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食人魔的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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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8
牆壁在顫抖。
那不是結構老化的呻吟,而是一種有規律的、沉重的脈動,如同某種巨大心臟在管線網路的深處搏動。每一次震動都恰到好處,不快不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準。亞瑟不需要去看,他的神經末梢就能描繪出那幅畫面:凱因隊長那身厚重的黑色裝甲,正一步步踏碎沿途的一切阻礙,如同一個行走中的喪鐘,為他們敲響倒數計時。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馬克斯的軍用平板上。螢幕上,兩個座標在黑暗的管線地圖中閃爍,像兩顆截然不同的星星,指引著兩條通往地獄的迥異路徑。
一個是「灰燼區」。
這個名字來自艾蜜莉高燒的囈語,一個連舊區最亡命的拾荒者都視為禁地的傳說。但在她破碎的潛意識深處,那裡卻是一個「安全」、「熟悉」、充滿「溫暖的光」的地方。這是一條由直覺鋪成的路,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可能藏著解開一切謎團的鑰匙,也可能只是一個垂死女孩的幻覺,通往一個連協商體都懶得清理的毒氣墳場。
另一個是「『醫生』莫羅的地下診所」。
這個座標來自馬克斯冰冷的戰術筆記,是他用生命經驗標註出的理性選擇。筆記裡的警告言猶在耳:『技術不錯。收費高昂。極度危險。會從你身上拆走任何他看得上的零件。』這是一個食人魔的巢穴,一場明碼標價的交易。但它也是現實的,是具體的,是唯一能解決艾蜜莉身上那致命高燒的、觸手可及的選項。
希望還是生存?真相還是生命?
亞瑟的內心是一片戰場。工程師的邏輯與新生的直覺在他腦中激烈交鋒。他曾是思緒之塔的首席工程師,一個相信數據與藍圖能構築一切的人。但馬克斯的犧牲,艾蜜莉的「記憶共振」,這一切都在告訴他,這個世界有些東西是無法用演算法來計算的。他想相信艾蜜莉,相信那片「溫暖的光」。
一陣劇烈的顫抖打斷了他的思緒。這次不是來自牆壁,而是來自他懷裡。
艾蜜莉的身體像一片在寒風中抽搐的葉子,皮膚燙得嚇人,連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她蒼白的嘴唇無意識地開合,吐出不成句的音節,每一個音節都像一根針,刺進亞瑟的決心。
他的目光從平板上那個代表「灰燼區」的、充滿未知希望的座標,緩緩下移,落回到了艾蜜莉痛苦的臉上。
那張臉上沒有什麼狗屁的「記憶叛亂精神領袖」的光環,只有一個瀕臨死亡的女孩。
邏輯贏了。或者說,是恐懼。對失去她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對真相的渴望。
他不能拿她的命去賭一個夢。在探尋她為何如此之前,他必須先確保她能活下去。
亞瑟深吸一口氣,將那股源自肺腑的寒意強壓下去。他不再猶豫,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動,調出了馬克斯留下的另一個檔案夾:『舊聯邦第七獨立偵察營 - 標準作業流程』。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將工程師的系統知識與士兵的戰術思維強行熔接在一起。
這個廢棄通訊中繼站,它的管線佈局、電力節點、維護日誌……所有數據在他腦中重構成一張三維戰術地圖。他看到了凱因的推進路線,也看到了自己的逃生窗口。
他將艾蜜莉輕輕靠在牆邊,用自己殘破的外套裹緊她,然後轉身衝向牆上一塊標有『鹵代烷滅火系統 - 手動釋放』的、佈滿灰塵的紅色面板。舊聯邦時代的遺物。高壓、致命、但有效。
牆壁的震動聲已經近在咫尺,幾乎就在隔壁的管道間。他能感覺到空氣中那股因高強度能量場而產生的、如同靜電般的刺痛感。
亞瑟沒有絲毫遲疑,用盡全身力氣砸碎了面板的玻璃罩,抓住了裡面的拉桿。
