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章節 9200 字
更新於: 2025-08-20
暮色未盡,五倫寺的殘火猶如餘燼,在遠山間搖搖欲滅。突圍已過三日,血尚未乾,義軍殘部隱於山間,整日無聲。
風伯靜坐於崖下林谷之中,一方小溪蜿蜒,落葉飄散。身後,是昏迷不醒的沈青玄。
范然守在一旁,眉頭緊鎖。他的劍已鈍,衣上血痕未清,仍不敢鬆懈一息。那夜一戰,他第一次真正見識到江湖的血與火,真正的「義」與「詐」。
「他還沒醒?」風伯問。
「沒有,阿珍餵了他三次藥,都無反應。」范然低聲道,「但脈還在,應該不會死。」
風伯點點頭,眼神卻比夜更深。
這三日,他未曾閉眼。一次突圍,折損了近半義軍殘部。江問道等人帶著剩餘三十餘人,散至附近數處密林,試圖聯絡舊部。而他,則選擇親自留守沈青玄。
「我不信他是純粹的叛徒。」風伯淡淡說道。
范然驚訝:「可是他……引來了伏兵,設下陷阱……」
「他只殺了一半人。」風伯目光如電,「真正狠毒的人,不會留下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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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處山林,江問道站在風雨搖晃的破屋前,斷臂以布纏緊,臉色如霜。
阿珍靠在牆邊,低聲問:「沈青玄那邊……怎麼辦?」
「交給風伯。」江問道說完,又補一句:「若醒來有異,我會親手斃了他。」
「但……若真如風伯所料,他並非真正投敵呢?」
「那我更要殺他。」江問道咬牙,斷臂輕微顫抖,「因為他比敵人更可怕——他讓人失去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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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軍殘部於夜中聚於林谷,范然與風伯帶著沈青玄緩緩而至,眾人見之,面色各異。
「他為伏兵之主,為何還活著?」有聲音在陰影中響起。
「若非他誘敵,咱們早已脫身!」
「是不是你們與他早有約定?」
「夠了!」風伯一聲沉喝,眾人悚然。「我說過,此人我親自看守,若他甦醒時仍是敵,我自斃他於我劍下。」
阿珍看著眾人眼中疑懼,輕聲道:「可若他不是敵,咱們……是不是錯殺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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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時分,沈青玄終於醒來。
他睜眼的第一句話,不是解釋,不是辯解,而是:
「你們,還活著嗎?」
風伯盯著他:「說清楚,那夜,你設局是否出自你之手?」
沈青玄靜默良久,終於開口,聲音虛弱如殘風:
「不是我設局……是他逼我。」
「誰?」
「玉無生。」
眾人驚愕,風伯眼中一凝:「你為何不說?」
范然問道:「玉無生到底是誰?」
「因為若我說了……你們當場就死。」沈青玄苦笑,「我沒背叛,是我……想救人。」
他伸出手,微微顫抖,指著自己的心口:「我曾經是義軍,也曾經信過你們的『義』,但這世道,信得太多的人,都死了。我想救幾個人……哪怕騙你們一回。」
**
風伯久久未語,最終只道一句:「你現在,要去哪?」
沈青玄搖搖頭:「我無處可去。」
「那就跟著我們,一路走完你欠的。」風伯眼神冷冽,轉身拂袖。
江問道冷冷望著沈青玄,終究沒拔刀。
那一夜之後,沈青玄不再是義軍,但也不再是敵人。他只是個……還沒決定要活著做什麼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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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星隱雲沉。
義軍殘部再起,已不信號令,只信彼此。前路無圖,背後無援。
