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立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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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09
夜色壓下丙院,迴廊的瓦檐燈火像被風掐住的螢火,忽明忽暗,巡夜弟子提著火籠走過,鞋底摩擦石磚的聲音細碎而規律,像一支簡單又不容差錯的鼓點。
洛寒坐在榻前,桌上攤著一張素紙,紙白如雪,他盯著那張紙,似在等一場遲到多年卻終於必至的審判。
他緩緩蘸墨,指腹沾涼,第一筆落下,寫了「方」字,墨鋒在紙面擴開,邊角凌厲,他腦中浮起前世的廣場笑聲,方臻的眼底永遠乾淨,也永遠冰冷,他在人群裡對每個人都笑,唯獨對他把笑收起,只留下看戲的距離。
第二筆很快,是「杜」字,那少年仗著蠻力,在台邊同人擊掌下注,說他撐不過三招,當他跪倒時,他笑得最大,還用腳尖碾過他的手背,那處骨縫到死都在疼。
洛寒把兩個字並在一起,像把兩枚釘子同時敲進木板,又在旁空出一行,寫下一個簡單的符號,那是藥庫裡那股異樣的香味,前世最後幾夜他總在那味道裡醒,也在那味道裡斷,如今重來,這符號要先落在紙上,等名字自己長出來。
榻邊傳來細碎的夢話,斷塵在睡夢中縮著身子,額上是細密的汗,他喊了「井」這個字,聲音輕得像落灰,洛寒伸手替他把被角壓緊,又把他冰冷的手塞進被裡,他低聲道:「睡吧」,他的聲音薄卻穩,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沉入水底。
窗紙被風頂起又貼回,燭芯傾了一下,牆上拉出長影,門口的腳步在門檻外停一息又退開,像有人在黑裡探路,洛寒不動,只在名單角上添一個圓圈,圓代表未定,也代表要被套住的獵。
他把紙推遠一寸,忽地停了,筆尖懸著不下,心裡浮起另一張臉,沈驍的臉清俊克制,眼底像雪原上的光,不刺,卻冷,他曾替他上藥,把凍裂的指背一寸一寸包好,也曾在最終一刻揮劍直入胸口,那劍又準又穩,連顫抖都沒有。
「沈」字差點落下,終於化作一點墨,墨點孤立,像一枚未押的判記,他嘶啞著喃喃:「師兄,你當真要我把你寫進去嗎」,「若那一劍是背叛,我會親手討回,若那一劍是救贖,你也逃不掉給我一個答案」。
他把名單翻到反面,用極小的字在每一行之後註記,「方臻,名簿改線,榜前塗灰」,「杜,右肩舊傷,步伐外八」,「藥庫符號,異香,疑似執刑堂紋」,每一筆都像往陷阱裡再加一層竹籠。
遠處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鈴,丙院不該有鈴,他記下時辰,又記下風向,把窗掀開,讓冷意灌進胸腔,冷讓他清醒,也讓他記得不要再用溫柔原諒任何事。
他閉上眼,把白日裡所有路線在腦海重走一遍,從山門到練場,從練場到藏經閣,再到藥庫、井邊、石燈,每一處他都標記氣味、掌紋、鞋印、步幅、停頓與視線交會的位置,線與線交叉處便是節點,節點一多,真相就會露出角。
斷塵忽地驚醒,坐起,眼裡全是水,他說夢見井裡有人喊名,聲音一聲比一聲低,像要把人拉下去,洛寒讓他把手放在自己心口,說:「聽」,斷塵一怔,聽見規律的跳動,像鼓,像擂,又像活著的證明,他的顫抖慢慢停了。
洛寒重新回到案前,把紙折成掌大,指腹在折角一扣,紙邊硌得他生疼,那疼卻讓他確信自己還在,這一世會按著字把人一個個拉進來,把債一筆筆算清。
他用最慢的速度把每一筆再描一遍,像把刀在石上磨,每磨一下都能看見前世的影子,看見自己跪在雪裡,看見有人把冷水灌進斷塵袖口,看見方臻在遠處笑,看見杜在他手背上轉動的鞋跟,看見藥庫的燈火一閃再滅,看見師兄在雪夜裡說「別怕痛」,又在火光裡說「無話可說」。
他低聲說:「名單已立」,這四個字像落在井底,泛不起回聲,卻沉得可怕。
夜更深,迴廊更冷,風從松梢掠過,帶著樹脂與潮土的味道,他把屋內會出聲的物事一件件移走,又一件件放回原位,記住門閂角度,記住窗栓鬆緊,記住地板哪一塊會響,這些教訓,前世他吃過一次就夠了。
半夜過後,狗吠忽止,像被人捂住嘴,兩道影子從迴廊遠端滑過,在藥庫方向短停又折回,其中一人右肩偏高,落步外八,另一人拇指先動,握物時腕骨外翻,他在心裡各畫一記號,再把它們與白日的痕跡線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一封信,那是前世未寄出的信,寫給一個從來不屬於他的人,他把那封信的大小在掌心比了比,然後把名單折到同樣大小,塞進衣襟最內層,讓紙邊緊貼心口,像讓一片薄刃貼著跳動的肉。
