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背叛的倒數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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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21
艾蜜莉睡著了。
那是一種亞瑟從未見過的、深沉而平靜的睡眠。穩定劑驅散了她體內的風暴,撫平了她因痛苦而緊促的眉頭。胸口規律的起伏,是這座恐怖實驗室裡唯一聽起來屬於「生命」的聲音。亞瑟伸出手,指尖猶豫地懸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方,感受著那份不再滾燙的、屬於正常人的溫度。
這份平靜,是他用另一個人的自由和身體的一部分換來的。這個念頭像一顆佈滿倒鉤的子彈,在他腦中翻滾,每一次轉動,都帶來新的劇痛。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望向周圍那些浸泡在福馬林液體中的器官,它們彷彿在無聲地提醒他,這裡是交易的國度,所有東西都有標價。
二十四小時。時鐘的指針已經開始轉動。
亞瑟獨自走到診所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那裡堆放著一堆報廢的伺服器機櫃,勉強能隔絕莫羅那邊傳來令人不安的細微操作聲。他席地而坐,打開了馬克斯的平板。
螢幕亮起,照亮了他緊繃的臉。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漫無目的地在檔案中尋找慰藉或答案。現在的他,像一個即將進入戰場的士兵,目標明確,眼神專注。他的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滑動,直接點開了標記為「灰市社群網路分析」的檔案夾。伊萊的活動範圍、已知的聯絡人、日常的行為模式……馬克斯的筆記鉅細靡靡,像一張由情報編織而成的大網。
接著,他跳轉到一個名為「CQB-非致命性壓制」的子目錄。螢幕上彈出人體神經節點的解剖圖、標準的關節固定技法、以及利用閃光或次聲波裝置造成短暫感官癱瘓的戰術應用。這不是為了殺人。殺戮太簡單了,莫羅要的是那隻眼睛,完好無損的眼睛。這意味著他必須靠近目標,在活體上執行一次……外科手術式的掠奪。
他正在規劃一場狩獵。用馬克斯教給他的方法,去獵殺一個馬克斯或許也認識的人。他感到一陣反胃。這就是斷網人的世界嗎?為了生存,就必須像野獸一樣互相吞食?
不知過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氣,關掉了平板。一個粗略但充滿風險的計畫已經在他腦中成形。他站起身,準備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一隻冰冷的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亞瑟渾身一僵,回過頭,正對上莫羅那半是血肉、半是陶瓷的臉。醫生那蜘蛛般的機械臂「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重量幾乎讓亞瑟的骨頭發出呻吟。
「準備好了嗎,工程師?」莫羅的聲音帶著一絲愉悅的嘲弄。他抬起機械臂,在亞瑟眼前展示了一下手臂內側一個微型的全息螢幕。
螢幕上,兩個綠色的光點在穩定地搏動著,旁邊是兩組不斷刷新的數據——心率、體溫、壓力水平。一個光點標註著「標本-A」,另一個標註著「資產-E」。
資產。他甚至不屑於用名字來稱呼她。
「別想著逃跑,或者耍什麼小聰明。」莫羅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比任何吼叫都更具威脅,「我能隨時看到你的心跳……以及她的。如果你心率異常升高,或者離灰市的範圍太遠,我會認為你違約了。而她,」他朝艾蜜莉安睡的方向瞥了一眼,「會立刻支付你的違約金。」
那句話,像最後一根釘子,將亞瑟徹底釘死在了這場交易的十字架上。他感覺到一條無形、由數據構成的鎖鏈,從莫羅的機械臂延伸出來,一頭鎖著自己的心臟,另一頭,則緊緊纏繞在艾蜜莉的喉嚨上。
亞瑟準備轉身。
「等等。」莫羅叫住了他。
醫生那蜘蛛般的機械臂從一個佈滿劃痕的金屬箱裡,夾出一個巴掌大小、形狀酷似一隻抽象金屬蜂鳥的裝置,隨手扔給了亞瑟。亞瑟本能地接住,裝置入手冰冷沉重。
「這是『蜂鳥』,」莫羅的語氣像是在介紹一件無關緊要的園藝工具,「舊聯邦用來活捉珍稀動物的玩具。我把它改小了點,用來收集我的『材料』。它能讓目標在保持清醒的狀態下,全身癱瘓大概一分半鐘。」
