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汙染區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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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09
亞瑟癱坐在哨站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渾身冰冷。他死死盯著平板螢幕,上面是兩條完美重合的波形圖,如同死亡心電圖。周遭廢墟一片死寂,這份絕對的寂靜反而讓他耳中充滿了自己心跳的轟鳴,那心跳因恐懼而失控。
那是腳步聲。
這個認知像一塊沉重的鉛塊狠狠砸進他的胃裡,冰冷,讓他幾乎要嘔吐出來。這不是一場可以依靠運氣或潛行技巧來規避的追獵。一個無法匹敵的獵手,協商體最頂尖的追跡者,正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不緊不慢地跟隨著他,那方式如同物理法則般精準。在對方更高維度的視角下,他的一切行動都顯得透明、可笑且無濟於事。
那股最深沉的「無能為力」,他在馬克斯死時所體驗到的感覺,再次如潮水般席捲而來,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淹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又冷又澀,帶著灰燼區特有的、塵封已久的化學品味道。他不能就這樣被恐懼吞噬。如果在這裡放棄思考,那才是對馬克斯真正的背叛。他強迫自己將那瀕臨崩潰的急促喘息,一點點轉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悠長的節奏。
這是一場在他自己身體內進行的艱難戰爭。他用鋼鐵般的意志力對抗著因極度恐懼而顫抖的肌肉,對抗著因腎上腺素而狂飆的心率。他將所有即將失控的思緒都強行集中到那一吸一呼的生理節奏之上。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中的恐懼並沒有消失,但那份足以讓常人癱瘓的慌亂已被一種分析性思維所取代,那屬於工程師的冷靜。
他開始像馬克斯一樣思考。
那規律的物理震動,並非他無法掩蓋的行蹤,而是一種精心設計的心理武器,充滿了傲慢。他在用每一步宣告自己的存在,施加無形的壓力,粉碎獵物的意志,迫使其在持續的恐懼中犯下致命錯誤。
而那種追蹤方式,能無視所有物理阻礙、始終與自己保持固定距離,不可能是傳統的熱感或聲波定位。那必然是一種能量掃描,更為直接,針對他本人所散發的「信號」。也許是他身上的電子設備,也許……是他那經過協商體深度改造、早已與數據密不可分的大腦本身。
一個結論在他腦中形成:任何常規的潛行和躲藏對這種追蹤方式都是無效的。甚至可以說,躲藏正是凱因希望他去做的。因為只要他停下,只要他躲進某個自以為安全的角落,凱因那「邏輯圍堵」就會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緩緩收攏,最終將他困死在一個沒有任何可能性的絕對死局之中。
他不能再用獵物的思維去思考,不能再尋找「安全」的地方。
亞瑟重新打開平板上的灰燼區三維地圖。但這一次,他尋找的不再是那些被標示為「結構穩定」的避難所。他的手指劃過了所有看起來可以藏身的廢棄建築,轉而開始主動搜尋那些死亡禁區,它們被系統用紅色甚至黑色的警告標籤所標記。
他在尋找一處戰場,要足夠混亂、足夠危險,連凱因都必須為之皺眉。
最終,他的手指停留在一個區域上,它被檔案庫標註為最高危險等級。
「舊聯邦第七號意識科學實驗室。」
他點開了檔案註記,一行行充滿不祥意味的文字在他眼前展開:「警告:該區域曾發生A級『數據洩漏』事故,導致周遭環境產生不可逆轉的模因與精神污染。數據極度不穩定,物理結構完好,但被標記為『不適宜任何碳基及矽基生命體進入』。」
一座思想的鬼屋。一個精神的墳場。
一個決定在他心中形成,瘋狂卻也是唯一合乎邏輯。
凱因的追蹤建立在穩定的物理法則與數據邏輯之上。那麼,唯一能對抗他的方法,就是主動跳進一個連邏輯本身都已崩潰、連現實都已不再可靠的混亂維度之中。
他要用那裡的「混亂」來對抗凱因。他要用無數早已死去的、瘋狂的鬼魂的尖嘯,來淹沒身後那個活著的、強大怪物的腳步聲。
亞瑟站起身,看了一眼地圖,辨認了方向,然後頭也不回地朝那片靜默的污染區走去,一個在地圖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地方。

