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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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9-09
承行二十六年 乙卯暮春 三月三十 太和山
自黃山別後,趙安與李清揚結伴自雲台孤嶺而下,於山下稍作整理,即翻山越澗,先過徽楚之界,繼而入荊襄,沿途行跡如縫,風餐露宿,直抵大別群峰。
峰巒起伏,煙嵐鎖翠,春雨時斷時續,霧氣氤氳,山道濕滑,路石如油。
偶有山澗奔流,水花飛珠,濺落崖畔,聲如碎玉擊盤。然而二人腳步疾捷,未嘗稍歇,風塵僕僕。
李清揚雖面色沉靜如常,卻從他行走之姿,已可窺得一分急切。
他步履不見絲毫遲滯,身形縱橫山澗,如履平地,或踏枯枝,或凌危石,偶有落葉旋起,被勁風捲動如飛蝶。
未見絲毫浮華,卻暗含疾風雷霆之勢。
趙安並不拆破,心下暗忖,遂默運真氣,提起輕功,全程緊隨,以免落後。
千里征途,若按尋常腳力,少說一月,恐怕仍難抵達。然而二人如電馳風掣,只用十餘日,便已漸入太和山境。
太和山脈,綿延千里,山勢起伏如龍蛇翻轉,蒼翠層疊,雲霧縈繞,氣象雄渾而幽深。
行至山麓,道路漸窄,僅容雙人並肩,落葉鋪地,踏之作響,聲聲清脆,似在空谷回鳴。
偶有松風拂面,帶著濕潤清寒之氣,令人不覺衣襟生涼。
日影西斜,霞光自雲隙斜灑,將遠處群峰映得宛如染火。
山巒羅列,蒼松古柏直插雲霄,遠觀巔頂,紅霞與白霧交錯,隱約透出幾分仙家氣象,令人心生敬畏。
山腳一帶,溪水蜿蜒,穿石而下,聲聲潺潺,水花濺白,匯入一汪清潭,潭面澄澈,映照藍天與搖曳松影,偶有鳥雀掠過,驚起漣漪。
沿溪築有石徑,青苔斑駁,路旁茶花盛開,花影隨風輕搖,暗香浮動。
再行不遠,松林間隱約現出一處茶棚,竹竿撐起草蓬,瓦罐中蒸氣氤氳,縹緲如煙,幾張木凳斜倚,迎來送往山上客旅,間或傳來茶香與人語。山路入口偶有行人,足證此處並非杳無人跡。
李清揚目光一掃,見路上行色安常,心頭方才稍稍放下。
二人遂商議,先於茶棚歇息,順勢探聽山中動靜,以定後續之策。
二人剛坐下,掌茶漢子便滿面堆笑,快步迎來,對著趙安抱拳,聲音又驚又喜:「哎呀,趙先生!真是稀客,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來來來,嚐嚐咱這山泉新汲,今早才煮好的熱茶,清甜解乏!」
李清揚一路與趙安同行,對此早不陌生。沿途凡有客棧、驛舍,無不識得趙安姓名,莫說江湖豪俠,連山野村夫亦能喊出他的號。
說書人之首,其名聲之廣,幾乎滲入庶民日常。
掌茶漢子熱切殷勤,幾乎將最好的座位、最好的茶奉上。趙安微笑頷首,神情雲淡風輕,顯然已習以為常,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股從日容雅度,教人愈發敬重。
李清揚卻無半點心情細品,只簡單抿了一口,清苦入口,便直接開口詢問:「這位大哥,請問,這些上山的人,是去做甚麼的?」
漢子抬眼一看,只見對方雖衣著樸素,一襲灰衣,卻整潔得體,風塵洗盡,神采逼人。再加上能與趙安並肩,豈會是等閒之輩?
