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鴻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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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07
他推窗,讓夜風把房裡的氣味攪散。遠處山脊之上,雲像一條沉默的獸背。洛寒把紙折好,夾進衣襟,指尖留在折角處壓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夜晚,那時他還沒學會把情緒藏在骨頭裡。他從演武場回丙院,路過前殿石燈,燈下站著沈驍。師兄把一盞熱湯塞到他手裡,語氣溫和:「夜裡冷,記得添衣。」

那聲音此刻依然在耳邊迴響,卻與胸口的舊痛交疊。他合上眼,心口的悸動在靜夜裡敲擊成一記記誓言。

——這一世,他要問清,也要討回。

黑暗漸沉,夜終於將他吞沒。

清晨的鐘聲在山門迴盪,沉厚悠遠,像一條無形的鎖鏈,將所有新入弟子拉往同一個方向。霧氣被聲浪震散,露出廣場石磚的冷光。丙院弟子衣襟整齊,分列兩側,井然有序。

洛寒隨著人流走入廣場,腳步平穩,神情沉靜。他抬眼望向高懸的「清鴻院」三字,筆劃森嚴,如山如劍。這裡曾是他滿懷憧憬的地方,也是他血淚終結的地方。如今重返,心中只餘冷鋒。

韓管事立於階前,手持名簿,聲如銅鐘,逐一點名,宣布新徒編入院籍。弟子們或昂首,或低眉,暗暗打量彼此。洛寒垂下眼睫,指尖摩挲衣襟內折好的紙,心中默數名單上的字,每一筆都像刀刃,銘刻在血裡。

廣場高處傳來清朗卻冷冽的令下:「今日新入弟子,皆於此地立誓。入清鴻院者,忠於宗門,守戒守心,逆者逐出。」眾人齊聲應諾,聲浪湧起,又歸於寂然。

洛寒抬眼,胸口猛然一緊。階梯上方,一襲白衣立於眾人之上,背影挺拔,眉眼如松,正是沈驍。那張臉,他閉眼都能記得;前世最後一刻,劍尖沒入胸膛時,他看見的便是這張臉——溫潤無波,卻把他推入萬劫。

沈驍的目光在廣場上掃過,落在他身上,輕輕一頓,隨即恢復如常。神色平靜,彷彿不過多看了一個新弟子。洛寒唇角微抿,心底冷笑,眼神沉入陰影。廣場的氣氛因他的出現而瞬間肅然。

誓言後,眾弟子被分派指導師與日常規矩。韓管事帶著少年們往東側練場,一邊行走一邊宣規矩:清晨點卯,夜間禁出;犯者杖責,重者逐出。洛寒靜靜聽著,把每一條規矩都刻進骨裡。這些條款看似整肅門風,實則暗藏權勢之手。

練場邊,一名少年出列,自報姓杜,聲音清亮,笑容灑脫,話語間卻帶著挑釁:「既入清鴻,當有本事。聽說南鎮的洛師弟步法不錯,可敢一試?」眾目齊聚,方臻在人群後挑眉,眼底晃過幸災樂禍。

洛寒抬頭,視線冷靜如水。「不敢當,既是師兄之邀,自當領教。」教習淡淡頷首:「三招為限,不得傷人。」杜師兄拔刀而立,身形矯健。刀鋒疾斬,他腳步如風,輕巧閃避;轉瞬反手點在對方手腕。刀光一滯,幾乎脫手。

驚聲四起。杜師兄面色漲紅,還欲再攻,卻被教習喝止。洛寒收手,神情不變,恭聲行禮:「承讓。」場面瞬間靜默;許多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與探究。方臻眸光一閃,眼底的冷意更深。

練場散後,弟子三三兩兩離去。洛寒走在隊伍邊角,耳邊細碎的議論聲此起彼落:「看似恭謙,其實心機不淺。」「十五歲少年,竟能接下杜師兄一刀。」聲音像風掠過竹林。他不回頭,只在心底記下,又一個名字。