那是一扇舊聯邦的防爆門,厚重,幾乎與周遭廢墟融為一體。亞瑟繞過了早已失效的電子鎖,用盡全身力氣轉動那沉重的物理閥門。在一陣沉悶的、氣密裝置洩壓的嘶嘶聲中,門緩緩向一側滑開。
門後的世界讓亞瑟在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核心區。
他踏入其中,身後厚重的防爆門無聲關閉,將灰燼區那混亂腐朽的物理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眼前是一條迴廊,極度潔白、寬敞,彷彿沒有盡頭。地面用某種高分子聚合物鋪設,光滑如鏡,沒有一絲灰塵。牆壁與天花板則由一種能散發柔和均勻光芒的材料構成,將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種無影的冰冷潔白之中。
而最為詭異的,是這裡的聲音。
或者說,是徹底的不存在聲音。
那是一種聽覺上的「真空」。沒有風聲,沒有遠處的機械轟鳴,沒有金屬因溫差而發出的呻吟,甚至連他自己的腳步聲都被那特殊材質的地板吸收得一乾二淨。這份絕對的死寂比任何巨響都更令人感到不安與壓迫。
亞瑟警惕地前行,每一步都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了無菌實驗室的病毒。
然後,攻擊開始了。
那不是來自外部,而是直接在他的腦海深處毫無預兆地引爆。
無數個聲音在他的腦中瘋狂地尖嘯、哭泣、呢喃、詛咒。那不是具體的語言,而是最原始、未經修飾的純粹情感數據流。他能「聽」到一個女人因失去摯愛而發出的悲鳴,足以撕裂心肺;能「聽」到一個男人在面對無法理解的恐怖時瘋狂的祈禱,語無倫次,充滿邏輯混亂;能「聽」到一個孩子在極度的痛苦中發出最純粹的詛咒,那是對「存在」本身最惡毒的怨恨。
他的視覺也開始被污染。
在他眼角的餘光中,一個模糊的「殘影」,穿著白色研究服,一次又一次地從他身旁空無一物的牆壁中穿過。他看向對面一面早已關閉的漆黑觀察窗,那光滑的表面上倒映出的卻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他不認識,那張臉因極度驚恐而五官扭曲。
一股名為「絕望」的情緒毫無預兆地衝刷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腕上傳來冰冷的觸感,眼前是一片刺眼的強光,如同手術燈……
亞瑟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劇烈的刺痛讓他從那短暫的恐怖幻覺中掙脫出來,那幻覺是被他人記憶所覆蓋的錯亂。
他大口喘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他明白了,這裡就是檔案中提到的「數據洩漏」源頭。是一座巨大而開放的精神傷口,正通往「靜默圖書館」的最深處,不斷流淌出膿血。
如果自己再不想辦法,他的意識很快就會被這場無形的靈魂風暴徹底撕碎、同化,最終成為這座靜默迴廊中又一個永恆迴響的悲鳴。
亞瑟靠著牆壁,強迫自己在腦中那片足以將任何心智都逼瘋的精神噪音中緩緩坐下。他閉上眼睛,放棄用早已混亂不堪的聽覺與視覺去對抗,轉而將所有即將渙散的意志力都集中到自己身體的內部。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艱難戰鬥。他試圖進行第一次深長的、有控制的吸氣,但他的肺部卻因那股外來的悲傷而劇烈抽搐,幾乎無法吸入任何空氣。那些尖嘯在他的腦中變成了更惡毒的嘲諷,試圖打亂他的節奏,將他拖回混亂的深淵。
但他沒有放棄。
他將所有注意力專注於感受那最細微的、屬於自己身體的肌肉收縮與舒張,專注於感受空氣如何劃過鼻腔、填滿肺葉,再被緩慢地、帶著一絲溫熱地從口中呼出。
一次,又一次。
腦中的尖嘯與悲鳴並沒有消失。那些不屬於他的痛苦與絕望依舊如狂風暴雨,拍打著他心靈的堤岸。
不知過了多久,亞瑟終於重新睜開雙眼。他依舊坐在原地,渾身虛脫,但那足以毀滅一切的精神風暴已經從他的意識中心退回到了邊緣。
他看著眼前這條迴廊,潔白、靜謐、空無一人,它的每一寸空氣中都塞滿了無數被遺忘者的無聲哀嚎。

亞瑟在潔白得令人不安的迴廊中艱難前行。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他很快就發現,人類的理智在面對一座能將「悲傷」本身轉化為實質性武器的建築時,是多麼的脆弱不堪。