他頓了頓,那半是陶瓷的臉上露出一絲惡意的笑容。
「前提是,你得先掃描並校準目標的生物頻率。如果你手抖了,或者算錯了,它就只會發出一陣好聽的嗡嗡聲。到那時候,」莫羅用他血肉組成的那隻手,做了個摳挖的動作,「你就只能靠你自己的指甲,去把他那隻漂亮的眼睛給摳出來了。祝你好運,工程師。」
亞瑟握緊了手中的「蜂鳥」,金屬的稜角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螢幕上那兩個搏動的光點,緩緩地點了點頭。
離開莫羅診所的瞬間,亞瑟感覺自己像是潛入了深海。舊區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帶著濕冷的、腐朽的氣息,試圖滲透他的皮膚,壓垮他的意志。
每吸一口氣,他都能感覺到胸腔裡那名為「恐懼」的情緒在衝撞。對艾蜜莉安危的擔憂,對自己正在執行的骯髒任務的厭惡,像兩塊巨大的磨盤,反覆碾壓著他的神經。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執行馬克斯筆記中關於「西斯特瑪」的呼吸法——吸氣,不屏息,讓氣流在體內循環,然後緩緩呼出。他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的節奏上,用這種機械式的專注,來對抗腦中瀕臨失控的情緒。這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一層用紀律強行撐起的、薄如蟬翼的冰面。
他睜開眼,眼中的慌亂已被壓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警覺。
他貼著一堵滿是塗鴉的混凝土牆前進,手指輕輕觸碰著粗糙的牆面,感受著每一絲震動。馬克斯的警告在他腦中迴響:『牆壁是掩體,那邊的帆布是隱蔽。子彈能穿透帆布,但穿不透牆。永遠選擇牆。』他放棄了被一塊巨大廣告帆布遮擋的小路,選擇了繞遠,始終讓堅實的障礙物處於自己和開闊地的中間。
他的每一步都經過計算。在穿越一條廢棄的街道前,他會在一根斷裂的柱子後停留至少三十秒,眼睛像鏡頭一樣掃描著所有窗口和陰影。他的「狀況警覺(SA)」被提升到了極限,耳朵捕捉著風聲之外的任何異響——遠處金屬碰撞的聲音,上方管道滴落的液體,腳下碎玻璃被踩到的細微聲響。他像一個幽靈,在廢墟構成的棋盤上,從一個掩體移動到下一個掩體。
他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根據平板上的地圖,左轉穿過一條狹窄的巷子是前往灰市的最短路線。他已經觀察了將近一分鐘,巷子裡一片死寂,只有遠處霓虹燈的光芒在巷口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調整呼吸,正準備壓低身形,快速通過。
就在他肌肉繃緊,即將行動的瞬間——
滋。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靜電爆音,從他胸前掛著的平板電腦揚聲器中傳出。
聲音很小,卻像一記警鐘,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敲了一下。亞瑟的動作本能地停滯了。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提示音,只是一次無意義的數據錯誤,一次「雜訊」。
但就在他停頓的下一秒,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從他原定要進入的巷子裡轟然響起。三個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他們的手臂是粗糙的工業級義體,身上散發著機油和汗水的惡臭。鐵砧幫的巡邏隊。他們咒罵著,其中一人還狠狠一腳踢在牆上,金屬腳掌與磚石碰撞,迸出火花。
亞瑟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緊緊貼在陰影中,連呼吸都幾乎忘記。如果剛才他沒有因為那聲「雜訊」而猶豫,此刻他已經和這支巡邏隊撞個滿懷。
鐵砧幫的人沒有發現他,大搖大擺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腳步聲漸漸遠離。
直到周圍重歸寂靜,亞瑟才敢緩緩呼出一口氣。他低頭看著胸前的平板。螢幕上的地圖依舊清晰,沒有任何異常。
他本能地運行了一個快速的系統診斷,手指在螢幕邊緣滑動,調出後台日誌。一切正常。沒有電壓不穩,沒有組件錯誤。剛才那聲靜電爆音,就像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只留下了一圈看不見的漣漪。