午後,眾人被引到藏經閣前聽訓。石階高聳,閣樓深處飄出淡淡書香。長老垂目誦戒,聲音悠悠,似永無止境。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心浮氣躁。洛寒靜立,目光穿過木架,看向更深的陰影。他記得前世,此處曾是陰謀的起點:有人竄改典籍,有人把血契藏在竹簡之後。

訓誡既畢,沈驍再度現身。步伐從容,聲音平和,叮囑眾人勤學不怠。弟子們神色恭謹,唯有洛寒垂眼不語——昔日的溫柔,如今成為利刃。沈驍講罷,竟走下階梯,穿過行列;在他身側略略停步,低聲道:「新入弟子,勤練自可,不必焦躁。」

洛寒指尖蜷緊,卻穩住呼吸,恭聲應:「是。」短短一言,像利刃挑開舊傷。白衣背影漸遠,沒入日光。洛寒胸口隱痛,分不清是憤恨,還是渴望。他深吸一口氣,把情緒壓入更深處。

午後的陽光偏西。丙院分派雜務,洛寒與斷塵同組,去清掃經場。高牆厚石,殿宇深沉,廊下風聲回蕩。斷塵動作生硬,洛寒淡聲提醒:「動作別急,聲響會驚擾看守。」斷塵一怔,點頭,眼裡浮現微弱的安心。

兩人並肩而行。斷塵低聲說:「白日裡,你對杜師兄那一指,很厲害。」洛寒不答,只把灰塵拂入簍裡,嘴角略動,像笑又不像笑。這一瞬,讓斷塵心頭一震:眼前的人不止是少年,更像一座深不可測的山。

經場外,夕光如血。洛寒抬眼,看見遠處,沈驍與長老並肩而行,似在談論什麼。兩人步伐緩慢,聲音低沉;偶有片語飄來:「宗門祭禮……弟子名額……不可外洩。」洛寒心口一緊,屏息傾聽。聲音很快遠去,雲影壓下,把一切掩入暮色。

他握緊掃帚,指節泛白。這一幕,與前世某夜驚人重合。若真與祭禮相關,那麼他死於劍下,或許並非偶然,而是早就擺好的局。他在心底把線頭一一捋直,像匠人靜靜磨刀。

入夜,丙院的燈火稀疏。弟子或打坐,或沉睡。洛寒回到屋內,點亮孤燈,把紙筆攤開。他一筆一劃寫下今日所見所聞:方臻的促狹,杜師兄的挑釁,沈驍的停步與目光,長老的只言片語……全化為墨痕。每一筆都像刀,將未來斬開裂縫。

敲門聲極輕。斷塵側身入內,小心關上門,低聲說:「我白日裡,還看見藥庫外,有人交接一個木盒。蓋角有刻紋,像是內門的印。」洛寒目光微沉,問:「還記得那紋路嗎?」斷塵點頭,在紙上畫出折線與羽紋。

洛寒盯著那紋路,沉思片刻,把圖記在心裡。那是執刑堂的標記,只在特定夜裡出現。前世他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這件事;如今,線索提前落到他手裡。他抬眼看向斷塵,聲音很低:「今晚你別出門,聽見什麼都別應。」

斷塵「嗯」了一聲,指尖卻在抖。洛寒遞過一包藥粉,說:「若有人來敲門,把這包撒在門縫下。會讓人犯噴嚏,也會暴露腳步。」斷塵眼眶微熱,用力點頭。洛寒轉身,把窗紙壓緊,把屋內的氣味散進夜風。

風從松梢掠過,帶著冷意。夜色深處傳來極遠的鈴聲;丙院本不該有鈴,那聲音像從內門傳來。洛寒側耳分辨,步伐輕微;屋檐間,偶有影子一閃而過。他按住呼吸,身體像弓,慢慢拉滿。

