們會在教堂外傳頌光明女神信仰——聲音悠揚,禱詞流暢,連飛鳥都會駐足在塔樓上聆聽。
但——那道聖光,只照到這裡為止。
離開教堂廣場五條街外,一道低矮的石牆劃出另一個世界。那裡正是南市集所位於的貧民區。
街道彎曲、磚牆龜裂,污水在巷道間沉積。孩子赤腳踩在爛泥裡,雙眼睜得比肚子還大,盯著過路人懷裡的麵包。
伊娜停在一處小巷子口,一群人正把一個十二歲左右的男孩壓倒在地。男孩手裡還抓著一塊被咬過一口的發霉麵餅。
有人踹他肚子,有人撕他的衣服,有人咒罵:「偷光明女神賜予的糧食就是在褻瀆神明!」
「你餓死是罪有應得!」另一人怒吼。
沒有人制止。就算有聖職人員看到,也只是皺眉快步走過。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牆邊,滿臉膿瘡與潰爛。他伸出手,卻沒人敢靠近。
他斷斷續續地喊著:「……有人……能給我一口水嗎……?」
伊娜站在遠處,看著那男人在寒風中凍到發紫,最後靠著牆角昏厥過去,旁邊的乞丐只撇撇嘴,開始摸索男人的口袋。
她轉進一條巷子,在牆上看到一張剛貼上的告示,印著光明女神聖徽,下面是幾行漂亮的字:
【米戴恩市民公告】
因收穫不佳,冬季配糧預計將縮減三成。
若信仰堅定,必有光照入飢餓之心。
旁邊,有人用炭筆寫了一行小字:
「光只照得到教堂的牆。」
伊娜看著那行字許久。
這時——恐懼女神說話了。
「哈哈哈!好一個經典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場景!說是信仰,卻搞得跟政治一樣,演給自己人看的。」
伊娜繼續走著,她沒有笑,在心中對女神說道:「我該怎麼辦?我可以怎麼幫助他們?」
「妳想怎麼幫?」女神反問:「像個濫好人、聖母一樣所有人都救嗎?」
「不,我不是想救所有人。」伊娜立即答道,「但我想用您名義,對願意信仰您的人做些甚麼。」
沉默片刻後,女神笑了笑。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妳要當個聖母,如果是這樣我就要拋棄妳了。」
伊娜牽著惡勞之獸,她閉上眼睛在心中說道:「我的命是您給的,您可以隨時拋棄我。」
「只要妳不隨便做些我不爽的舉動,我當然不會輕易結束這麼好玩的事。」
不等伊娜回話,女神繼續說道:「既然我們要創造一個宗教,那感覺應該要搞一個聖徽,就像那座教堂上的那種。」
這時伊娜腦中出現了一個符號。
「這是我的聖徽,叫做『裂眼符號』。妳想幫助這裡的人?那就找一個地方畫上我的聖號吧。」
女神用戲謔的聲音結束了這段對話,聲音從伊娜腦中退去,留下的只有那道『裂眼』。
伊娜在城中只停留了一夜,她在貧民區找到一家破爛旅店。她沒有購買旅店的食物,也沒有到旅店一樓的酒館喝酒,與人交流。只在夜最深的時候,在房間角落上刻下一個小小的記號——一道兩端細長、中央略寬的裂痕,像眼睛,又像一道普通的裂縫。
第二天一早她就離開了米戴恩。
但她不知道,那間旅店老闆的女兒,在伊娜離開的當晚夢見了一個場景:
她站在漆黑的屋子裡,眼前是她死去的母親。母親吊在屋樑上,毫無血色的臉用低沉的聲音說:「妳知道我為什麼自殺嗎?」
她害怕的搖頭。
母親說:「因為妳的出生。」
她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枕頭被眼淚浸濕。那淚水不是因為夢,而是因為她從來不敢面對那句話,但那句話卻總在她心裡,不時的響起。
當晚,她在旅店後牆用炭筆畫下那個裂眼符號,並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請幫我度過這份恐懼。」
隔天,又有冒險者,在房間角落看到伊娜留下的記號,並在睡夢中看見了自己幼年時的恐懼——他將裂眼符號刻在了盾牌內側。
「恐懼不是詛咒,是一種理解。」他喃喃唸道。
恐懼信仰就這樣在米戴恩開始傳播。
沒有傳單、沒有鼓吹、沒有神職人員傳訴教義。
只有夢、低語與符號。
伊娜知道,她們信仰還太小,不能高調。但恐懼可不像光,不需要照耀四方。
恐懼只需要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