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微笑

本章節 4369 字
更新於: 2025-09-08
晨霧尚未散盡,東側練場的白線在露水中發亮。洛寒立於角石旁,將護腕系緊。他把呼吸壓入丹田,聽見遠處石鐘第一聲沉鳴,氣海隨之微震,身與息像是扣上了看不見的簧。昨夜的影與語仍在腦底打轉,藥庫門前那一抹游絲般的燈光,還有藏經閣階下的只言片語,都像在暗地牽起細線。

教習喝令走樁,木刀出列。人群中傳來不易察覺的笑聲,像針尖輕輕碰杯,叮的一下就沒了。洛寒側目,見方臻正與幾個少年低語,神情親昵,眼底卻不見溫度。那笑意在臉上掛得熟練,陌生得恰到好處,像是為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份量剛好的客氣。

「洛師弟,換我同你一組。」方臻邁步上前,聲線清爽,眼尾微挑,像是對一件小事表示了興趣。

木刀相交,初時只試探,步伐交錯,刀背輕觸,像兩條水紋相擦即分。第三回合起,方臻的刀路忽然收狠,落點逼近手肘,角度刁鑽。洛寒並不退,足心微旋,借力滑出半寸,刀背反挑,把對方的力道卸到空處。兩人身形貼近的一瞬,洛寒聞到對方衣襟裡極淡的藥草味,與昨夜藥庫窗邊的香氣近似。

「你昨夜睡得可好?」方臻笑,語調正好,像關心,又像閒聊。

「尚可。」洛寒木刀下壓,聲音不冷不熱。

方臻的刀尖輕彈,像是無意,又像在敲一扇門。「丙院夜裡有風,窗紙薄。有人睡不得,有人睡得太沉。」他話音未落,刀勢忽急,直探洛寒腕脈。洛寒掌中一緊,腕骨順勢下沉,木刀貼著對方刀脊滑走,乾脆利落地磕在方臻虎口。啪的一聲清脆,兩人同時後退一步。

教習點了點頭:「住手。」他看向洛寒,神色淡淡,像是記下了什麼又不動聲色。方臻抖了抖手,笑意更深,往後一讓:「受教。」

隊列散開時,杜姓少年從另一側走過,肩膀故意偏了一分,像不經意撞到洛寒。洛寒微側,碰撞落空。對方哼了一聲,眼神裡的刺沒有藏。洛寒沒回頭,將這一幕與昨日榜前那雙塗灰的指尖疊在一起,心裡添了一筆。

午後,外門發放竹牌,記錄每人一日雜務。洛寒與斷塵仍歸經場值守,多添了一項抄錄殘頁。那是藏經閣邊庫屋裡一摞舊紙,角上燻黑,字脫落如碎雪。斷塵抱著竹簍走在前,步子輕得像在避開什麼看不見的坑。

「手別抖。」洛寒在他身後提醒。斷塵回頭,眼裡有一瞬被抓到的慌,旋即壓下去,低聲道:「我會記住紋路的。」他說紋路兩字時,眼神不自覺朝藥庫方向飄去,又硬生生收回來。

庫屋半扇窗向北,光線斜斜落進來,塵埃在光束裡浮遊。兩人對坐,案上放著殘頁與拓印石。洛寒伸指按住破碎的邊角,指腹摸到一道熟悉的切口。他把那頁紙翻過來,背面果然有很淡的朱線,像是舊時抄錄者用來對齊筆行的格。朱線在中段斷去,彷彿被人刻意削掉一截。

「這些殘頁不是被火燒壞的,是被人先割後燻。」洛寒收回手,聲音極低。斷塵一抖,抬頭看他。「所以……」話未完,外頭傳來腳步聲,在窗下停了停,又離開。兩人同時收聲,目光相觸。片刻後,洛寒重新垂眼,繼續拓印失落的字。斷塵憋著氣,像一條藏在石縫裡的小魚,連尾巴都不敢動。

傍晚前,兩人抱著竹簍出庫屋。天光漸偏,雲腳被晚霞映得柔軟。廣場前殿的石階上有白衣一線,沈驍正與一名執事說話,手中把玩著一枚小小的暗銅令。洛寒視線掠過便收,腳步不改,唯獨指尖在竹簍邊緣輕輕扣了扣,像是把一顆心也扣緊了。

食堂人聲嘈雜,粥仍舊淡得像水。洛寒端碗坐角落,背靠著牆。斷塵坐在他對面,偷偷把自己的那份鹹菜推過來一點。洛寒瞥他一眼,沒拒絕,夾了兩筷子。兩人之間的空氣因此鬆動了一些,像緊繃的弦放下了半寸。