片刻後,院角有兩道黑影交會,低低說了幾句,便朝藥庫而去。洛寒不動,只記下身形的高矮與行走的節律。其中一人右肩略抬,步幅偏斜,像舊傷未愈。他在心裡,為此人添上一筆標記。

夜更深,雲遮住月。洛寒回到桌前,在名單上補寫新的名字,並在末尾,重重寫下「沈驍」二字。墨色濃重,像血滲紙。他指腹停在名字上,喃喃自語:「若真是救贖,我要親口問清;若是背叛,我也要親手討回。」

他吹熄燈火,黑暗壓下,只剩窗外的風,和遠處偶爾響起的腳步聲。斷塵在牆邊蜷坐,呼吸漸穩。洛寒靠著門側閉目養神,卻把意識拉成一根細線,繃在院角。

不知過了多久,廊下忽地傳來一聲短促的輕笑。那笑意陌生又熟悉,像某種久違的問候,也像試探。洛寒睜眼,刺痛從心底劃過。他握緊指節,默念名字,把那笑聲與某張面孔,疊在一起。

晨前的風更冷。遠處傳來極輕的碎步,停在藥庫門前,隨即悄然退去。洛寒不追,只在心裡把時間記下,與影子勾連,像在圖紙上落下又一枚標記。

天色將明,雲層被一道蒼白的光劃開。廣場方向,傳來第一聲擊石之鳴,新日開始。洛寒起身,整理衣襟,把紙折起,夾回胸前。

他推門而出。露水映在石階上,像細小的刀刃。他一步一步走過,每一步,都落在昨日的影子上。

晨課開始,教習令眾人走樁、吐納、轉腕、沉肩、墜肘,步步對齊。洛寒把呼吸壓入丹田,讓身與息相扣,像在織一張看不見的網。對面弟子腳步浮躁、氣息散亂,他只以側身便化開來勢,又在回步間偷換重心,把對方逼退半寸。

程教習在場邊冷眼觀察。忽然,一枚木塊自棚頂滑落,斜斜砸向洛寒肩側。白影一閃,落在他身前,衣袖一振,木塊折成兩截,無聲落地——是沈驍。洛寒微愣,抬眼,只見他語氣平淡:「系緊護腕,別讓舊傷復作。」說罷轉身而去,只留衣角掠過風聲。

午後,榜示貼在石壁上,列有月考規例與雜役輪值。紅線勾勒出幾個關鍵名額。洛寒在人群外,遠遠看見一雙手在榜前停留;指尖迅速一抹,墨點改成了淡灰。他記住那節骨分明的手指與袖口的破線,也記住他離開時刻意壓低的腳步。

回屋之前,洛寒繞到後院井旁。視線掃過青苔與水痕;地面留有新添的鞋印,前掌偏外,腳跟拖拽,帶出半弧。他蹲下,用指腹摸過濕痕,涼意透骨。他在心中,為這道鞋印標上記號,並在名單邊角添了一個無色圓點,代表尚未識名的影子。

傍晚,斷塵端來一碗熱粥,放到桌上,小聲說:「今日你擋在我前面,我記下了。」洛寒搖頭:「你欠我的,在以後還。」他看著窗外越來越濃的夜,把聲音放得很輕:「我們都要活到能還那一天,才行。」

夜深,風更勁。遠處有犬吠忽止,像被人掐住。洛寒貼牆而行,在竹影間,看見一抹極淺的燈光如游絲,穿過迴廊,終在藥庫前停住。他心頭一冷,握住袖中短匕,在暗處默數心跳,等待那一線火星落下。

鐘聲再次響起,晨霧升騰,「清鴻院」在薄霧裡展開,如同一張巨大的網。每一條線,都通向未知。洛寒的眼神卻更亮。他把呼吸按進骨裡,讓心跳與石階的節律重合。在眾人未覺的時候,他已經再度入局,並將一步一步,把局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