但風,尚未停。
林間營火旁,風伯獨坐。夜風凜冽,他依然披著那件早已破損的灰袍,袖口破碎如野草。
他沉默許久,終於喚人:「把屠烈帶來,我要問話。」
一片沉寂。片刻後,一名老義軍步履沉重地上前,臉上寫滿難言之色。
「……風伯前輩。」那人聲音沙啞,低頭如罪人。
風伯眉頭一動:「屠烈在哪?」
那人沉聲答道:「他……死了。」
四字落下,風伯手中木杯驟然一裂。
「什麼時候?」
「……就在那夜突圍時。」那人低聲說,「他斷後,力竭。沈青玄身邊的內衛回刺他一刀……他捂著胸口說讓我們快走,別回頭……我們以為他能撐住……」
「你們沒帶他走?」風伯聲音低沉,卻壓得眾人心跳如鼓。
那人撲通一聲跪下:「他……他叫我們走啊……我們不走,就全死了……」
風伯緊緊握拳,骨節如老樹扭曲,終於低頭不語。
良久,他站起身來,望向山谷遠方。
「屠烈……從十三歲便隨我征戰,他的槍,從不低於胸口。」他低聲道,「如今卻連葬身之地也無。」
「我會為他立碑,立在忘崖山下——義軍,不該這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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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問道遠遠看著風伯,低聲對阿珍道:「他在壓著怒氣。」
阿珍點頭:「屠烈是他最信的兄弟……這仇,風伯不會輕放。」
「而沈青玄……還活著。」
江問道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沈青玄所在的小帳,只見對方神色木然,似有悔意,卻一句話也不說。
「殺與不殺之間,風伯現在……已經不是選擇,而是在等一個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沈青玄究竟還值不值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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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拂曉,風伯手執一卷血跡未乾的舊圖,站於溪邊崖石上。
「諸位。」他沉聲說道,聲如鐵石,「從今日起,義軍不再散兵遊勇。我要再聚一次——不是為了一紙詔命,也不是為了哪個王,而是為了死去的人。」
「屠烈死了,,五倫寺一役,我們失去了太多兄弟。」
他轉頭看向沈青玄:「而你,想贖罪——可以。但從今日起,你的命,由我定。」
沈青玄沒有辯解,只低頭:「我知罪,願還。」
「那就從你口中開始。」風伯聲音微冷,「玉無生下一步,會在哪?」
沈青玄抬頭,緩緩道出三字:
「冷雲嶺。」
眾人聞言,皆變色。
那是十年前義軍秘密礦場的舊址,也是……最深的一道傷口。
「做什麼?」
「不知道。」
「我暫且信你。」
**
帳外山風吹過,殘旗依舊。
風伯抬頭看天,眼中似有殘雪將融。
他知道,這一戰,不是復仇,不是正義,而是為了讓江湖記得——屠烈曾經活過,沈青玄……若能活下來,也得活得清清楚楚。
風尚未止,血尚未乾。
江湖未完,局才剛開。
沈青玄冷笑著:「他們信了!」

夜風微涼,帳外風伯獨坐,手中一壺熱酒未飲。山野寂靜,唯有風過草叢,偶爾拂起殘兵斷刃的冷光。范然躺在山岩邊,一顆石頭枕著,仰望滿天星斗,思緒卻沉沉翻湧,彷彿心頭也打起一場風暴。
從忘崖山下來,他已走過千里江山,,在五倫寺,他第一次見識真正的死局、真正的背叛,也第一次親眼見到風伯出手,如風如電,如神似魔。他還記得沈青玄那雙眼——悲憫中藏著瘋狂、瘋狂中還有些許不甘。
范然摸摸自己的左肩,那裡還有未癒的擦傷,是那天混戰中留下的。他望向遠處風伯的背影,那身青衣在夜色裡像一尊雕像。范然咕噥:「人家說江湖險惡,我還以為是說青樓多騙子,現在才知道……原來是我們自己人最會動手。」
手裡握著一根風伯師父剛遞給他的柴枝,說是「習習手感」。結果他握了一個時辰,沒習到什麼,倒是把枝頭握得出汗發霉了。
但此刻,他已經習慣了寂靜。或者說,他開始學會與寂靜相處。
范然想起了江問道的斷袖一戰、海無際的連珠箭雨、阿珍面無表情地在暗影中封喉殺敵……而他自己呢?