這種感覺,比面對一支巡邏隊更讓他恐懼。
他不再相信巧合。他選擇了另一條更長、更繞遠的路。
亞瑟沒有直接走進灰市那片由人潮、惡臭與霓虹構成的混亂旋渦中。他像一隻謹慎的掠食者,繞著獵場的外圍移動,尋找著一個完美的伏擊點。最終,他在停車場二樓一個廢棄的速食店廚房裡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一扇正對著市場中央通道滿是油污的通風口格柵。
這裡的位置絕佳。他能俯瞰下方大部分區域,而廚房的黑暗和彌漫的酸腐氣味,則是最好的掩護。他從背包裡拿出馬克斯留下的軍用望遠鏡,調整好焦距,開始執行任務中最關鍵,也最殘酷的環節:觀察。
他的目光掃過下方龍蛇混雜的人群,很快就鎖定了目標。伊萊的攤位,擠在一個賣著可疑肉串的食鋪和一個兜售盜版數據晶片的攤子中間,毫不起眼。伊萊本人正靠在一張椅子上,穿著他那件萬年不變的油污工裝,棒球帽的帽簷壓得很低,只有那隻改造過的義眼,在昏暗的環境中反射著一絲冰冷的數據光。一個抽象的名字,一個任務目標,在此刻終於和一個活生生的人重疊在一起。
亞瑟強迫自己保持呼吸平穩,雙手穩定地舉著望遠鏡。他觀察著伊萊的每一個動作,記錄著他與客戶交易的習慣,他警戒地掃視周遭的頻率,他下意識觸摸藏在夾克內側武器的動作。一切都像馬克斯筆記裡描述的那樣,這是一個在刀口上舔血為生、徹頭徹尾的舊區生物。殺了他,或者只是致殘他,似乎並不值得背負太大的道德壓力。
就在亞瑟的內心逐漸被這種冷酷的分析所佔據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擠開了人群,站到了伊萊的攤位前。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小女孩,衣衫襤褸,手裡緊緊攥著一個舊得掉漆、已經不會發光的兔子玩偶。
伊萊顯然被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想把她趕走。但小女孩沒有動,只是固執地、滿懷期盼地將那個壞掉的兔子舉到他面前。
伊萊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似乎咒罵了一句什麼,但還是不情不願地從女孩手裡一把搶過了玩具。他那隻正常的眼睛翻了個白眼,但那隻義眼卻閃爍了一下,似乎在掃描玩具的內部結構。他從櫃檯下拿出了一套精密的工具,用一種與他粗魯外表截然不符的靈巧,撬開了兔子的外殼,飛快地更換了一根微小的線路,又重新將它合上。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他把修好的兔子扔回給小女孩,它肚子上的小燈重新閃爍起溫暖的黃光。小女孩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純粹、燦爛的笑容。她對伊萊說了句謝謝,然後抱緊她的兔子,轉身消失在人海裡。
伊萊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只是再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彷彿在驅趕一隻蚊子。他沒有收取任何費用。
望遠鏡的鏡片後,亞瑟的呼吸停滯了。
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像一把重錘,砸碎了他剛剛建立起來的、那層用「任務需要」堆砌的心理防線。目標不再是一個代號,一個零件的攜帶者。他是一個會為了一個陌生小女孩的微笑,而浪費自己一分鐘時間的、複雜的個體。
背叛的重量,在此刻才真正地、實體化地壓在了亞瑟的肩膀上。他感到一陣噁心。
他緩緩放下望遠鏡,抬起手腕。他自己設定的倒數計時器,正在螢幕上冷酷地跳動著:22:47:16。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艾蜜莉的生命,也隨著這些數字的每一次跳動,一點點地流逝。
亞瑟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他眼中的掙扎、猶豫與噁心,都已被一片深不見底的決絕所取代。
他收回望遠存鏡,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那片混亂的市場。但這一次,他看的不再是伊萊,而是伊萊攤位周圍的環境——那條可以用來接近的小巷,那個可以製造混亂引開人群注意力的蒸汽管道,以及撤退時必須經過的三個路口。
觀察階段結束了。
現在,開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