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清心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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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21
把那幾個醒后即會把剛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的昏迷浪人隨便丟到某個衚衕后,佐藤來世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跟著夏遠走進了藥鋪。

遺世堂內,清雅的葯香和井然的陳設讓少年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藥鋪的門帘垂落,將巷弄的喧囂濾成朦朧的背景,只留水沸聲在茶壺中低吟。

佐藤來世跪坐在蒲墊上,琥珀色的眼瞳掃過掛在藥鋪深處的牆上的那隻系著靛藍尾翼木鳶,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

「請用茶。」龍藏將粗陶茶碗推至少年面前,碧綠茶湯映著對方微蹙的眉峰——那眉間鬱結的煩悶,像極了當年在飛云宗,為家父的病情而憂愁的秋咫。

龍藏倏然垂眸,不過相似罷了——他告誡自己,百餘年間,他見過足夠多的巧合,其中也不乏沒有血緣關係卻長得意外相像的二人。

何況兩位少年只是碰巧瞳色一致,當年秋咫復明后獲得的琥珀色眼瞳確實讓夏遠感到驚艷,不過他現在知道,在人群中確實有這種天生的瞳色,尤其是那些族系中融入了外族血統的。

佐藤捧起茶碗,氤氳熱氣熏紅了他緊繃的下頜:「先生方才定住浪人的手法,可是什麼高深莫測的陰陽術……」

「雕蟲小技,不值一提。」龍藏呷了一口熱茶,搪塞道,「倒是佐藤君您年紀輕輕就孤身入江戶,似有重擔在肩?」

少年羽織下的肩胛骨驟然繃緊如拉滿的弓:「水澤藩太小,人手不足罷了。」

「哦?」龍藏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好奇地挑了挑眉。

「啊,忘記跟你講了,我其實是水澤藩藩主的次子,這次到江戶是來替家父向幕府遞交效忠文書,順便處理糧草押送等公務的。」佐藤來世說,隨後又站起身來,鄭重向夏遠鞠了一躬,「新垣先生,您替在下解圍的恩情在下絕對不會忘,水澤藩雖小,但先生以後若有需要,我定當傾盡全力相助!」

「不必如此小題大做。」新垣龍藏被少年這副認真的模樣給逗樂了,眼尾的淚痣隨笑意微揚,他笑著擺了擺手,「以後沒事常來我的小店喝喝茶聊聊天,如果可以的話幫襯一下我的生意就好了!」

新垣龍藏提起鐵壺為佐藤來世續茶,在水流注入粗陶碗的簌簌聲里,佐藤緊繃的肩線終於鬆懈幾分,目光卻回落到藥鋪深處那隻木鳶的靛藍尾翼上。

佐藤忽地開口,琥珀瞳中浮起罕見的柔軟:「家母生前,也為我做過一只相似的風箏。」他指尖無意識地在膝頭虛划,「後來長兄學劍,失手劈碎了……」尾音散在茶煙里,浸著年久沉澱的悵然。

龍藏執壺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數百年前的秋家,他當著秋咫的面放起了重新修補后的木鳶,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少年熱淚盈眶的臉龐。

他垂眸掩去眼底波瀾,將新沏的茶推至少年手邊。

此後數日,遺世堂的門帘總在暮色初臨時被掀動。

佐藤來世攜著一身江戶的塵埃踏入藥鋪,和服下擺沾著糧袋的灰漬。

他熟稔地跪坐爐邊,從懷中掏出幾枚寬永通寶:「勞煩先生,今日再為我配一劑柏子仁。」眉間倦色如潮水漫漲,「今日又是公務纏身的一天,真令人頭疼!」

龍藏碾葯的手勢沉穩如舊,石臼中藥材碎裂的輕響,混著少年斷斷續續的傾訴,葯杵每一次起落,都似在將那些喧囂碾磨成齏粉。

「人心若沸鼎,則萬籟皆刺耳。」龍藏說著將新配的藥粉裝入紙包,「柏子粉如細雨,難熄野火。」

「那先生可有立時讓人心靜的法子?」來世問道,眼裡盈滿了期盼。

龍藏自葯櫃最高處取下一卷書,邊緣磨損如齒痕,「此乃清心咒總綱,以心為爐,以息為薪——」他二指併攏,虛點佐藤眉心!

清冽氣流如冰泉貫頂!佐藤倏然睜大雙眼,同僚們互相推諉的叱罵聲、夜間驛道擾人清夢的馬蹄聲、甚至自己躁動不安的心跳聲,瞬間退至遙遠深淵,唯余爐火舔舐壺底的細響,清晰如冰珠墜玉盤。

「跟我一起念: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龍藏展開書卷,遒勁有力的漢字如龍蜿蜒,他用久違的漢語如此誦念,聲音清朗。

當來世如鸚鵡學舌般跟著他一起誦念起陌生的語言,竟感到丹田自發湧起暖流,與咒訣共振!

在他的腦海中,文書上糾纏繁複的文段脈絡漸次清晰。

夜風輕拂,遺世堂檐角的懸鈴飄搖清響。

來世將謄清的帳冊收入懷中,向龍藏感謝道:「新垣先生,多謝您的術法,我感覺頭腦清晰多了!只是......」

少年說著,琥珀眼瞳緊鎖龍藏:「先生既然通曉此術,眼中為何仍有化不開的悲傷?」

葯杵「咚」地撞上石臼。

龍藏猛地捻起一撮淡紫忘憂草,揚手撒入沸騰的鐵壺!

白霧轟然炸開!翻滾的煙瘴吞沒兩人身影,模糊了佐藤探究的視線,也掩住龍藏眼中驟起的波瀾。

「醫者不能自醫。」霧氣中傳來龍藏的聲音,平靜得像覆雪的荒原,「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不是嗎?」

佐藤的呼吸在霧中一滯。

霧氣漸散,少年低頭看向自己緊握的拳。

「不好意思,新垣先生。」他扯了扯嘴角,「是我逾越了。」

「無妨。」龍藏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霧氣氤氳,使他的臉色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