「我好像……只是活著。」他喃喃。
這句話一出口,他忽然感覺到什麼似的,低頭看著那根濕答答的柴枝,自嘲一笑:「連這枝都活得比我有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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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帳內眾人齊聚。江問道靠牆而坐,看著著斷臂處,面容雖蒼白,氣勢依然如山。阿珍站在一旁給他換藥,嘴角微噘,似在忍著什麼。海無際難得沒調侃,眉頭緊皺,低聲與風伯說著什麼。
風伯拂袖起身:「沈青玄已開口,玉無生的下一步——在冷雲嶺。」
話音落地,如石投湖。江問道眉頭一挑,阿珍手中的藥罐差點摔地,范然則猛地坐直:「冷雲嶺……」
冷雲嶺,十年前義軍秘密礦場的舊址,一場尚未揭盡的血案的開端。
那裡曾埋過兩百條義軍兄弟的屍骨。
風伯目光掃過眾人:「他們為何選那?意圖是什麼,不清楚。但沈青玄這次說得不虛,玉無生與皇室確實有動作。此事,不可坐視。」
他頓了頓:「我需領導大家,所以我會派一人,去查探虛實。」
范然當即挺身而出:「我去!」
海無際轉頭看他,笑得像剛從棺材裡翻出來:「小鬼,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從五倫寺撿回一命,就該成為什麼主角人物了?」
范然不甘示弱:「我熟路快跑、會裝瘋賣傻、還能打能抗,最重要的是……沒斷胳膊沒吐血,比你們這些半殘老鬼們都完整!」
江問道咳了一聲:「他說得也沒錯。」
范然知自己說錯了話, 臉微微一紅。
風伯皺眉,目光凝視范然:「你去,不行。」
「為什麼?」范然不服。
風伯語聲低沉:「你未曾歷過真正的一戰,不知其險;你心性未穩,易被迷惑;你年紀尚輕,太衝動。」他每說一句,范然臉色便沉一分。
「但你還少說了一點……」范然忽然低聲道,「我還沒背負過誰的命,我想,試試看。」
這句話一出,連阿珍都抬起了頭。
沉默良久,風伯不語。最後,他將目光投向江問道。
江問道笑了笑:「我沒意見,反正我不方便走動。」
海無際也點頭:「我也動不了遠路,再說,讓他去,我就能睡個好覺——不然這小子半夜總嚷嚷著要練劍。」
阿珍雖不情願,卻也緩緩道:「若真有人非得去,我願意陪他一程。」
「不行。」風伯擺手,「你留下,照顧傷員。」
最後,他開口道:「既如此,我們照舊——投票決定。」
幾盞燭光閃爍間,風伯緩緩抬手:「贊成范然前去者——」
三手同舉。
「反對者——」
只有風伯一人。
風伯靜默半晌,最後點頭:「那就如此定下。但記住,范然,這次你不是去送死,而是要——活著帶真相回來。」
范然躬身一禮,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
「是!」

范然露出一個興奮得近乎愚蠢的笑容:「放心,師父,我一定打探清楚,然後帥氣地回來!」
「誰是你師父。」風伯冷冷道,卻未否認。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風伯,你說江湖是風,那我就去風裡看看,有沒有光。」
**
當夜,范然整裝出發,懷中藏有風伯親書一信、一枚風家令牌、一張往冷雲嶺的地圖,腳踏江湖路,直奔冷雲嶺。
而沈青玄,仍關於後山石洞中。夜深時,他忽而笑了,聲音低得像是從地下傳來。
「冷雲嶺……呵……你們信了,真信了……」
他笑中帶血,眼中卻無半點愧疚——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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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殘燈未滅。風伯坐於帳外,望著遠去的范然背影,默然無語。
他知,這一次,不只是探路。
這是一次試煉。
一場他與江湖的真正交鋒,即將開始。
