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孤絕
本章節 2921 字
更新於: 2025-09-11
趙安聞言,神色亦微微一凝,眉梢輕蹙,沉吟片刻,方緩緩回道:「李兄,這太極拳……只是百姓間的健身之法,中原多地流傳,尤以均州最盛。相傳此拳出自真聖廟中供奉的張聖真人,已傳五六十載,近十年尤為風行。但此法全為養生,講究舒緩調息,並無內功運轉,與武學是天淵之別,且不屬任何門派。」
李清揚靜默不語,目光再度投向那群白髮老人。
只見他們一招一式雖似熟稔,然細觀之下,果真與昔年武當正宗大異。動作雖保留大略之形,卻全無內力運轉、真氣鼓蕩之跡,拳理亦已被削,繁華盡褪,只餘殘影。
那一瞬間,李清揚胸口似被無形重錘擊中,心緒翻湧,卻無言以對。
他緊攥雙拳,指節泛白,眉宇深鎖。
昔日巍峨山門猶在腦海縈迴,如今卻換作殘碑雜草,與一群緩緩舒臂的白髮老人。這種落差,不僅未能釋懷心中的疑團,反令迷惘與失落更深沉如霧,將他整個人籠罩。
但李清揚心中仍存一線希望。畢竟此地只是山門入口,昔日武當宮觀建築群廣布群峰,層巒疊嶂,直上金頂,何其壯闊!此刻,他默然轉身,沿著殘破石道,往山上更深處探去。
然而,道路早已荒廢,石縫間雜草叢生,及腰之高,掩沒了舊日蹤跡。
昔年銅索飛橋,如今多已鏽斷,墜入谷底,唯有憑二人輕功飛縱,方能跨越山澗。若非李清揚熟識舊路,一般人絕不會料到,這萬仞群峰間,曾藏著無數玄門勝境。
可嘆一路所見,皆是荒煙蔓草與殘垣斷痕,峰巒間或現大片平整空地,昭示昔時曾有廟觀聳立,鐘磬齊鳴,但如今,只餘石基苔痕,斷壁傾頹,彷彿從未有人駐足。
二人幾乎踏遍諸峰,卻不見一名同門,半點人跡。
主峰金頂,李清揚立於崖巔,俯瞰群山。雖天色將昏,晚霞餘暉映照,仍見萬里晴空,視野開闊無比。
可這片空無一物的清晰景象,反似無聲嘲諷,冷冷訴說著殘酷事實。
武當,果然不復存在。如今僅剩山門下那破敗小廟,孤守歲月風霜。
李清揚雙眉緊鎖,自始未曾舒展半分。趙安默然相隨,不以言擾,只暗暗默念記錄,神色凝重。
良久,山風掠過,李清揚胸中翻湧的情緒終歸平息幾分,轉身向趙安深深一抱拳,語帶歉意:「趙兄,方才失態,見笑了。」
趙安輕搖其首,聲音平和:「無妨。」
李清揚沉吟片刻,忽道:「再陪在下多走一個地方吧。」
二人循路離開主峰,穿林攀崖,來到一座遠離宮觀舊址的孤峰。
此峰無名,滿山青松翠竹,林木蒼鬱,未見半分人工石道痕跡,山勢冷僻,行跡難尋。然叢林深處,綠影間忽隱一角灰白石壁。仔細尋覓,果然在繁茂枝葉後,露出一方洞口。洞口逼仄,只容一人側身而入,若非熟知所在,終生難覓。
俯身而入,甫行數步,前方忽然開朗,別有洞天。石室不過丈許方圓,壁面粗糙,歷盡歲月剝蝕。頂上裂縫斜射一縷冷月之光,將石室中唯一的景象映照得分外淒清。
一張天然石台,孤立正中,台上置有一物。
李清揚步伐一頓,目光驟凝,神情如電。
石台之上,一柄長劍,橫陳靜臥,外以舊布裹束,布色枯敗,早已風化成碎,卻仍隱見昔日包裹的工整痕跡。而劍旁,還有幾方以碎石堆砌的痕跡,宛若祭壇,雖經風霜百載,痕跡依稀猶在。
李清揚緩步往前,眼底光影翻湧,低聲喃喃:「此處……正是我閉關前藏劍之所。劍,本埋於石台後方,何以如今……」
他話音漸斷,目光落在那碎石間,心頭轟然。
那是以劍為尊的衣冠塚,儀式簡陋,透著一絲莫名的淒涼。
想到此處,李清揚心中已有推測。畢竟世上唯有一人,曾知此地所在。
為免趙安疑惑過深,他轉首,語聲低沉緩緩開口:「昔年我偶有心結,或厭世俗紛擾,常獨來此地,靜坐觀月。得悉此洞者,除我之外,唯我門中最小師弟。我二人情同手足,我閉關前,曾與他提及藏劍之事。如今想來,定是我多年未歸,門人皆以為我已隕,他……才會掘劍成塚,以慰師兄之靈吧。」
言罷,李清揚長歎一聲,聲音如山風穿谷,沉重至極:「可笑啊……世人以我先逝,孰料至今,唯我尚存。他們……卻一個個走在我前頭。」
