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蜂鳥的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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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23
在速食店廚房那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中,亞瑟將平板電腦與一個手掌大小外形酷似金屬昆蟲的裝置連接起來。這就是「蜂鳥」,莫羅那份附帶著無形枷鎖的「禮物」。
螢幕上,一個頻譜分析儀被調了出來。無數雜亂的波形在上面瘋狂跳動,那是灰市裡成千上萬個電子設備、通訊信號和劣質霓虹燈共同奏出的一首混沌交響樂。亞瑟的任務,就是從這片數據的海洋中,釣出屬於伊萊義眼的那條獨一無二的魚。
他屏住呼吸,將望遠鏡再次對準目標。透過光學放大,他將平板的掃描區域聚焦在伊萊的頭部。頻譜儀上的雜訊瞬間過濾掉了九成,但剩下的波形依舊駁雜不清。他耐心地微調著參數,像一個在風暴中調校精密儀器的工程師。
就在他即將鎖定一道微弱但穩定的頻率時,他的大腦突然被一陣不屬於他的情緒刺穿。
那是一股混雜著煩躁、熟練與一閃即逝的溫情的奇異感受。他彷彿能感覺到自己手中工具的冰冷觸感,能「看到」那隻壞掉的玩具兔子內部簡單的線路,能體會到修好它時那份微不足道卻滿足於解決了一個問題的滿足感,然後這份滿足感又立刻被一種「別來煩我」的厭倦所覆蓋。
這是伊萊的情緒。
亞瑟的心臟猛地一跳,望遠鏡的視野劇烈晃動。他立刻意識到這是「精神侵蝕」。那些透過艾蜜莉洩漏出來的、來自「靜默圖書館」的數據,正在腐蝕他意識的邊界,讓他對目標的感知變得過於敏銳,甚至產生了共感。
他猛地閉上眼,立刻開始執行「西斯特瑪呼吸法」。吸氣……呼氣……他將所有意念都集中在控制氣流上,用冰冷的紀律強行將那股外來的情緒壓制下去,重新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再次睜眼時,他的眼神恢復了冷靜。他不能被動搖。他重新鎖定那道頻率,在平板上按下了「校準蜂鳥」的指令。
一行紅色的文字彈了出來,冰冷而無情: 信號強度不足,無法完成校呈。 建議:縮短目標距離或增強信號源。
遠程攻擊的方案失敗了。那個能讓他保持距離、保持匿名的「乾淨」方案被堵死了。他必須靠近,進入那個龍蛇混雜的市場,進入伊萊的攻擊範圍。
亞瑟的目光掃過下方,絕望地尋找著新的可能性。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伊萊攤位不遠處牆壁上的一個老舊的、滿是鐵鏽的電力接線盒上。那是舊聯邦時代的產物,脆弱、不穩定,但功率巨大。
一個計畫在他腦中迅速成形。他可以駭入接線盒的控制晶片,製造一次高強度的電磁脈衝。這會讓周遭所有電子設備瞬間過載或重啟,在那個短暫的瞬間,伊萊的軍用級義眼為了自我保護,一定會迸發出最強的信號。那就是他完成校準的唯一窗口。
就在這個充滿了惡意的計畫徹底定型的瞬間,亞瑟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變化。
不是聲音,不是影像,而是一種純粹的、來自意識層面的「觸碰」。一股充滿了好奇與讚許的冰冷情緒,像一滴墨水滴入清水般,在他的腦海中擴散開來。那感覺,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來自他剛剛離開的那個診所的方向。
他立刻就明白了。
這是莫羅。
「蜂鳥」不僅僅是一個工具。它也是一條鎖鏈,一個觀察窗。莫羅不只是在等待結果,他正在欣賞過程。他想看的,就是一個像亞瑟這樣信奉秩序與邏輯的工程師,在被逼入絕境時,會如何利用他賦予的力量,去創造混亂與傷害。
亞瑟緩緩地、無聲地握緊了拳頭。他以為自己是獵人,但其實,他從未離開過囚籠。他與他的獵物,都在同一個更巨大、更恐怖的牢籠之中,被一個瘋狂的造物主饒有興致地觀察著。

亞瑟的身影如同一抹墨跡,融入了灰市背後那些不為人知的維修通道中。這裡的空氣停滯而沉重,帶著濃烈的臭氧與鐵鏽氣味。他根據腦中的地圖,在迷宮般的管線間穿梭,最終停在了一個嗡嗡作響,舊聯邦時代的電力接線盒前。