東風拂柳,野草露濕。天色剛明,范然已踽踽獨行一整夜,從義軍殘營踏上通往冷雲嶺的山道,腳下沾滿朝露,身上只剩一襲青衫,一把不太稱手的短劍,和一張似乎永遠指不準方向的破地圖。
「冷雲嶺……說是嶺,聽起來像個仙人住的地方,實際怕是個埋人的坑罷。」
他邊走邊嘀咕,胃裡早已空得打鼓,索性一屁股坐在路邊石頭上,從懷裡摸出風伯給他的一塊餅乾,咬下一口,又硬又乾,當場噎住。他咳得臉紅脖子粗,一邊喝著水袋裡最後一口涼水,一邊自怨自艾:
「說什麼江湖夢,這不就是餓死鬼的旅程嗎……」
正當他考慮是否該去打隻兔子來換口熱湯時,遠處山腳升起炊煙。范然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往那處奔去。
走不多時,果然見山腳一座小鎮,兩行青瓦低屋,一條石板街貫穿南北,晨風中傳來豆漿與油條的香味。他幾乎是飢腸轆轆地衝進鎮上一間最熱鬧的客棧。
「掌櫃!來碗麵!再來一壺熱茶!再加個……不,先來個帳單,我看看自己還剩幾個銅子。」
掌櫃看他一身風塵僕僕、滿臉菜色,一副新出道的江湖小白樣,笑而不語地遞上一碗陽春麵:「銀子少算你一半,別噎著了。」
范然感激涕零地連聲道謝,正埋頭苦吃,忽聽門外一聲大喝:「讓開讓開!護鏢的來了!有手有腳的快讓出條道!」
數名壯漢身披短甲、腰挎重刀,推著一架大車走入客棧。車上覆著厚厚帆布,旁邊立著一名中年鏢師,劍眉虎目,一臉風霜之色。
「鏢局的人?」范然想。
這群人一看就是走鏢之人。范然一瞧,眼睛一亮:「這群人若是敵人,大約能熱鬧個半柱香。」
老闆一見新客,滿臉笑意迎上:「客官吃點什麼?」
「來十二碗牛肉麵,多放蔥,不要香菜!」一人一屁股坐下,瞥向店內客人。
正此時,一名鏢師忽地拍桌而起,粗聲喊道:「老趙!你剛剛是不是把我的酒喝了?!」
對面一名黑臉大漢瞪眼反駁:「屁!那是我先點的!」
另一名瘦削青年連忙勸道:「好了好了,出了京口還沒三天,你們就吵了五回,等會兒押鏢進山,萬一讓人趁虛而入——」
「呸!」黑臉大漢啐道,「誰敢來搶咱們『飛鴻鏢局』的鏢!」
范然一愣:飛鴻鏢局?這名號他倒聽說過。聽說這鏢局立足京師二十餘年,名聲不小,掌鏢人「白鬚陳」陳滿江更是當年江湖成名的鎮鏢手,數十年未失一鏢。
范然正吃麵,忽聞窗外一聲鳥鳴乍止,他眉頭微蹙。江湖之人,對殺氣最敏感。這聲鳥鳴之後的沉寂,不像風,更像——伏兵之前的寂靜。
下一瞬,門「轟」地一聲被踹開,一群灰衣大漢衝入,為首兩人皆蒙面,持刀如狼,喝道:「把鏢留下,不想死的滾遠點!」
酒館頓時騷動,客人四散奔逃,只剩范然與飛鴻鏢局一干人仍在座中。
「我的天,這些人膽子也太肥了吧?」范然將筷子一甩,舔舔嘴角:「正好飯後運動一下。」
「鏢不可丟!」白鬚陳一拍桌子起身,雙眼如電,「飛鴻鏢局鏢走江湖三十年,從未被搶過!」
黑臉鏢師大罵:「早說這地不乾淨!陳老頭你偏不信!」
白鬚陳眉頭一皺,筷子頓住,壓低聲音對座中諸人道:「來了。」
話音未落,「砰」地一聲巨響,大門被一腳踹開,數名灰衣大漢湧入,刀光森然,殺氣如潮。
「飛鴻鏢局的人聽著!」領頭蒙面人一步踏前,聲音沙啞低沉,「你們的貨,我們要了。把鏢留下,人可以走。」
店中一片死寂,連廚房裏的湯水都停止了翻滾聲。
黑臉鏢師「鐵牛」霍然起身,怒道:「想搶鏢?你搶得過我們的命麼?」
對方冷笑:「命我們不要,只要鏢。這不是討論,是命令。」
白鬚陳抬起眼皮,手慢條斯理地拿起酒盅,抿了一口:「三十年鏢路,我陳滿江見過搶匪不下百場,頭一次見有人在我們還坐著吃飯時就來要鏢的。你們……也太沒江湖規矩了吧?」
蒙面人冷冷回道:「這年頭,講規矩的,都死了。」
「說得好!」范然突然插話,仍坐著不動,「但不巧,我就是那種不怕死的講規矩的人。」
鐵牛回頭看他一眼,低聲罵道:「小子,這種時候你插什麼嘴?」
范然攤手笑道:「你們話說得慢,我吃飯也慢,正好配合。」
蒙面人冷哼一聲,舉刀前指:「既然你們要守著鏢,那就全留在這裡吧!」
白鬚陳放下酒盅,站起身來,聲音低沉如鼓:「我這輩子,鏢從未失過。你們若想試試,可以動手。」
蒙面人一揮手,十餘名灰衣人悍然上前,刀光劍影間,鏢局諸人亦齊聲怒喝起身應戰!