語畢,眼神微垂,肩頭似壓上千斤重負,整個人像瞬間蒼老了數十載。
趙安一路同行,所見種種,早已讓他深信李清揚百年奇劫之說。
此刻,再親睹這劍塚,聽他吐露心跡,胸中不禁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沉痛。他縱然見過江湖無數荒誕,閱盡人情炎涼,此情此景,仍不免語塞,默立一旁,無聲記下。
李清揚緩緩俯身,雙手極輕,卸下殘破的裹布。
布屑碎落,灰塵飛揚,那柄熟悉卻滿布鏽蝕的長劍,終於重現天日。劍鋒斑駁,劍柄皮層剝落,歲月侵蝕得斑痕累累。此劍並非奇珍神兵,如今歷盡風霜,雖損毀七八,幸未至全然灰敗。
他雙指緩抹劍脊,神情專注,像要從鐵鏽之下,尋回一段被時光掩埋的過往。緊接著,長劍自鞘拔出——鏽積與石台摩擦,發出一聲壓抑低沉的銳響,恍若哀鳴。
李清揚凝望劍身,未察異樣,卻忽聽趙安在側,低呼一聲:「劍身背後,有字!」
李清揚心神一震,急翻劍背。月光傾灑,那一刻,他的瞳孔猛然收縮——劍扣之上,一寸之間,刻著四個字:
「愧負兄恩」
字痕極深,筆劃凌厲,彷彿鐵石切削,留著一股不容抹去的執念。縱隔多年風霜,仍清晰刺目,彷彿能聽見刻字時壓抑不住的悲鳴。
那一瞬,石室寒意逼人,連呼吸都沉重起來。這四字,如利刃般刺進李清揚心坎。他腦海中記憶翻湧,無數往事驟然齊至,一切交織成亂,轟然炸開。
以劍為塚,四字無聲,卻似暗藏千言萬語。
這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李清揚雙眸死盯劍身,指尖微顫,唇邊一語未出,胸中卻似壓上萬鈞巨石,連呼吸,亦艱難至極。
眼見如此,趙安默然退至石室外。他雖以紀錄江湖聞見為己任,但亦懂得分寸,給予必要的空間與尊重。
他在竹林間尋得一處乾淨平地,卸下背囊,鋪紙研墨,將今日種種一筆一劃寫下。
良久,趙安吹出一聲輕哨,林間傳來振翅聲,一隻信鳥落於肩頭。他將手札綁妥於鳥足,輕撫其羽,鳥兒應聲而去,消失在暮色與細雨之中。
夜幕低垂,山間靜謐。趙安並未驚擾石室,只在外側靜候。春雨細細,風聲輕送,偶有松間滴水聲,彷彿計數般漫長。
直至月升中天,雨意未歇,李清揚方才自石室緩步而出。手中長劍已無舊布包裹,裸露的劍身映著冷光。他立於孤峰之巔,背對竹影,迎著山風與月色,神情深沉,身影被雨霧渲染得格外清冷。
忽而,他將長劍橫於身側,腳尖微分,兩膝微曲,兩肩下垂,整個人如山如松,氣息凝定,左手合指虛攏於胸前,右手輕扶劍脊,緩緩擺出一式太極起手。
其式平淡無奇,與廣場上那群白髮老者並無二致,甚至顯得更為從容。
劍勢隨身意微動,氣象便悄然變化。
起初,劍走圓緩,似煙霞舒捲,似溪水低吟,動靜之間帶著一種不緊不慢的韻律;雨絲自空而下,落於劍鋒,隨著圓轉之勢被拋成水霧,映著月光,宛如流銀飄散。
式式相生,圈轉愈發連綿。弓步推手,虛步點劍;或翻掌送勁,或穿臂領勢,每一動作都自然而生,無絲毫滯澀。
趙安只覺他身影時開時合,劍隨身走,身從劍轉,似緩實疾,似疾實緩,氣韻如行雲流水,卻在不經意間蘊藏一股渾厚勁道。至後來,拳劍並施,虛實更顯分明。偶爾一式提膝捧劍,輕柔無痕;下一息卻驟轉如驟雨擊石,凌厲森冷。
他遠遠望去,心中波瀾起伏。
本以為太極只是市井養生之術,如今卻見這看似舒緩之勢,竟暗含開合吞吐,剛柔並濟,虛實莫測。其勢雖無半點外放霸烈,卻自內而生,貫串渾成,如大江潛流,深不可測。
他不禁暗自思忖,此門何以隱沒至今?
李清揚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塵封舊事?
此事,恐非單一門派之興衰,而是牽動江湖的大局。
月下,年輕而削瘦的身影,劍光與雨絲交錯,似在對往昔祭告,又似預示著未來風雲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