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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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07
清晨的山霧尚未散去,白石鋪就的長階在露水裡泛著冷光。洛寒在一陣心口劇痛中驟然睜眼,掌心濕冷,指尖微顫,彷彿劍鋒仍停在胸前。他環顧四周,山門牌匾高懸,清鴻院三字在薄霧裡若隱若現。鳥聲越過松梢傳來,帶著人間氣息,卻怎麼也沖不淡骨縫裡殘存的血腥味。他怔了怔,視線落在自己的袖口,那是少年式樣的粗布青袍,線腳微歪,袖沿還有補丁。

他低頭看清自己瘦削的手背,青筋淺浮,皮膚因寒意而起了細小的顫。這具身體的重量、步伐的癖性、胸腔裡那點尚未開闊的靈息,全都恰到好處地對上十五歲那一年。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來,測靈石的冷,外門長老的淡色目光,來自城鎮的孩童在石階上擁作一團,望向山門的臉孔滿是憧憬。他也曾那樣抬頭,覺得雲端很近,覺得修道一途會把他帶離泥濘。

如今他知道,雲端之上也有刀鋒,祭壇冷過雪,誓言薄如紙。洛寒緩緩吐出一口氣,驟然意識到,鎖鏈的冰冷不見了,胸腔的裂痛退去了,血雨停了,咒聲也遠了。他從死亡那一端回來,回到了最初的入口。重生,是命運反手遞來的一盞燈,還是另一個深淵,他沒有把握,但他知道,這一世不會再重演上一世的無能為力。

山道的霧更淡了一些,外門管事帶著兩名弟子自林下小徑行來。管事姓韓,臉寬耳大,衣襟上常年帶著藥草與油脂的氣味。洛寒記得他,記得那人對貧寒出身的孩子一向冷硬,也記得自己前世在他的名簿上被人悄悄改動過籍貫與年歲。韓管事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洛寒身上,只見一個衣著寒素的少年站在石階陰影裡,神情平靜,與其說恭謙,不如說淡漠。

「新來的,跟上。」韓管事聲線短促,帶出幾分不耐。洛寒應了一聲,腳步不緊不慢。兩名弟子走在他側後,竊竊說了幾句話,語意裡的輕蔑並不遮掩。前世的他會把這些聲音當成山風,任其掠過,如今他側了側耳,記下了聲音的主人,記下了走路時左腳外八的細節,記下了腰間佩袋上磨得發亮的角皮。仇不必急,名單可以從最細小的嘲笑開始。

穿過側門,是一處留名的石廊。青灰的石壁上排著木盒,盒裡是名簿與竹簡,紀錄外門新徒的籍貫、年歲與引薦。韓管事吩咐人取出測靈石,黑如墨的圓石靜置在案,表面有細小的紋理流動。洛寒看著那塊石,眼裡一瞬間掠過很淡的笑。他把手按上去,靈息沿著掌心灌入,石面浮起一圈清亮的光紋,像湖水被微風推動。

旁立弟子低聲道了一句「居然亮了兩圈」,語氣裡有驚訝也有不屑。韓管事哼了一聲,筆尖在名簿上點了一下:「外門,丙院。」字寫得乾脆。洛寒眼觀鼻鼻觀心,平靜得像一口井。他記得前世自己在丙院待了很久,待到手上長繭,心裡長霜,待到有人在夜裡推他一把,把他推下後山的黑井;也記得是誰在井口俯視,聲音輕得像落灰。

「洛寒。」韓管事叫他的名字,語尾拖長,像是在核對一件不重要的物什。洛寒抬眼:「在。」他把聲音收得極穩,連胸腔起伏的幅度都小到可以忽略。韓管事點了點頭,讓他在名簿上按下指紋。墨色濕滑,指腹一觸,過去與將來便被這一指按在簿上。洛寒低垂的睫毛遮住眼神,掌心微屈,像藏著利刺。

