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酷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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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22
隨著盛夏的到來,難忍的悶熱如同無形的手,緊扼著江戶民眾的咽喉。

蟬鳴聲浪從四面八方的櫸樹枝頭傾瀉而下,遺世堂的門帘半卷著,藥草清香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逸出,在蒸騰的暑氣里艱難辟出一方清涼之地。

佐藤來世盤膝坐在蒲團上,和服的后襟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著略顯單薄的脊背。

他盯著案几上攤開的漢文經書,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艱澀拗口的音節在舌尖滾了幾滾,終究化作一聲挫敗的嘆息,卡在喉嚨里。

「『幽篁獨坐,長嘯鳴琴』——」新垣龍藏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沉靜,「『琴』字當引氣下沉,貫于丹田,非喉舌之蠻力。」

話音未落,帶著薄繭的微涼指尖猝然貼上佐藤來世的手腕內側,那觸感如同水滴墜入滾燙的烙鐵!一股清冽如冰泉的氣息順著脈搏瞬間注入,剎那間滌盪了他原本滯澀煩悶的經脈。

佐藤來世猛地一顫,幾乎是本能地想縮回手,那觸碰卻已一觸即分,快得如同錯覺,然而殘留的涼意和那難以言喻的細微電流,卻像火星濺落乾草,無聲地在他心頭燎原,激得他指尖微微發麻。

「先生的手……」佐藤來世下意識地摩挲著方才被觸碰到的那一小塊皮膚,抬眼望向新垣龍藏,琥珀色的眼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探究,「好涼。」

新垣龍藏執壺的手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數百年前的昆崙山巔,那刺骨的雪風彷彿再次穿透時光呼嘯而至——「師兄的手,好涼......」少年秋咫握著他因採摘雪珀芝而凍僵的手,笨拙地呵著熱氣,長長的睫毛上掛滿霜花,凍得嘴唇發白,那情景此刻化作無形的冰錐,狠狠刺入心間。

他倏然閉眼,將翻湧的記憶強行壓下,水壺重重擱回爐上,聲音裡帶著一絲刻意的不耐:「心若靜,氣自生涼意,凝神,再誦!」 目光卻掠過少年被汗水濡濕的鬢角,一絲難以言喻的恍惚閃過眼底。​

咒語聲重新響起,卻比之前更加凌亂。

佐藤來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新垣龍藏的臉龐,飄向那人微蹙的眉峰,以及那雙深邃得彷彿盛滿萬古長夜的褐色眼眸——每當自己念錯一個音節,那眉頭便如被無形的絲線牽緊一分,眼底深處便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混合著懷念與痛楚的柔光,少年心中忽生一種莫名的衝動:若故意念錯,是否能在那沉寂如古井的眼波里,攪動起更多的漣漪?

「『毒龍遁形』——」新垣龍藏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帶著溫熱的氣息。他俯身靠得極近,手臂越過佐藤來世的肩頭,帶著藥草氣息的陰影籠罩下來,讓少年的呼吸瞬間窒住。

新垣龍藏修長的食指精準地壓在書上那個飄逸的「遁」字上,「此字氣韻散了,當以意引氣,如溪流歸海,不可強求奔涌。」

「不過這段比較難,作為一名初學者,你能念得還算不錯。」新垣龍藏收回了手,順勢拍拍佐藤來世來世的肩膀,少年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新垣龍藏滑出的袖口吸引——半截磨得光滑油潤的舊竹籤露了出來,簽尾處,「平安喜樂」四個刻痕幾乎被摩挲得平了,像一道深嵌在歲月里的舊傷疤,無聲訴說著沉重的過往。

「當年……」佐藤來世幾乎是無意識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試探,「先生學這咒法的時候,也總記不住這句么?」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驚住了,彷彿這不是他的本意。

「笨蛋,讓你平時不好好背誦經典,讓你整天逃課摸魚!連最基本的清心咒都忘了,這下好了,差點把命丟了!」秋咫急得欲哭無淚,不斷地用手拍打自己臉頰的情景霎時浮現於青年心頭,新垣龍藏猛地收回手,袖口滑落,那截竹籤瞬間隱沒無蹤,快得讓佐藤來世疑心方才是否眼花,他轉過身去,從葯櫃高處取下一個青瓷罐,動作看似自然,但寬袖帶起的風拂過佐藤來世耳際時,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我當時太年輕……」新垣龍藏的聲音傳來,帶著刻意的平淡,像是在談論一件久遠的、與己無關的舊物,「性子跳脫,坐不住,背誦經典時總愛分神,或盯著窗外飄過的云彩發呆,或數檐角的麻雀,甚至直接逃課摸魚。」他打開瓷罐,取出幾片陳皮。

佐藤來世怔然,他的目光掃過案幾角落,發現那不知何時多了一碟冰鎮好的烏梅,紫褐的果實在青瓷碟中凝著晶瑩的水珠——這分明是他三日前隨口提過一句,覺得生津解暑極好的小食。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滑過心尖,那被刻意壓抑的悸動,似乎又悄然滋生了幾分。

日影西斜,白日的酷熱稍退,空氣中醞釀著夏祭前夜的躁動。

佐藤來世擱下謄抄完畢的公文,輕輕揉著酸痛的手腕,一碗澄碧的藥茶無聲地推至他手邊,清雅的香味絲絲縷縷沁入他的鼻端。

「加了甘菊,清心去火。」新垣龍藏背對著他,專註地擦拭著葯柜上雕花的銅環,聲音依舊平靜,但少年卻從中聽出一絲淡淡的關切。

佐藤來世捧起茶碗,碗壁透出的涼意恰到好處,顯然是算準了他來的時辰提前備好、冰鎮過的,他小口啜飲著,溫涼的液體熨帖著焦躁的五臟,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黏在新垣龍藏的背影上,看著那人骨節分明的手,正輕柔地拂過葯櫃深處那隻懸著的木鳶。

一種莫名的、尖銳的悸動猝不及防地刺穿佐藤來世的心口,比運轉清心咒時任何一次阻滯都要蠻橫,瞬間攪亂了他剛剛平復的氣息,他倏然放下茶碗,站起身:「明日是夏祭,町奉行所今日要提前備好祭典文書,我得回去了。」

新垣龍藏擦拭銅環的手停了下來,卻仍未轉身。

佐藤來世走到門邊,手觸到門帘時頓了頓,琥珀色的眼瞳映著門外漸起的暮色和隱約傳來的祭典籌備的喧鬧,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某種勇氣,回頭看向那道彷彿與這塵世歡騰格格不入的背影。

「新垣先生,」少年的聲音在漸漸喧囂起來的背景音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夏祭的廟會……很熱鬧,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新垣龍藏的身影在暮色中微微一頓。他沒有立刻回答,寂靜在藥鋪里蔓延,只有遠處傳來的祭鼓試音聲,咚,咚,咚,敲在人心上。

就在佐藤來世以為會被無聲拒絕時,新垣龍藏緩緩轉過身,逆著門外透進來的、被燈籠染上淺紅的光暈,他的輪廓有些模糊,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清晰地望了過來,他沉默地點了點頭,極輕微的一個動作,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少年的心中漾開圈圈漣漪。

「戌時初刻,」新垣龍藏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我在巷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