「抓緊了。」他對著自己,也對著身後那個聽不見的女孩低語。
他猛地向下一拉。
沒有巨響,只有一聲沉悶的氣閥洩壓聲。緊接著,天花板和牆壁上的數十個噴頭同時爆發出濃厚的、白色的高壓泡沫。那不是水,而是惰性氣體與化學藥劑的混合物,設計用來瞬間剝奪空氣中的氧氣,並讓一切電子設備陷入混亂。
整個空間在幾秒鐘內就被淹沒。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但很快就被泡沫的嘶嘶聲所吞噬。亞瑟的戰術目鏡瞬間切換到熱成像模式,周遭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藍綠色輪廓。凱因小隊那先進的感測器此刻看到的,只會是一片充滿雜訊的數據風暴。
他為自己爭取到了時間。
亞瑟一把將艾蜜莉扛上肩膀,憑著記憶衝向房間的另一側。在那裡,一個不起眼的地面格柵下,是他早已標記好的出口,一條通往更深層廢水處理系統的維修管線。
他用撬棍奮力撬開格柵,身後的白色世界中,已經隱約傳來了裝甲移動的沉重聲響和被干擾且憤怒的通訊雜音。
亞瑟不再回頭,抱緊艾蜜莉,縱身躍入了下方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金屬格柵被他一腳踢回原位。
頭頂上,高壓泡沫的嘶嘶聲與凱因小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暫時安全了。
他背負著女孩,在狹窄濕滑的管道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唯一的嚮導,是平板螢幕上那個閃爍著通往食人魔巢穴的座標。

廢水處理管線的盡頭是一個生鏽的鐵梯。亞瑟攀爬而出,一股濃重得讓他胃部痙攣的氣味撲面而來。
這不是舊區常見的那種由腐爛物、劣質燃料和絕望混合而成的氣味。這是一種更純粹、更具穿透性的惡臭——福馬林、臭氧和某種蛋白質燒焦後特有的甜腥味,三者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宣告著非自然死亡的宣告。
診所的入口隱藏在一堆廢棄的工業冷卻機組後面,是一扇厚重舊聯邦樣式的氣密門,上面用腐蝕性液體畫著一個由齒輪和骨骼組成的扭曲蛇杖標誌。
門無聲地滑開,將他們吞入。
這裡根本不是什麼診所,而是一個被褻瀆的聖殿。一個廢棄的舊聯邦生物實驗室被改造成了主人的私人遊樂場。高大的空間裡,空氣冰冷而停滯。一排排巨大的玻璃容器沿著牆壁排列,裡面浸泡著各種無法辨識在粘稠的黃色液體中輕輕浮動的器官與肢體。牆上掛著的不是醫學掛圖,而是大幅手繪的解剖圖,上面描繪著生物脊椎如何與數據總線完美結合,金屬活塞如何取代血肉心臟。
嗡嗡的電流聲、儀器發出的單調滴答聲,以及一陣微弱而持續的悲鳴,構成了這座恐怖殿堂的背景音樂。
亞瑟的目光循著那悲鳴聲望去。
在房間的中央,一個身影正俯身在一張金屬手術台上。那就是『醫生』莫羅。他檔案裡的描述精準得令人不寒而慄。他半邊臉是光滑的白色陶瓷面板,底下有藍色的數據光在緩慢流動,彷彿在進行著某種冷酷的運算。他的一隻手臂被徹底改造,變成了由數十個精密工具、探針和夾鉗組成、如同蜘蛛肢體般的多功能機械臂,此刻正靈巧地在一隻被皮帶固定在台上的生物體內進行著「調試」。
那生物亞瑟認不出來,或許曾是舊區的一條野狗,但現在它半邊軀體都被剝開,暴露出與金屬支架和閃爍著火花的伺服電機相連的內臟。那微弱的悲鳴,正是從它顫抖的喉嚨深處發出的。
莫羅對亞瑟的到來視若無睹,他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自己的「作品」中。他的機械臂輕輕撥動了一下生物體內的一根線纜,那生物的後腿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發出更大的悲鳴。莫羅的陶瓷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但亞瑟能感覺到一種在進行精密解剖時將一切生命都視為純粹客體、冰冷的專注。
「醫生!」亞瑟的聲音沙啞,他向前踉蹌一步,將背上滾燙的艾蜜莉展示給他看。「求你,她快不行了。」