方臻提著木盆從過道走過,忽然失手,水潑了半邊地。他身後有人鬨笑,說了句「手上沒力」,笑聲淺,像踩碎了一片薄冰。洛寒放下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方臻眨了眨眼,笑得無辜,像是為自己的笨拙道歉,又像什麼也沒發生。

「別看。」洛寒低聲對斷塵說,「吃。」斷塵「哦」了一聲,卻還是忍不住朝那邊瞟。洛寒將碗往他面前推近了一寸,擋住他的視線。斷塵被迫只看得到粥,終於專心喝起來。

夜風來得比昨日更冷。丙院的燈火一盞盞熄下,迴廊深處仍有微光,如同藏著呼吸的獸眼。洛寒把紙筆收好,將名單折起,塞回衣襟。門外傳來兩下極輕的叩擊,他低聲道:「進。」斷塵推門,只探進半個身子:「有人在後井邊點了一次火,又立刻滅掉。我沒敢近。」

「做得對。」洛寒起身,將門扣上,「還記得那人的步子嗎?」

斷塵想了想:「偏快,前掌重,像趕時間。」

「嗯。」洛寒頷首,拿起桌邊的粗筆,在名單邊角畫了一道斜線,代表急切。他將筆放下,忽又想起一事:「你昨日畫的紋路,像執刑堂。別再提,記在心裡。」斷塵連連點頭,咽了口唾沫,像把某個可怕的名字吞回去。

半夜,風從藥庫方向倒灌,帶來一股細微的草腥與鐵銹。洛寒掀開半扇窗,將呼吸放到最輕。迴廊深處,有短促的腳步聲一閃即逝,像有人踩過兩三片落葉又頓住。他屏住氣,讓知覺沿著木窗與地面鋪開,像水一樣漫過去。

忽地,院角傳來一聲低低的咳嗽,隨即被壓住。洛寒順著聲源望過去,黑暗裡有一點極淺的反光,像油光擦過木面。他心裡一沉:那是上油的刀鞘。持械者在院中遊走,既熟路,也不怕被看見。

他關上窗,轉到門邊,解下門閂,動作輕得像羽毛落地。門外的廊下落滿了陰影,他的影子融進去,像沒有形狀。斷塵蜷坐在靠牆的位置,雙手抱膝,眼睛在黑暗裡睜得很大。洛寒摸到他肩背,指尖輕點,示意他別動。

兩道黑影從迴廊盡頭滑過,停在藥庫門外。其中一人抬手,似是試探門環;另一人擋在他身前,觀望四周。洛寒沒有靠近,只在柱後記住兩人的身形與動作。右側那人肩頭略高,步伐外八;左側那人腕骨外翻,拿物時總是拇指先動。他心中為兩個無名影子各添一個記號,與白日裡榜前那雙塗灰的指尖相連。

黑影很快離去。風從他耳畔吹過,帶起一絲不屬於丙院的香氣,清淡微甜,像是從內門經過時沾上的熏衣味。洛寒闔眼,讓味道在舌根停了停,才慢慢散去。這種衣香他只在內門見過,曾經有一次,他在前殿石燈下接過一盞熱湯,那人衣襟上便是這種香。記憶短促而尖銳,像針扎進肉裡,他把那根針硬生生拔出來。

回屋時,斷塵的牙齒還在輕輕打顫。洛寒遞給他一方布:「裹住手。」斷塵低聲道謝,裹好布,終於問出心底的疑:「洛師兄,那兩個人會再來嗎?」

「會。」洛寒看著窗紙上映出來的影,「因為他們知道,丙院永遠最暗。」

第二日晨課的風比昨日更硬。洛寒按著節拍走樁,關節在每一個開合間都找準了角度。教習突然改口令,由慢入快,隊伍裡立刻有人散了形。洛寒卻在快節拍裡越走越穩,像是把身體放在一條看不見的線上,線拉往哪裡,他便順著哪裡,卻不被牽著走。

練畢,韓管事宣告:月考在三日後,勝者可入內門觀摩一堂,敗者加倍雜役。人群立時像被攪動的粥,熱氣升騰,竊語四起。方臻笑著說了句「好機會」,目光卻在某個方向掠過,落在洛寒身上只停了一瞬,並不逗留。杜姓少年哼了一聲,手背在腰側擦過,像是摸了摸什麼又收回去。

午前,洛寒與斷塵依舊抄錄殘頁。窗外傳來腳步,他以為又是誰巡視,抬頭時卻見白衣立在門檻外。沈驍沒有進來,只隔著半扇門,語氣平和:「紙張濕了角,別著急拓,先壓重物。」斷塵倏地一驚,幾乎要站起來。洛寒按住他的手,抬眼:「受教。」

沈驍點頭,目光從殘頁移到洛寒的指尖,停了半息:「你手傷還未好,少用力。」他將門扉拉上了一寸,轉身離去。白衣背影在光裡一折,像鶴影掠過水面,毫不留痕。斷塵緊繃的肩這才慢慢落下,掩不住新生的敬畏。