范然拍桌而起,一腳踢翻面前條凳,笑道:「唉,飯又吃不成了——那就先開鍋吧!」

十餘名鏢師抽刀而起,與灰衣人殺成一團。屋內桌椅翻飛,碗盤破碎聲中,刀劍交鳴如雷。
范然懶得多言,手中筷子一擲,兩根筷如飛矢射出,「噗」地釘入一名灰衣人手腕,那人慘叫一聲,刀落地,還未回神,范然已翻身踢中其胸口,整人倒飛出門。
「小子是誰?!」一名蒙面人怒喝,飛身撲向范然,刀光斜削麵門。
范然反手拔起一張板凳,橫擋當前,「鏘」地一聲火星四濺。他身形一旋,腳尖點地,順勢踢出一腿。
那人身形雖快,卻不及范然變招靈活,被一腳踢翻在地,抽刀欲起時,只覺喉頭一涼——一根破筷已抵在咽口。
「唉,我本來只是來吃麵的。」范然搖頭,「你們偏不讓我好好吃。」
另一名灰衣人怒吼著揮刀劈來,白鬚陳見狀,揮起鐵鞭一聲暴喝:「傷我兄弟者,死!」
鐵鞭如龍,一記橫掃將那人劈得橫飛撞牆,口吐鮮血不醒人事。
數招之後,鏢局與范然配合得竟出奇默契,灰衣人漸露敗勢。
「撤!」蒙面首領眼見形勢不妙,怒吼一聲,灰衣人們四散奔逃。
白鬚陳冷哼:「走得掉?」大手一揮,三名鏢師追出。
屋內滿地殘骸,范然拾起自己的筷子,自顧自坐回原位。
「老闆,再來一碗。」
老闆縮在櫃台後戰戰兢兢:「客、客官……您還吃得下?」
「打架又不是吃人,難道還能飽肚子不成?」
白鬚陳走來,對范然拱手一禮:「小兄弟身手了得,方才若非你出手,怕是要折些兄弟在此了。不知高姓大名?」
「我姓范,單名一個然,山裡人。」
黑臉鏢師湊過來道:「山裡人?山裡怎麼長出這種怪物的?」
白鬚陳正色道:「范小兄弟,既然你也看出來,他們不是普通劫匪。」
「嗯,他們身法不像山賊,兵器統一,行動有序,不像是單純搶鏢的,更像是……軍中出身。」
「正是。」白鬚陳聲音低沉:「他們盯上的,是我們這趟鏢中之物。」
范然挑眉:「敢問鏢中之物……是什麼?」
白鬚陳環顧四周,壓低聲音:「既然你是兄弟, 告知也無妨,真王密函,一封舊日傳承之信。」
范然心中一震。
真王,是義軍往昔傳說中「天命繼承」的象徵,而玉無生,如今挾天子以令江湖,若這封信內容關乎真王舊部,勢必牽動千軍萬馬。
「這信要送往哪?」
「冷雲嶺。」
范然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緊。
命運這玩意,真是妙得很。自己才剛接任查探冷雲嶺的任務,現在,線索便送上門來。
他低聲笑了笑:「陳老爺子,不巧,我正也要去那兒。不如……咱們結伴同行?」
白鬚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道:「那就有勞范小兄弟,一路護鏢。」
范然微微一笑,提起酒壺:「那就……同行一醉!」
窗外日頭初升,一行人啟程上路,目標——冷雲嶺。
風中已起殺機,而江湖,才正要揭開下一頁血色篇章。
海風吹拂,浪花翻湧。
范然立於船頭,目光遠眺,只見海天一線,浮雲不動,四周靜得有些不尋常。