他從背包中拿出平板和一卷接口線,熟練地撬開接線盒老舊的維護埠,將線路接了進去。平板螢幕上,一個基於充滿了上個時代氣息純文字的管理介面跳了出來。亞瑟的工程學知識讓他立刻辨認出這是舊聯邦的標準協議,但他很快就發現,有一層非標準的、異常頑固的加密協議鎖住了最高權限。
他嘗試了幾個從馬克斯筆記裡學來的通用破解指令,但系統只是回傳了一串串冰冷的「訪問被拒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焦灼感像藤蔓一樣纏上了他的心臟。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準備嘗試更粗暴的物理破解時,平板螢幕突然閃爍了一下。
一行幽靈般的綠色代碼,疊加在了原本的介面之上,那字體不屬於這個系統。它看起來像是一段被強行注入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指令,正自顧自地運行著:
> ACCESS_DENIED. REROUTING...
> ...SEARCHING GHOST_PROTOCOL...
> GHOST_KEY_77 DETECTED. EXECUTE? (Y/N)
亞瑟渾身一震。
他來不及思考這詭異的現象,究竟是馬克斯早已預留的某種應急程序,抑或是自己因極度壓力而產生的幻覺。
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不再猶豫,立刻在指令行輸入了「Y」。
加密協議像一座紙房子般瞬間崩塌,螢幕上顯示出最高權限的授權確認。他成功進入了系統核心。
他壓下心中的震驚,立刻開始行動。他調出馬克斯筆記中關於「能源耗盡攻擊」的理論文獻,將那些抽象的指令,轉化為針對這個老舊系統可執行的腳本。他編寫了一個程序,一旦觸發,就會向特定頻率的設備(伊萊的義眼)發送高耗能的診斷請求,在幾十秒內將其電力徹底抽乾。
在將攻擊指令植入系統,並設置好由「蜂鳥」遠程觸發後,他停頓了一下。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在斷開連接前,他熟練地打開了系統的後台訪問日誌,在日誌的最末端,手動輸入了一條新的記錄:
用戶: [雜訊] | 行動: 系統修改 | 時間戳: [當前時間]
這是一個簽名,一個宣告。從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亞瑟.雷諾。他也是一個遊蕩在網路底層的「雜訊」。
他正準備清除自己此次訪問的痕跡,向上滾動日誌時,他的目光被一條更早的、塵封已久的記錄牢牢吸住。那條記錄的權限高得嚇人,而且簽名也極不尋常。
用戶: [監護者] | 行動: 系統健康度檢查 | 時間戳: [數年前]
監護者。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進亞瑟的記憶。他想起了賽倫,想起了她對這個協商體內部神秘派系的提及。他們為什麼會在數年前,對舊區一個無關緊要的電力接線盒,進行一次權限高到不可思議的「健康度檢查」?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他腳下的這片土地,這個被協商體視為「雜訊」的舊區,或許從一開始,就是某些更高層存在的棋盤。而他,正踩在別人早已佈好的棋局之上。
亞瑟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迅速抹去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拔掉了接口線,將一切恢復原狀。
他轉身消失在維修通道的黑暗中。手中的「蜂鳥」裝置,此刻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沉重。

亞瑟的指尖懸在平板螢幕上那個紅色的「執行」按鈕上,像懸在一把斷頭台的拉桿上。他的心臟在胸腔中狂跳,但他用呼吸法將這份悸動強行馴服。
他按了下去。
沒有爆炸,只有一聲沉悶的低鳴從遠處的維修通道傳來。緊接著,灰市的光明死了。