洛寒垂眼,指腹在紙角摩挲了一下。指尖的繭與那句「少用力」在心裡碰撞,發出悶聲。他想起前世某次雪夜,自己指尖凍裂,沈驍替他上藥,動作極輕。這些記憶像落在井裡的燈,光在水面顫,照不到底。他將這盞燈掐滅,讓井水重新冷下來。

午後,榜前又有人停留。洛寒站在遠處,眼尾餘光捕捉到一件細事:紅線之下有一筆細灰,剛剛用指腹抹過的痕。那雙手的節骨分明,袖口磨出毛邊。他順勢繞到另一側,與對方擦肩而過,彷彿只是路人。那人抬眼的一瞬,露出一個好看的笑,乾乾淨淨,沒有一絲敵意,像初次見面對誰都施捨的一分好天氣。

陌生的微笑落在臉上,卻冷到骨裡。洛寒也笑了一下,禮貌到無可挑剔。兩人背道而行,誰也沒有回頭。

夜裡,風更大,樹影像潮水一樣爬上牆。洛寒把名單攤開,將今日的每一處細節一一寫下:木刀交手時的藥草味,後井邊火光一閃即滅,榜前那雙節骨分明的手,陌生且分寸極好的笑。每一筆都被他按進紙纖維裡,像把針一根根插回布底,等著哪一天把整張圖繃緊。

斷塵靠在牆邊,打著小盹。燈火將他的影子拉長,像一根因風而顫的弦。洛寒替他掖了掖衣角,自己坐回桌前。窗外有風穿過松梢,帶來山泉的寒意,他忽然聽見石階上有鞋底擦過水痕的聲音,清清脆脆,像誰在夜裡行禮。

他沒有起身,眼神卻微微一緊。那步子不急,落點平,與白日裡那個干淨的笑重合。他放緩呼吸,讓自己的存在像水一樣收進器皿裡。門外的影停了一瞬,沒有敲門,像是確認了什麼,又像什麼都不需要確認。之後腳步回轉,消失在廊角,留下一縷淡薄的衣香,淺得幾乎讓人懷疑是否曾經存在。

「陌生的笑,從來不是結束,是邀請。」洛寒在紙上寫下這句話,又在角落添了一個小小的圈,代表未定。他將名單折好,藏入衣襟,指尖在折角處按了一下,像把心也按住。

天將破曉之前,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哨。有人從廊下奔過,喊聲被壓低,斷斷續續傳來「藥庫……丙院……」幾個字。洛寒立刻起身,將斷塵叫醒。兩人繞過最暗的走道,遠遠望見藥庫外聚了幾盞燈,執事冷聲訓斥:「誰夜裡擅動庫物?」眾人面面相覷,無一吭聲。

洛寒站在人堆外,目光落在地面。石縫間有一線新濕,從庫門一路延伸到廊腳,像被鞋底拖出的一道斜痕。他順著痕跡看去,斜痕在某個拐角忽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幾乎看不見的細點。那是有人換了步子,改成腳尖點地,掩去重量。他的心沉下去,像石頭落井。

就在這時,沈驍自光影間走來,眉眼清清冷冷。執事行禮退開一步。沈驍低頭察看地面,視線緩慢移動,停到那串細點上,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洛寒在遠處看著他,忽然生出一種錯覺——這雙眼曾在大雪的夜裡替他撥開路,卻也在血祭的高臺上按住了他的肩。他把這種錯覺像火一樣捏熄,逼自己看清現實的冷。

「暫停追查,封門,換鎖。」沈驍開口,聲音很輕,卻讓人不自覺低下頭。他轉身之際,視線越過人群,與洛寒短短相觸。那一瞬沒有任何人看得見的情緒,只有湖面被風略略皺起的痕跡。洛寒垂下眼,喉間一條線繃緊,幾乎要勒出血來。

人散之後,東邊天已泛白。洛寒收回視線,對斷塵道:「把你記得的每一個步子畫下來,隨你畫得多醜。」斷塵用力點頭,抬手時手臂還在微微發抖。洛寒抓住他的手腕,按住片刻,直到那抖意慢慢平下去。

「活著,才有資格把帳記完。」他放開手,聲音很輕,卻像在石頭上刻了一刀。

第一縷日光越過山脊,清鴻院的匾額在光裡發亮。洛寒背著手站在影裡,眼神安靜。他知道,月考之前,還會有更多試探與笑,會有更多夜裡的腳步與香氣。陌生的微笑會一遍遍出現,像是伸過來的手,也像是遞來的刀。

他把呼吸按入骨縫,將心口那口舊井再次覆上。風從廊下穿過,帶起衣襟一角。他轉身,朝練場走去。

——名單還短,仇未滿,但路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