丙院的屋舍在東側,近山林,晨霧最濃,夜裡最冷。帶路的同門姓魯,口快心直,一路說著院裡的規矩,說到抽檢與月考時語氣抬高,顯得頗有成就。洛寒聽著,偶爾嗯一聲。他順手把窗欞推開,清氣夾著松香沁進來。桌案舊,床榻硬,角落有一個裂口瓷盞,盞沿缺了一瓣,像是一口吃不飽的餓。前世他在此過了很長一段日子,長到他能閉著眼摸到每一處木節。

他把簡單的行李放好,繫緊衣襟,出了門。東側坡道通往演武場,這時辰已有人在練基本步。長身少年一排排踩在白線上,腳印濕潤,像連綿的水紋。洛寒走到邊角處,抬手束了束髮,跟著踩步。他不急著顯露,他把呼吸藏在骨縫,把勁力藏在足心,把眼神藏在眉下。比起讓人看見,他更想先看見人。

不多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視野。那人臉上帶著笑,笑意卻不入眼底,舌尖頂了頂後槽牙,說話的尾音微挑。洛寒記得他,記得他前世在月考前夜出現在丙院外廊,手裡晃著一盞油燈,問他借了一柄木刀;也記得那柄木刀第二天出現在教習的屋後,斷成了兩截,旁邊有一處擦拭過的泥。

那人叫方臻,行禮時一雙眼轉得很快。他靠近洛寒,笑道:「新來的,腳步不錯,哪個鄉裡來的?」語氣裡的親熱像是雨水落在油紙上,濕不了底。洛寒看著他,眼裡無波:「從南鎮。」方臻哦了一聲,目光滑過他手背:「手上薄,怕是沒幹過粗活。」洛寒抬起手,指節細白,掌心卻有一層被刀柄磨出的薄繭,「粗不粗,拿刀便知道。」

旁邊有幾個少年失笑,笑聲像木板敲桌,清脆卻空。教習到場,喝止了閒話,開始帶著眾人走樁、吐納、轉腕。洛寒的身形在隊列裡毫不起眼,呼吸卻穩得近乎苛刻。他在每一次落步之間回看自己的骨節,回看膝踝與腰脊的配合,像一個冷靜的匠人檢視舊器。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也知道這個宗門的節律。

日頭攀高,演武場邊的影子縮短,教習放眾人各自練習。洛寒收功時,胸口微微發熱,那是靈息循環的跡象。前世他在這一步上停了很久,久到認為自己被天賦拋下;而今他心海澄明,路徑清楚,像一張重新描過線的圖紙。他不慌,時間在他這邊。

午後,丙院例行的雜務分配貼在廊尾。汲水、掃地、送藥、守夜,每一行字都平淡無奇,只有當事人知道某些行尾有肉眼看不見的刺。魯同門湊過來:「你還沒分到活,先歇著。今晚守夜大概會少人,你別走遠。」洛寒心下瞭然,守夜是最易出事的時辰,黑井在後山,風聲會把名字吹成別的聲音。他低聲謝過,轉身離開廊尾。

他沿著陰涼的迴廊走,經過藥庫,嗅到熟悉的草味,腳步微頓。藥庫的窗欞上有一塊新補的木片,釘子還亮,與記憶裡的舊痕重疊。他伸手在木片邊緣輕輕一觸,指腹傳來細小的毛刺。他想起前世某個夜裡,藥庫的門沒關嚴,有人從裡面抬出一口木箱,箱底滲著淡紅的潮。第二天,外院失蹤了一名小童。

他把那口箱子的重量記在掌心裡,像記下一個需要被還回去的債。

傍晚的風帶著山泉的涼意,天邊雲霞一層層鋪開。丙院食堂的粥淡得像水,卻總能把飢餓勉強按住。洛寒端著木碗坐在角落,慢慢地喝。他不挑地方,選了個背牆的位置,只因從那裡能看到出入口,也能看到幾張對他有興趣的臉。方臻端著碗擦過,故意碰了他一下,木碗晃了晃,粥水溢出半圈。