莫羅終於停下了動作。他緩緩轉過身,那隻正常屬於人類的眼睛掃了亞瑟一眼,眼神中充滿了被打擾後極度的漠然。然後他的目光落在艾蜜莉身上,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就準備轉回去。一個普通的高燒病人,就像一件無趣的、流水線上的殘次品,不值得他投入任何精力。
「我沒興趣……」
就在他即將轉身的瞬間,他的目光無意中瞥到了艾蜜莉的後頸。
時間彷彿凝固了。
莫羅臉上那種高高在上的漠然瞬間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火山爆發般的病態狂喜。他陶瓷面版下的藍光瘋狂閃爍,那隻正常的眼睛驟然睜大,佈滿血絲。他像幽靈一樣飄了過來,完全無視了亞瑟,徑直來到艾蜜莉身邊。他的機械臂在半空中伸展、變形,數個高解析度的鏡頭和感測器對準了她頸後那個發生了異變、與血肉糾纏在一起的思緒漣漪裝置。
「……這拓撲結構……比我當年的藍圖還要完美……自適應數據流……她自己進化了?不,是『她』,我的奇美拉,她竟然在沒有我的情況下,自己綻放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顫抖,像一個終於找到了聖杯的瘋狂信徒。「LRC-007……沒想到,在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奇美拉』的活體樣本……」
亞瑟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恐懼與希望在他體內劇烈碰撞。他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你知道這是什麼?你能救她?」
莫羅終於將目光從艾蜜莉身上移開,轉向亞瑟。那是一種屠夫審視牲口的眼神,充滿了評估與算計。他發出一陣乾燥刺耳的笑聲。
「救她?孩子,她身上的每一寸非自然之處,都源自我和你無法想像的藍圖。她不是病人,她是一件被中途遺棄的、未完成的藝術品。穩定她那點可笑的系統崩潰,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亞瑟感到一陣眩暈,他知道最關鍵的部分來了。「你的……你的診療費是什麼?」
莫羅的目光再次在艾蜜莉和亞瑟之間來回移動。他那隻人類的手指輕輕拂過艾蜜莉蒼白的臉頰,眼神卻像毒蛇一樣鎖定著亞瑟。
「費用嘛……」他慢條斯理地說,享受著亞瑟臉上那毫不掩飾的絕望。「我要的,你給不起。但你可以用來交換。」
他那由金屬和陶瓷構成的手臂優雅地一揮,指向旁邊另一張空無一物、閃爍著冰冷銀光的手術台。
「我最近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助手。一個……有著特殊履歷的助手。一個曾經與環形網路的底層架構深度糾纏,能理解數據與神經脈衝之間那微妙合奏的大腦。你的手,你的工程師思維,你那被協商體精心塑造過的認知模式……」莫羅的嘴角咧開一個恐怖的弧度,「都是非常、非常有價值的『零件』。」
他向前一步,用那冰冷的機械指尖輕輕點了點亞瑟的胸口。
「條件很簡單。我治好她。而你,」他的聲音壓低,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惡毒,「留下來。無限期地成為我收藏的一部分。成為我……新的實驗助手。」
亞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張空蕩蕩的手術台。旁邊的生物發出最後一聲微弱的抽泣,隨後便徹底沒了聲息。診所裡,只剩下電流的嗡嗡聲和艾蜜莉灼熱的呼吸聲。

空氣在亞瑟的肺裡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成為收藏品。成為另一個在手術台上發出悲鳴、直到聲帶被切斷的「作品」。他與生俱來的屬於核心區裡對身體完整性的潔癖,與舊區那種將一切都視為可替換零件的殘酷現實,在此刻發生了最猛烈的撞擊。
「不。」這個詞從他乾裂的嘴唇間擠出,微弱但堅定。「我……我可以為你工作。修理你的設備,編寫程式,我可以做任何事……但不是這個。」