他坐回榻邊,對黑低聲說:「等我」,誰也聽不見,只有夜聽得見,也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天將破曉,石鐘提前敲了一下,聲音從地底冒出,沉沉落在骨上,他推窗,薄白像刀,把東邊的天空劃出一道細口,迴廊的濕氣還沒散去,石階泛著冷光,他吸了口氣,讓昨日所有記號在腦中重新排成列,然後再把它們拆開,再排一次,直到每條線都服帖。
他在「沈」字應落的位置又點下一點墨,兩點相距不遠,像兩顆無聲的星,他看了很久,合上紙,對自己說:「不急」,若那一劍真是救贖,要親口聽來,若是背叛,要親手討回。
門外傳來換班的低喚,他應了一聲,把紙壓進衣裡,拉開門縫,讓風鑽進來,在衣襟裡繞了一圈,又從後頸滑下去,他忽覺今夜與前世某一夜重疊,可這一次,他手裡有名字,有線,不再只有祈願。
他合上門,回身,把每一件挪動過的東西放回原處,最後吹熄燈,黑像一張網,從四面八方罩下來,他站在網心,呼吸極輕,心跳很穩,像石。
晨光沿瓦脊滲進來,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在這一點光裡把整個夜晚再走一遍,從落筆到收筆,從冷風到腳步,從笑聲到鈴聲,每一次停頓都是針,每一處交叉都是節點,他要做的只是沿著針與節點往下鑽,直到把整張皮翻過來。
他起身,繫緊護腕,推門而出,迴廊上還有夜留下的冷,他走過石階,腳步很輕,像怕驚動什麼,又像在挑釁什麼,風從身後湧過,把衣襟掀起一線,很快又落回去,像一柄剛合上的刀。
廣場邊,他停了片刻,回望丙院,屋脊在晨霧裡若隱若現,名單在胸,他的背很直,從今夜開始,名字會變成事情,事情會變成結果,結果會變成審判。
石鐘第二聲敲下,清鴻院在薄霧裡展開,像一張巨大的棋盤,他把呼吸按到最深處,讓自己成為棋,棋會走,也會吃子,名單是棋譜,心是棋手,第一縷陽光落在他肩上,他沒有回頭。

他在符號後面加上引子的猜測,又註記採集味道的方法,包括用粗鹽擦拭衣襟邊角,用紙團封存窗縫粉末,在不被發覺的前提下取得樣本,他告訴自己這一次不能依賴直覺,直覺會被情感扭曲,而證據不會。
他把斷塵的名字寫在名單最下,不是仇,也不是嫌疑,而是提醒,他在旁加註:「守住井口,守住孩子,守住還能留下的人」,斷塵睡得不安穩,他便把被角再壓一次,把床腳與牆角之間的縫塞緊,不讓風從那裡鑽進來。
他在案邊刻下三句話,不用墨,也不用刀,只用指節在木上按出印,「第一戒不信笑,第二戒不信恩,第三戒不信巧合」,他用指腹摸過這三行凹痕,感覺它們像藏在皮下的刺,不礙事,卻讓他不敢鬆懈。
他思索下一步該從何處開口,若從藥庫著手風險太大,若從榜前下手線索太淺,若從井邊追氣味易驚動人,於是他把目標放在最不顯眼的地方,放在斷塵每天經過的廊折處,那裡灰塵積得最厚,任何輕微的出入都會留下很難抹去的痕跡。
他對斷塵說:「明日換你去打掃那一段,要記得先別動最表面的灰,只把兩側掃開,留一條細渠,讓腳印與輪痕自行落下」,斷塵聽得一知半解,卻重複了兩遍,洛寒便在他掌心寫下一個小小的箭頭,讓他記住方向。
他把筆放下又拿起,把名單折好又攤開,每一次折疊都像給心再加一層鎧甲,每一次攤開又像把心打開給刀刃試鋒,他習慣疼痛,也讓自己記住疼痛,他對自己說:「不要怕痛」,痛會告訴你哪裡活著。
風再次穿過院牆,把遠山的水氣帶進來,他聞到泥土裡的鐵味,那是雨將至的徵兆,他把「將至」兩個字寫在紙角,提醒自己天氣會改變,路徑會改變,人的情緒也會改變,但名單不能改變。
他把手放在胸口,紙在裡面,邊角硌著皮肉,他把那一點刺痛當作打拍子,用這個拍子來把呼吸走順,他想像每一口息都把名字往前推,把線往深處擰。
薄白爬上窗紙,他睜眼沒有起身,只是把昨夜的一切再快速過一遍,檢查漏掉的細節,當他確信沒有遺漏,便起身繫帶穿鞋,打理衣襟,把名單貼緊心口,出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石鎮,像在與某個舊友道別。
他走到廣場邊,風從東面來,帶著濕意,石鐘第三聲落下,人影陸續聚集,有人打哈欠,有人低語,有人在袖子裡藏著什麼,他的視線像一把細刀,把這些碎屑一條條剔出來,納入記號。
他忽然看見一道白影在階上停步,那是沈驍,他站得極直,眼神掃過人群,不留痕跡,洛寒與他的視線只相交一瞬,他便垂下眼,心口卻像被誰用指尖點了一下,不疼,卻在那裡。
他轉身離開,把那一下也歸檔在心裡,與雪夜的藥、與火夜的劍擺在一起,三件事排成一列,像三顆釘子,將一條線牢牢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