自從與飛鴻鏢局同行以來,已過五日。他表面上說是護鏢,實則一路旁敲側擊,試探那「真王密函」究竟是送給誰。
只是那陳滿江老狐狸雖對他推心置腹,對於此事卻始終語焉不詳。范然問了幾次,對方只是笑笑說:
「小兄弟,我知你有疑問。但這信若真能改天換地,自會有人接應。你不必多問,只管保鏢即是。」
他試探其他鏢師,無論是火爆的鐵牛,還是沉穩的周三槍,都只說他們護鏢多年,不問鏢中之物是什麼,此次也不例外。
范然悶悶地想:「這一路只怕是要蒙著眼走到頭了……不過既然目的地是冷雲嶺,等到了那兒,我自會知道。」
到了第六日,他們抵達海口,須渡海北上,方能再轉入山道。白鬚陳找來一艘漁船,連夜整裝,天未亮便出海。
船緩緩行至海中,風平浪靜,船工們正悠哉拉網,鏢師們有的歪在艙邊打盹,有的在甲板上練刀。范然盤膝坐於船尾,心中翻思路線、敵勢、以及那一封始終未見真面目的密函。
忽地,他睜開雙眼,眉頭微皺。
「不對……海風忽止,鳥聲不鳴,這不像平常。」
他站起身,望向遠方海面,只見前方起了些霧氣,霧中有影子,一、二、三……五艘小舟正從四方緩緩逼近,舟上皆披黑衣之人,無聲無息,如鬼魅潛行。
白鬚陳也已察覺異狀,沉聲道:「來了!」
鐵牛拔刀而起,咧嘴笑道:「這些賊倒挑得好日子,老子正閒得發慌!」
「各人就位,守住鏢車!」白鬚陳喝令鏢師各就各位,站成一圈,護住那覆蓋帆布的木箱。
范然目光緊盯前方,忽見那最前一艘小舟上,有一人縱身一躍,踏水而來,衣袖鼓舞,身法之快,竟似踏浪飛行!
「不好,此人內力極強!」范然喝道。
那人未至,掌風已至,船身微震,范然倏地拔劍迎上。
「鏘——!」
兩人交鋒之聲如雷震耳,范然身形連退三步,只覺虎口發麻,短劍險些脫手!
「好強的勁力!」
那人也略顯訝異,退後兩步,冷笑道:「年紀輕輕,倒有幾分火候。不過……還不夠看!」
語罷,他手中一振,竟是一柄雙刃細劍,招式陰狠詭奇,劍劍直取范然咽喉、心窩、下陰,皆是殺招!
范然急運「風影三絕」,腳步靈動,身形如電,堪堪躲過數劍,回身一擊,刺向對方側腰。
那人一旋劍脊,巧妙格開,冷聲道:「身法不錯,但劍法太嫩了。」
范然心中暗驚,對方步步緊逼,竟將他逼得節節後退,連連接招,心底逐漸升起一股無力感。
這時,另四名黑衣人也已登船,各持異兵器,一人雙刀如電、一人長槍如龍、一人持環刀、還有一人赤手空拳,專門近身奪命!
鏢局眾人分頭迎敵,鐵牛大喝一聲:「來啊!誰怕你們!」
長槍黑衣人與鐵牛對上,一槍刺出如怒龍破浪,鐵牛刀法大開大闔,連擋三招,卻險險擦著臂膀被刺破衣袖。
「天,這傢伙是喝海水長大的麼?怎麼這麼硬!」
白鬚陳迎上雙刀手,一鞭掃出,鞭影如蛇。兩人交戰十招,不分勝負,對方招招狠辣,竟似與陳滿江一樣,曾歷百戰沙場。
周三槍與持環刀者相鬥,亦難分高下。
范然這邊卻已連落下風,對方劍勢愈發凌厲,動如疾風,疾如鬼影,范然心知再拖下去必敗,索性咬牙低喝:「不過是輸一場,還輪不到你送我下海!」
他硬接對方一劍,側身翻滾,腳尖踢向船舷,一個側翻避開殺招,倒握短劍,直刺對方心口!