洛寒扶住碗,未語。方臻笑著道歉,眼尾卻壓著促狹。魯同門坐在不遠處沖這邊使了個眼色,意思明白——少惹事。洛寒淡淡點頭,像是把這事兒放過。過了一刻鐘,他起身提桶去打水,桶底有裂,他提前把裂縫用布條纏住。回程時,方臻又湊上來,說要幫忙抬一把。洛寒把桶讓給他,自己落後半步。

水桶在方臻手裡偏了兩寸,水花濺到地上,拖出一條斜濕痕。洛寒看了一眼,沒有出聲。兩人把水抬到廊角,方臻把桶一放,笑意更深:「南鎮來的手,倒也穩。」洛寒點點頭:「你也是。」他轉身離開,步伐穩得像石。方臻站在原地,笑了一會兒,笑容逐漸收斂,抬手在指腹上摩挲了一下,像被什麼細小的刺扎到。

夜色降下來時,演武場空空蕩蕩。丙院的守夜名單終於貼出,名字列得密密麻麻。洛寒站在燈下看了一遍,沒有他的名字。他心裡冷笑,這不是善意,而是試探——把他從人多處移開,讓他覺得輕鬆,讓他自己去往該去的地方。他不去,他要讓別人來。

他回屋熄燈,坐在床沿,靜靜地看窗外的黑。夜風把樹影吹得像水,院角的燈忽明忽暗。洛寒把呼吸調成最慢的頻率,心口一寸寸沉下去,像把石子投進井。前世的夜裡,他在這個時間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微弱,像風漏進窗縫;那是斷塵。那個被他在落井邊拉住袖子的少年,後來成了他最忠心的手。

他等著那三聲敲門。第一聲很輕,第二聲更輕,第三聲幾乎要被夜吞沒。洛寒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額角還濕著,像是跑急了才停下。他的眼睛很黑,黑得像把所有光都收進去。洛寒側開一步,讓他進來,遞過一方粗布巾。少年接過,低聲道謝,聲音有點緊。

「你叫什麼。」洛寒把燈調暗了一格。少年抬眼:「斷塵。」兩個字落下時,他的喉結輕輕動了一下,眼裡有警惕,也有求助。洛寒盯了他一瞬,問:「誰讓你來的。」斷塵搖頭:「沒人,我……只是很怕。」他把手攤在膝上,掌心有擦破的痕跡,邊緣滲著淡色的血。他說他白日裡在藥庫門口看見一個人搬箱,箱底在滴水,地上有紅。

洛寒靜靜聽完,輕聲道:「你做得好。」他把藥箱的重量、藥庫窗欞的新釘、方臻指腹的細刺、守夜名單的空缺,一件件在心裡擺正,像匠人把散亂的零件按模擬合。斷塵抬頭看他,眼裡的恐慌沒退,卻多了一點倚仗。洛寒把一小包止血粉推過去,又指了指床沿:「睡。」斷塵愣了愣,點頭,靠著牆坐下。

夜更深了,院內巡更的腳步漸遠。洛寒把燈吹熄,黑暗裡只剩窗紙的一層淡光。他靠著窗,靜靜地把耳朵貼向夜。遠處有很輕的聲音,像是布料摩擦,也像有人把木箱放在地上時收了力。他的手指搭在窗沿,沒有動。他不急著去抓,他要看清楚伸手的是誰。

半刻之後,院角的黑影移動了一寸。洛寒聽見極輕的一聲短嘯,那是院中傳訊用的口哨,音節低,只有受過訓的人能解。黑影停了停,轉向藥庫。洛寒心口的潮水退了一寸,他知道自己等到了。

他回到桌前,把紙筆攤開。紙很粗,筆很硬,他的字卻極穩。他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名字,字跡如刀刻。寫完,他又寫下第二個,第三個。他不急著寫太多,他只寫那些今晚與黑影有關的。窗外傳來極輕的木聲,他把筆擱下,吹滅了又一盞小燈。

他推窗,讓夜風把房裡的氣味攪散。遠處山脊之上,雲像一條沉默的獸背。洛寒把紙折好,夾進衣襟,指尖留在折角處壓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一個很久之前的夜晚,那時他還沒學會把情緒藏在骨頭裡。他從演武場回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