一場由數據引發出無聲的瘟疫,席捲了整個停車場。劣質的霓虹招牌發出最後的哀鳴,閃爍了幾下,然後徹底熄滅。攤位上的照明燈、數據螢幕、擴音喇叭,在一陣噼啪作響後,盡數陷入黑暗。整個市場在一瞬間被剝奪了視覺與聽覺,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混亂。
人群的尖叫與咒罵聲,這就是他的信號。
亞瑟從速食店的黑暗中一躍而出,在恐慌的人潮中逆流而上。他像一個沒有實體的幽靈,利用混亂作為自己最好的掩護。他的眼中只有一個目標,伊萊的攤位。
藉著緊急出口那微弱的紅光,他看到伊萊已經本能地拔出了一把手槍,警惕地掃視著周遭,像一隻被驚擾的鼬鼠。
亞瑟在一個被推倒的貨架後蹲下,舉起了手中的平板。電力過載誘發的電磁脈衝,讓伊萊那隻義眼為了自保而迸發出強烈的信號。平板螢幕上,紅色的警告文字瞬間變成了綠色:
>>頻率已鎖定。<<
>>「蜂鳥」校準完成。<<
亞瑟將那個金屬昆蟲對準了伊萊的方向,按下了啟動鍵。
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一股無法被感知的能量,穿透了混亂的空間。
遠處,伊萊的動作凝固了。他持槍警戒的姿態,臉上警惕又憤怒的表情,甚至是他那隻有機眼中因黑暗而放大的瞳孔,都像被瞬間凍結的影像,被定格在了時間之中。他成了一座有思想、有恐懼,卻無法動彈的活體雕像。
亞瑟從掩體後走出,一步步穿過黑暗,走向那個無法動彈的男人。他能感覺到莫羅那冰冷的「凝視」正跟隨著他,也感覺到自己胸口那個名為「罪惡感」的黑洞正在不斷擴大。
他來到了伊萊面前。伊萊那隻正常的眼睛死死地瞪著他,裡面充滿了驚駭與無法置信。他能看見亞瑟,能聽見他,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
就在亞瑟伸出手,準備從懷中拿出莫羅的手術工具時,那一股赤裸的恐懼感,猛地從伊萊身上炸開,透過那無形的「精神侵蝕」管道,狠狠灌進了亞瑟的大腦。
那是一種極致的、屬於獵物的恐懼。意識清醒,卻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眼睜睜看著威脅逼近,卻連求救的喉嚨都無法顫動。這股強烈的共感像高壓電流一樣竄過亞瑟的全身,他的四肢瞬間僵硬,伸向懷中的手,就這麼停在了半空中。伊萊的恐懼,讓他自己也陷入了癱瘓。
他要失敗了。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這股恐懼的洪流所吞噬時,他僅存的、還能運作的戰術目鏡,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代表最高威脅的警報。
一行行血紅色的數據,強制跳入他那瀕臨失控的視野中:
>> 生命體徵:危急 <<
>> 壓力水平:閾值崩潰 <<
>> 運動神經:外部信號覆寫 <<
他正看著自己死亡的數據直播。
緊接著,在紅色警報旁邊,一個新的視窗被強制彈出。那是一頁他無比熟悉的、來自馬克斯戰術筆記的掃描頁面。頁面的標題是「西斯特瑪呼吸法:極端壓力下的意識錨點」。
左邊,是代表著他「瀕臨崩潰」的數據。 右邊,是代表著「解決方案」的知識。
馬克斯那沙啞的聲音,來自於他自己的記憶深處,如同迴響般響起:「控制你的呼吸,就能控制你的世界。」
亞瑟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面。他用盡全身的意志力,瘋狂地執行著那早已烙印在腦中的呼吸法,感受著空氣重新填滿肺部,感受著身體的控制權,一點一點地,回到了自己手中。
他眼中的恐懼與僵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深淵邊緣走過一遭後,凝結成的、更加堅硬的冷酷。
他不再猶豫。
他從懷中拿出那個精巧的手術工具,莫羅的「傑作」。工具的尖端在微光下泛著寒光。亞瑟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冰冷的倒數計時器,時間仍在無情地流逝。
他抬起頭,對上了伊萊那隻還在徒勞地閃爍著數據流的義眼。
然後,精準地,切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