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 V:獵犬的嗅跡

本章節 3719 字
更新於: 2025-09-12
舊區的工業廢墟,在永恆的灰色煙霧中,沉默地矗立著。
伊萊的身影是一道更為深沉的陰影,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正悄無聲息地沿著一條鏽跡斑斑的高架維修通道移動。他停下腳步,半蹲在一台早已報廢的鼓風機後,用那隻僅存的眼,以鏡頭般的精度仔細掃視著自己剛剛走過的三個街區。他觀察了足足十分鐘,確認沒有任何可疑的跟隨者,確認空氣中沒有因協商體隱形無人機而產生的特有微弱扭曲後,他才滑下梯子,鑽進了一座散發著濃烈鐵鏽與黴菌氣味的廢棄水泵房。
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地圖上的一道峽谷。但此刻,他臉上早已沒有受害者的痛苦與恐懼,只剩下追獵目標時那種絕對的專注與耐心。
他走到房間最深處,在一台早已停機的離心泵前,熟練地旋開了上面一個毫不起眼的壓力閥。閥門下,隱藏著一個佈滿了銅製接口的「物理錨點」。
伊萊從一個破舊的帆布包裡,拖出了一個沉重的、如同黑色金屬手提箱般的「渡鴉終端」,「哐當」一聲,重重地放在了滿是油污的地面上。他撥開幾枚黃銅製的實體安全開關,充滿了工業感,再插入一把古舊的數據認證器,其形狀如同保險箱鑰匙,然後轉動。終端發出一陣沉悶的、屬於上個時代的嗡鳴,單色的、慘綠色的螢幕,在黑暗中閃爍著亮起。他將一根手指粗的裝甲數據線,一頭狠狠插入錨點的接口,另一頭,則用一個扳手樣式的工具,牢牢地鎖進了終端的凹槽。
整個過程沉默而專業,充滿物理性。那是一種充滿重量感與儀式感的實體操作,與協商體那無形、優雅的數據流截然相反。
在經過了數分鐘充滿了靜電噪音與驗證協議的「數據握手」後,他終於接入了那個傳說中的情報暗網「蛛巢」。
一行行經過加密、充滿了地下俚語的情報,如同滴漏的焦油般,緩慢地、斷斷續續地,在螢幕上浮現。伊萊那隻獨眼,快速地掃過這些文字,在腦中迅速勾勒出舊區最新的權力地圖與生存氣象。
//局勢更新:協商體的封鎖正在加劇。『鐵砧幫』那群腦子裡只有肌肉的『五金販子』,像失控的機械一樣,正到處尋找新的『倉庫』,與好幾個小幫派的衝突已經見血。//
//市場動態:「迴路網」的「藥品」生意,現在比垃圾堆裡的水還混。有太多的「競爭對手」(協商體探針)在到處嗅探,好幾個關鍵的交易節點都被拔了。情報的價值正在快速貶值。//
//深水警告:「深泉之民」部族的人,已經有兩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了。他們徹底潛了下去,沒人知道這群討厭水的怪胎,到底想幹嘛。//
伊萊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整個舊區,都因為那個叫亞瑟的小子,而被攪成了一鍋即將沸騰的髒水。這很好。混亂,是鬼魂最好的掩護。
他快速篩選掉這些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打開一個點對點加密通訊頻道,需要支付更高價格,向他最可靠的線人,代號『烏鴉-7』,發出一個新的請求。
他的手指,在老舊的鍵盤上,冷酷而精準地敲擊著。
>>追蹤「客戶」,代號「雜訊」。
>>他不可能還在舊區。
>>需要他的離去路徑與最終目的地。
>>最高優先級。價格,不成問題。