莫羅似乎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笑話。他那隻人類的眼睛輕蔑地瞇起,陶瓷面板下的藍光穩定地流動著,像一條冰冷的河。
「助手?孩子,我這裡最不缺的就是能轉動螺絲的機械臂和能執行命令的低級AI。」他揮了揮手,彷彿在驅趕一隻蒼蠅。「你以為我渴望的是勞動力嗎?不,我渴望的是關閉一個循環,完成我被粗暴中斷的畢生之作。」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艾蜜莉,那種狂熱的火焰重新燃起。「『奇美拉計畫』……舊聯邦最偉大的嘗試。我們即將掌握生命藍圖本身的編輯權,但協商體那群該死的潔癖症患者崛起了。他們關停了一切,將所有的研究資料封存,歸檔在思緒之塔最深的伺服器裡,稱之為『有害的生物學異端』。」
莫羅轉過身,面對著一面掛滿了複雜線路圖的牆壁。「我花了幾十年,試圖穿透思緒之塔那該死的防火牆。但我缺少一個完美的『載體』。一個能承載我復仇的『眼睛』。一個能騙過環形網路,將我的思想病毒植入其核心的硬體。」
他猛地回頭,目光如手術刀般精準地鎖定亞瑟。那個成為他助手的提議,原來只是一個測試,一個前菜。現在,他要揭曉真正的主菜了。
「我改變主意了。」莫羅說道,他似乎很享受亞瑟臉上從一種絕望滑向另一種更深絕望的表情。「我不需要你的全部。我只需要你,去為我取來一件『零件』。」
他點開手術台旁的一個全息投影,一張熟悉的、瘦小的臉孔浮現出來。是伊萊。那個在灰市裡賣給他情報、外號「鼬鼠」的男人。投影放大了伊萊的頭部,精準地鎖定在他那隻改造過、不斷閃爍著微光的義眼上。
「舊聯邦時代的軍用級ISR義眼,」莫羅的聲音裡充滿了貪婪的讚嘆,「一個獨立運作的情報、監視與偵察單元。它的硬體架構,比協商體那些亮晶晶的垃圾要古老、也更底層。環形網路的常規掃描協議會將它識別為無害的背景噪音。它是完美的特洛伊木馬。」
亞瑟的大腦一片空白。伊萊……那個告誡他「別欠人情,人情債是致命的」的男人。那個犬儒、狡猾,但在最後關頭還是給了他迴響定位器的男人。現在,為了救艾蜜莉,他必須去獵殺伊萊,去奪走他的眼睛?
這不再是犧牲自己,而是背叛他人。伊萊的警告,竟成了一個由他親手實現的、最惡毒的預言。
亞瑟的沉默似乎取悅了莫羅。他從一個冰櫃裡拿出了一支注射器,裡面裝著一種發出柔和螢光的淡藍色液體。他走到艾蜜莉身邊,毫不猶豫地將針頭刺入她手臂的靜脈,緩緩推入藥劑。
奇蹟發生了。亞瑟甚至能聞到那淡藍色的藥劑,散發出一股冰冷的如同冬日雪松般的無機香氣。那香氣驅散了空氣中的血腥,帶來了一種虛假的、幾乎可以被稱之為『潔淨』的錯覺。
艾蜜莉劇烈的顫抖漸漸平息,滾燙的皮膚似乎也降下溫度。她痛苦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呼吸變得平穩、悠長。一抹幾乎可以被稱之為安詳的神色,回到了她蒼白的臉上。
亞瑟的心臟被這突如其來的平靜狠狠揪住。一絲瘋狂的希望在他心中燃起。
「這……」
「臨時生命特徵穩定劑。」莫羅將空的注射器隨手扔進金屬托盤,發出清脆的響聲,也擊碎了亞瑟的幻想。「它能壓制住她體內的系統性崩潰,讓她的生命體徵維持在一個安全的區間內。效果精確到二十四個標準時。」
他走到亞瑟面前,用那隻冰冷的機械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強迫他直視自己。
「時限過後,如果我沒有看到『鼬鼠之眼』出現在我的手術台上,穩定劑就會失效。屆時,反噬的痛苦將會是現在的十倍。我可以向你保證,」莫羅的嘴角咧開,露出一個純粹屬於魔鬼的微笑,「她會在極度的痛苦中迎來一場非常……非常有研究價值的死亡。然後,她身上那些有趣的『零件』,將會成為我最珍貴的收藏。」
交易完成了。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亞瑟的目光從暫時歸於平靜的艾蜜莉臉上,緩緩移開。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灰市那昏暗的燈光下,伊萊那雙一大一小、一隻充滿警惕、另一隻閃爍著數據流光的眼睛。
他用一個魔鬼的交易,換來了二十四小時的喘息。而門票,是另一個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