心中不覺愈加恭敬,答得格外謹慎:「回公子,這些人都是香客,前去山上的真聖廟,拜祭祈福的。那廟香火極旺,在咱們這一帶可算數得上的名勝,常年不絕呢!」
李清揚聽罷,方才稍稍放下的心緒,如被冷泉潑醒,神情微顫,卻極力壓住,未再追問,僅點了點頭。
掌茶漢子見狀,未覺異樣,又與趙安寒暄幾句,便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
茶棚煙霧縹緲,客聲鼎沸,趙安手指輕扣茶盞,神色恬淡,眼底卻掠過一抹若有若無的凝重。
他看了李清揚一眼,未出一言,隨即放下茶杯,緩緩道:「李兄,走吧。」
二人沿山道徐行。趙安未曾催促,反而隨著李清揚的步伐,緩急自調。
李清揚並未如先前疾行,反而步履漸慢,偶爾駐足,目光在石階兩側流連,神色中透出幾分說不出的複雜。
四周景緻——蒼翠竹影、古柏森然——彷彿映出某段遙遠歲月,他凝視良久,才再邁一步,每一步都似踏在過往與現實的裂縫之上,步履輕緩卻沉重。
趙安靜默隨行,只覺眼前這個二十餘歲的身影,背影修長,肩脊微沉,竟讓人心口隱隱一緊。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像,這樣一個人,曾經歷過百年的時光,再度踏上故地?
每一階石梯,都是時光的鐫痕,每一步,都是歲月無聲的嘲諷。
山道蜿蜒,石階層疊,轉過一片竹林,終至高處一片平地。
此地本應是山門所在,然眼前唯見荒草蔓延,石礫零落,兩側僅餘兩根斷裂石柱,斑駁風蝕,殘痕隱約,昭示著曾經的門派氣象。中間碎裂的石台,被歲月侵蝕得斑駁難辨,昔日榮華,已化作滿目淒涼。
李清揚凝立良久,眼神穿過虛空,像在尋覓那早已不復存在的門樓與牌匾。紅日餘暉將他身影拉得極長,落在荒蕪草叢間,顯得孤絕而蒼涼。
他不語,只在風聲裡輕吐一口氣,神情恢復平靜,轉身繼續向更高處拾級而上。
石階盡頭,展開一片開闊卻透著淒清之意的廣場。
此地空曠無垠,無有華麗雕梁,也無巍峨殿宇,唯餘粗糙石板,佈列成一方蒼茫之地。四周則是數處平整卻早已荒蕪的泥石痕跡,雜草叢生,間或殘石橫臥,昭示昔年此地曾林立亭閣,曾有堂宇輝煌,如今卻只餘歲月之傷痕,似舊夢零落,無聲掩埋。
整個廣場上,唯一尚存的建築,是前方不遠的一座小小廟堂,灰牆暗瓦,古樸簡約,門額上懸掛一塊暗沉斑駁的橫匾,上書四字:「真聖古存」。字跡蒼勁卻已被歲月磨蝕,邊角處生出青苔,顯然歷經風霜洗禮,仍孤然屹立,正是掌茶漢子口中所言的真聖廟。
香客雖不算熙攘,但絡繹不絕,稀稀落落之間仍有熱鬧之感。有人焚香膜拜,口中低聲呢喃;有人在廟角清掃灰塵,或添補破舊的牆面,略盡一點心意。
李清揚舉步入殿,四周香煙繚繞,氣息幽微。他的目光落在殿中央的一尊石像,立於香案之後。那石像雕一道人形,仙風道骨,長髮披肩,鬚眉飄逸,眉宇間並無神祇常見的威嚴壓迫,反而透出一種溫和與睿智,恍如一位慈長長者,靜靜注視著後人。
李清揚深吸一口氣,緩緩跪下,雙膝觸地,接連行起三跪九叩的大禮。
額首叩擊石板之聲,在殿中清晰迴盪,沉重而堅定。此舉驚動周圍香客,幾道目光隨之投來,既驚疑又困惑,但殿宇肅穆,香煙縈繞,無人敢出言擾亂。再者,認出趙安者不在少數,皆默默注視,未有喧嘩。
禮畢,李清揚起身,神情複雜,未曾多語。
二人穿過廟堂,來到後方的一片空地。
這裡雜草已被鏟平,空曠曬滿斜陽。幾位白髮老人正圍成一圈,緩緩起落雙臂,身姿穩健,行的是一套太極拳。只見他們掤、履、擠、按,手如行雲,雖年紀蒼老,步伐亦略顯遲緩,卻條理分明,舉手投足間透出一種長年練習的從容與節奏感。
見此一幕,李清揚腳步倏然一頓,神色劇震,眉宇驟緊,眼底浮現出壓抑不住的驚愕與疑惑。
他緩緩轉身,目光緊鎖趙安,聲音比方才沉了數分,帶著急切:「趙兄,他們所行的……分明是本門太極拳!既如此,何以你說武當派已不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