伊萊獨自坐在黑暗的水泵房中,周遭只有老舊金屬因鏽蝕而發出的微弱呻吟。他那隻未被改造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渡鴉終端」那片單色的、慘綠色的螢幕。他發出的追蹤請求,如同一顆投入深井的石子,正在等待那必然會、卻又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迴響。
他很耐心。耐心,是情報商最鋒利的武器,也是復仇者最殘酷的刑具。
終於,螢幕上的光標閃爍了一下。經過了層層加密與匿名節點的漫長旅途,他那位代號為「烏鴉-7」的線人,回傳了數個看似毫無關聯的、高價值情報數據包。它們並非直接的答案,而是一堆需要被解讀的混亂拼圖碎片。
伊萊的指尖,開始在老舊的鍵盤上移動,逐一將其解密。
第一份情報,來自「迴路網」的一次高風險數據攔截:
//優先級警報:協商體的頭號『清理者』(凱因)已脫離常規追獵路線。遙測數據顯示,其正以極具攻擊性的路徑,高速朝「灰燼區」外圍移動。所有下屬單位均被命令原地待命。結論:一次未經宣告的、最高權限的單獨行動。極度反常。//
第二份情報,來自「鐵砧幫」一個在邊境活動的線人:
//實地觀察:多個通往「灰燼區」的舊聯邦秘密通道(ZT-3, ZT-5, ZT-9),在過去十二小時內,已被協商體巡邏隊秘密物理封鎖。未發布任何官方公告。這是一次黑箱作業。//
第三份情報,則來自一個獨立的、由伊萊自己秘密佈置的感測器網路:
//技術分析:莫羅醫生的診所周邊,偵測到一次瞬時的、無法被識別的高維能量殘響。信號特徵不匹配任何已知的舊區科技。殘響在短時間內迅速衰減。源頭推測:對一件前協商體時代的未知遺產,進行了高強度分析。//
看著這三條情報,伊萊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身為頂級情報商,他本能地在混亂中搜尋著秩序與利益。他沒有被這些看似獨立的事件所迷惑,而是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棋手,開始在腦海中,複盤整個棋局。
他伸出手指,在終端機那粗糙的觸控螢幕上,創建了一個簡單的邏輯鏈圖。
他先是打出了兩個詞:「客戶」亞瑟,以及他自己那顆被挖走的、舊聯邦時代的「義眼」。
「那小子,為了救他的同伴,走投無路。放眼整個舊區,唯一還可能創造奇蹟的……就只有莫羅那個屠夫。」
他將「亞瑟」與「莫羅的診所」用一條線連了起來。
「但莫羅的『看診費』,從來都不是信用點。他要的是更有趣的東西。那小子一無所有……所以,他付出的代價,就是我。我那隻獨一無二的、能看到舊世界數據幽靈的眼睛。」
他又畫了一條線,將「義眼」與「莫羅的診所」相連。
「莫羅得到了他想要的『鑰匙』。他立刻對其進行了分析……然後,我的感測器,就在他的診所周邊,捕捉到了那股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能量殘響』。」
他的指尖,在「能量殘響」這個詞上,重重地點了一下。
最後,他看向了另外兩條情報。
「就在那股『殘響』出現的瞬間,凱因,那具只聽從最高指令的執行單位,立刻拋棄了原本的目標,以失控般的軌跡衝向了『灰燼區』。與此同時,協商體開始不計代價地、秘密地封鎖那片連他們自己都遺棄了數十年的死亡之地。」
伊萊看著螢幕上那幾條被他親手畫出的、看似混亂的邏輯線。它們如同百川歸海,最終,全都指向了同一個、也是唯一可能的交匯點。
一幅清晰的、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相圖景,在他的腦海中,緩緩浮現。
他嘴角那道因傷疤而顯得有些扭曲的線條,慢慢地,勾起了一絲冰冷的、充滿了自嘲與恍然大悟的笑容。
他終於明白了。
協商體,從一開始,就不是在追殺亞瑟。 他們是在追蹤某個位於灰燼區的、連他們都感到棘手的、沉睡了數十年的「東西」。
而亞瑟,那個天真的以為完成了交易的小子,他不是目標,甚至不是棋子。他只是那個負責將藏寶圖,親手送到莫羅這個瘋子手中的信差。
他自己那顆眼睛,就是那份該死的藏寶圖。
伊萊切斷了通訊。終端的螢幕暗了下去,水泵房重歸黑暗與死寂。
他那場關於「人情債」、狹隘的復仇,在此刻,顯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而他,一個剛剛才被當作棄子的傢伙,現在有了一個全新的、也更有趣的目標:搞清楚這盤棋的最終賭注,到底是什麼。

伊萊緩緩地閉上了他僅存的那隻眼睛。
那股因背叛而燃起的滾燙怒火,此刻正被一種更冰冷、更具穿透性的力量所取代,那是情報商對『真相』無法被滿足的極致渴求。
帶著一絲冰冷的愉悅,他意識到,直接找到亞瑟並殺了他,將是最愚蠢、最浪費、也最不具「藝術性」的選擇。那樣做,他或許能嘗到短暫的復仇快感,卻會永遠失去搞清楚自己究竟為何被捲入這場風暴的機會,永遠無法窺見那隱藏在幕後、操縱著一切的、莫羅的真正慾望。
亞瑟,不再僅僅是個背叛者。他是一把鑰匙,一個被無形之手牽引著即將踏入風暴中心的『信標』。而他,伊萊,則要成為那個緊隨其後、最耐心的『觀測者』。
伊萊將沉重的「渡鴉」重新收好。他熟練地抹去了自己來過的一切痕跡,如同鬼魂般,悄無聲息地返回了自己那個位於排污系統深處的藏身處。
他正在為一場深入未知禁區的長期追蹤,做最後的準備。
他將原本那個適合在城市巷戰中使用的裝備包,整個倒在了地上。他從中挑出了幾樣東西,一把用於近距離駁火的大口徑手槍、一套笨重的電子撬鎖工具、以及一個在灰燼區那種混亂環境中毫無用處的信號干擾器。然後,將它們,連同他對亞瑟那份直接的、簡單的仇恨,一同扔進了角落的廢物堆裡。
他轉身,從一個更為隱秘的儲物箱中,拿出了一個更為精簡、也更為專業的遠征裝備包。
他的動作,沉穩而高效,充滿了目的性。他將一支經過精密改裝帶有消音器的遠程麻醉步槍,仔細地固定在背包側面;他檢查了便攜水過濾器的濾芯,又將十幾根高能量如同蠟塊般的營養棒,塞進了背包的每一個空隙;最後,他將一個小巧的輻射檢測儀,和一卷用於在複雜地形中標記路線,極細的單分子纖維,放進了最容易拿取的外側口袋。
他正在為一場深入未知禁區的、長期的狩獵,做最後的準備。他不再是那個在灰市中掌控信息的「控制者」。他正在強迫自己,成為一個無法被觀測、無法被預測的「鬼魂」。
伊萊站在藏身處那由巨大渦輪風扇唯一的出口前。他深深地、緩緩地,拉上了自己那件寬大斗篷的兜帽。陰影,徹底遮住了他臉上那道駭人的、嶄新的傷疤,也遮住了他眼中,那所有屬於「伊萊」這個身份的過去。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平板,螢幕上顯示著一幅舊聯邦密道地圖,通往舊區的最深處,早已被世人遺忘。
地圖的盡頭,是那片代表著死亡與未知的區域,灰燼區。
他轉過身,再未回頭,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