那場直接在他腦海中引爆的精神風暴正變得越來越猛烈。他賴以維持心智穩定的呼吸,其防線正在被一寸寸地撕裂、瓦解,那來自無數亡靈的集體哀嚎遠超其負荷。
那些混亂的「低語」開始從無意義的噪音演變為更惡毒的個人化攻擊,針對他內心最深層的恐懼。
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不斷低語,沙啞,如同馬克斯:「你拋棄了我……你本可以更快的……就像你拋棄所有人一樣……」
他又聽到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冷酷地宣判,那聲音像是莫羅:「目標生命體徵正在衰竭……錯誤的操作……不可逆轉的損傷……這都是你的錯……」
幻覺開始從眼角的餘光侵入他視野的正中央。他踉蹌著伸手扶住走廊上一座白色金屬艙室,它如同直立的棺材。艙室光滑的表面上倒映出的不再是他自己的臉,而是一張陌生面孔,因極度痛苦而扭曲,雙眼流下血淚。那張臉的嘴唇無聲開合,對他說著兩個字:「失敗者。」
那排山倒海般名為「絕望」的情緒徹底沖垮了他最後的心理防線。他再也無法分辨哪些痛苦來自這座建築的詛咒,哪些又源於他自己那早已不堪重負的靈魂。
放棄吧。
結束這一切。
只要一下就好,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罪惡感就都會消失了……
這個念頭在他瀕臨崩潰的意志中蔓延開來。
他靠著冰冷的金屬艙壁緩緩滑坐在地。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緩緩摸向腰間那把冰冷的手槍,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粗糙的金屬握把的瞬間。
一個聲音在他的意識核心輕輕響起,微弱、膽怯,但卻無比清晰,穿透了永恆暴風雪中所有亡魂的悲鳴與詛咒。
「…亞瑟…」
他那即將觸碰武器的手猛地一僵。
「…這裡…有光…」
是艾蜜莉。
那聲音裡沒有痛苦,沒有絕望,只有一種最為純粹的平靜。
亞瑟猛地抬起頭,順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在這條由無數座白色金屬棺材構成的死亡迴廊盡頭,在那片最為深邃的黑暗之中,一縷微弱的藍色光暈正在頑強而有規律地閃爍著,如同星辰。
那不是真實的光,他知道。躺在數公里之外診所裡的艾蜜莉不可能真的在與他通訊。
這是他自己的意志。是他內心深處那個發誓要保護她的執念,在他這片即將被徹底污染、徹底摧毀的精神廢墟之上,為自己點亮了最後一座燈塔。一個「希望的錨點」。
那道幻聽並沒有驅散周遭的悲鳴。那些來自過去的亡魂依舊在他腦中瘋狂地尖嘯、哭喊。
但亞瑟已經不再理會它們了。
他有了一個可以聚焦的中心,一個可以在這場足以吞噬一切的精神風暴中死死抓住不放的唯一光點。
他的手從手槍上緩緩移開,轉而用盡全力撐住了冰冷的地面。
他掙扎著重新站了起來。他的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但他還是強迫自己朝著那道藍色的微光,朝著那聲幻聽傳來的方向,邁開了第一步。
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在泥潭中跋涉。亡魂的悲鳴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試圖將他拖回絕望的深淵。但他腦中只剩下艾蜜莉那一句微弱的呼喚,和他眼前那一道永不熄滅的藍光。
他最終奮力撞開了迴廊盡頭的一扇雙開門,整個人踉蹌著撲倒在外面冰冷的地面上。
腦海中的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那種無時無刻不存在的精神壓力瞬間消失,再次變回了單純的、物理意義上的死寂。
亞瑟趴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他回過頭,看著身後那座建築,潔白、靜謐,卻比任何戰場都更恐怖。
他身心俱疲,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但當他重新站起,望向灰燼區更深處時,他的眼神卻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
更重要的是,他在與自己內心那片最黑暗的深淵的戰鬥中,找到了那個能讓他永遠前行、永不迷失的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