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張「巨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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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12
第三章「巨石碑」

  那塊地原本是村子放羊的坡地。
  很久之前的春夏時節,羊群會在這裡漫步,低頭吃草,而孩子們則在石頭間追逐嬉戲。但自從幾年前那場山火與後來的旱災之後,這片土地變了模樣。

  泥土乾裂,地面失去水分與生機,曾經翠綠的草皮如今僅剩枯黃的裂痕。幾塊巨石散落在其間,僅剩的幾棵大樹早已枯死,空氣裡充滿了焦土與灰燼的味道。這裡已無雜草、無生機、無用途。
  村人稱它為「無用之地」。

  伊娜選了最高的那塊岩石,她親手挖掘,與那名婦女一起搬開石塊與泥土,將她父親的屍體安置於其下。
  沒有棺木,也沒有儀式,只有她自己的雙手的血與幾滴淚。

  然後,她從破碎馬車裡拿出一柄小刀,接著用小刀一點一點在那巨岩上刻字。
  她不會雕刻,只能用破布將小刀綁在自己傷痕累累的手上,一字一字的,慢慢把最初的幾句話寫在那塊巨岩上。

  「我,伊娜,艾汀之女,見證恐懼之人。
  恐懼是我們的神。
  凡感受顫慄者,即為選中之人。」

  她雙膝跪地,手也血肉模糊,但終於將字刻完。從手中流出的鮮血順著小刀,幾乎沾滿了所有刻字。伊娜最後伏身拜下。

  那頭默默跟在伊娜身旁的『惡勞之獸』,發出一聲低沉的共鳴,那聲音彷彿來自地底,穿過岩層與土壤的嗡鳴。這嗡鳴不響,卻讓全村的人都覺得胸口壓得發悶。

  風起了。
  乾裂的土地上,枯樹微動。那些刻在岩石的血字,在陽光照射下彷彿在發亮,像是某種異樣的紋路。一滴岩石上的血痕像睜開的眼睛,又像只是道單純的裂縫。

  風停了。
  村中那位最先信仰的婦女也慢慢走上前來,她的臉仍舊疲憊,眼神卻多了一絲清明。

  手裡捧著一塊粗糙的木板。她沒說話,只是模仿伊娜,也在那石碑下跪下來,把板子豎在巨岩旁。
  她割開手掌,在木板上面留下一道血之掌印。
  「孩子,如果你在那邊還會害怕,就記得媽媽每晚也在發抖。」婦人低聲念道。

  接下來幾天,越來越多村人默默靠近那塊石碑。起初他們只是遠遠望著,接著有人在夜裡前來,有人白天就低頭坐在巨石旁。把自己的血,印在木片上、布條上、甚至是樹葉上。他們低頭訴說自己的恐懼,然後把自己的血印放在那塊巨岩周圍。
  他們這些恐懼的話語無人審查,也沒人回答。但他們來,訴說、放下後便離去。

  「我最恐懼的事,是我始終在這座村子裡默默無名。」
  「我怕我兒子會像他父親一樣走失,連屍體也找不到。」
  「我總夢見巨大的黑熊,夜晚我不拿著斧頭便無法入睡。」
  「我害怕我那死去的弟弟,那個冬天我們真的沒有足夠的食物。他會恨我嗎?」

  沒人捐贈錢財,沒人供奉祭品。
  他們只有一個共通點:訴說自己「恐懼的事」,然後靜靜離去。

  伊娜沒去說明,也沒講太多道理。
  她只是每天兩次——一次清晨,一次入夜——前來擦拭石碑。她用一塊破布,把石碑上的灰塵與泥土清理乾淨,然後將村民留下的恐懼之物整理整齊。她沒收走,也沒毀掉,任那些木片與布條整齊的排列堆積,像是祭壇的一部分。

  而惡勞之獸,則始終立在石碑旁,沉默不動。牠不進食,也不休眠,彷彿是石碑的影子,是神降下的守衛,靜靜守望著每一個前來訴說恐懼的人。

  但立碑的第三週,村人們還是爆發出了問題。
  他們原本提供的那批貨,是要用來換取整個冬季所需的鹽、布與工具。
  但如今只剩伊娜帶回來的一部分。

  布匹還能少用些,工具也能互相借來共用,但鹽嚴重不足。
  他們村莊需要大量鹽來醃肉與保存蔬菜,否則食物將無法保存整個冬季。村子會在冬季的第二個月時開始挨餓,第三個月時出現第一具餓死的屍體。

  有幾戶村民開始竊竊私語:
  「伊娜現在是村長,她是不是該想辦法了?」
  「可是我們沒有東西再去換鹽了。」
  「她既然得了神的力量,就該去幫村子想辦法啊。」
  「我們這些人可沒法靠禱告吃飯啊。」

  這些話不是批判,是最務實的壓力。他們沒攻擊她的信仰,也沒要求她放棄石碑。他們只是想知道:神能否救他們活下去。
  伊娜當然聽見了這些聲音。

  所以,她在石碑前留下一句話:「願恐懼與我同行」
  伊娜帶著惡勞之獸再次踏上山路。她修好了破損的馬車,帶著村民勉強擠出一點的交換物資,以及父親留下的幾枚銀幣,踏上前往城鎮的路。

  伊娜這次沒有父親的帶領,但她也不是自己一個人。


  當伊娜走到那次遇襲的峽谷時,她停下了腳步。
  那裡空無一人,沒有屍體,也沒有血跡,連那匹倒下的老馬也不見了。地面上只剩幾塊腐爛的布料與斷裂的馬車木片,一切彷彿從未發生過。

  但她知道,那裡曾「發生過神蹟」。
  她在那裡坐了一夜,想著要如何靠一人之力再次前往米戴恩換取資源。

  就在天將亮之際,女神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不像之前那般戲謔,反而像個看透一切的導師。
  「妳終於知道光靠刻字和石碑,是養不活人的囉?」

  她沒有等伊娜回應,繼續說:
  「我知道妳要到城鎮去換物資,所以提醒妳一句。」恐懼女神頓了一下。

  「別太快讓人知道妳在做什麼。妳才剛發展起來,別被人趁妳還弱小的時候,把妳的主堡拆了。」

  雖然有些不明白神後半段在說什麼,但伊娜也深知,不能太快讓外界發現他們恐懼信仰的存在。
  恐懼的種子剛落地,還未長成,不能驕傲,也不能太早被發現。

  「謹遵神的教誨。」伊娜說道。
  她從貨車上取出一塊破布,把那頭惡勞之獸從頭到尾蓋住,將那空洞面具與骨刃角隱藏起來。

  牠沒有掙扎,只是靜靜俯首,讓伊娜替牠遮住身軀,彷彿牠也明白,這場旅途將不是為戰鬥而行,而是為隱忍與等待。
  而伊娜,則拉著破布底下的韁繩,踏向那座遠方的城市,準備讓「恐懼」第一次進入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