那人冷笑,劍格直擋,兩人貼身一撞,范然胸口劇震,整個人被震飛數丈,重重撞在帆桿上,口中鮮血狂吐!
「范兄弟!」鐵牛怒吼。
「小子已廢,鏢留下,還想抵抗?」黑衣人冷聲道,劍鋒指向鏢車。
白鬚陳怒目圓睜,喝道:「飛鴻鏢局在此一日,鏢……休想落旁人之手!」
鏢師們雖見范然重傷,仍齊聲怒吼,死守鏢車不退。
范然跪伏船板,咬牙道:「我還沒輸……還沒……」
他手指在地板劃過,忽然想起風伯教過的一句話:
「兵不在多,變在出其不意。敵越強,越需借勢而動!」
他咬緊牙關,翻身躍起,奔向船尾——
那裡繫著一桶漁網與火油!
范然手抓油桶,內力一震,「啪」地震開蓋子,火油灑滿半邊甲板。他轉身一看,敵人已步步進逼,而鏢局諸人雖奮力抵抗,卻皆帶傷,氣力漸衰。
「燒船?」白鬚陳怒喝,「范然,你瘋了?!」
「不燒,我們都死在這!」范然低吼,左手拋出油桶,右手手指夾著一物,正是鏢局備用火石!
「住手!」那黑衣劍手驟然變色,猛然飛撲。
范然冷冷一笑,火石擦出一抹火星,在海風中颼然躍起,一瞬間——
轟!
火焰自甲板躍起,如龍飛騰,黑煙翻湧,敵人驟不及防,有兩名黑衣人驟然被火舌吞沒,慘叫著跌入海中!
烈火驚天動地,燒得木板「喀喀」作響。海風助勢,更令火勢瘋長,一時間整艘船仿若變成一條烈焰戰舟!
「往左舷跳!」范然一聲大吼,自己當先躍入海中。
白鬚陳咬牙一咬:「所有人,跳!」
其餘鏢師紛紛從右舷翻身躍入海中,唯有那黑衣劍客仍站在船上,咬牙盯著范然,恨聲道:
「你……我記住你了!」
他一掌震碎桅杆,翻身躍回自己那艘小舟,其餘僅存的兩名同伴亦奪路而逃。烈焰中的鏢船,終於在海面轟然爆響,斷成兩截,沉入波濤之下。
海面浪花翻湧,十餘人載浮載沉。
范然雙手扒水,咳了幾口水,耳邊忽聽得白鬚陳喊道:「那個箱子呢?!」
他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只見不遠處海面上,正浮著那半開的鏢箱,箱蓋已炸開,裡頭漂出一個包裹,包裹半濕,鼓鼓隆隆,顯然密函仍在其中!
他毫不遲疑,咬牙游過去,一把撈住包裹,藏入懷中。
鐵牛游過來,一手托住他,「你小子不要命了?」
「這玩意若沒了,我們才真的白死。」
在數位鏢師合力之下,他們終於游至岸邊,一行人氣喘吁吁地上岸,渾身濕透。
白鬚陳看著仍緊抱包裹的范然,沉聲道:「你救了整個鏢局。」
范然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氣,喃喃道:「還沒完……你們沒看那幾個人的身手,他們不是山賊,也不是江湖劫匪……」
鐵牛一呸:「廢話,那劍法……我從沒見過這麼陰毒的招式!」
周三槍亦皺眉:「尤其那雙刀之人,刀路近似皇城北營那一脈的『破龍二十八斬』……我在邊軍見過。」
白鬚陳臉色沉了下來。
「若真是北營中人,那這鏢……可不只是我們鏢局的事了。」
他轉身看向范然,語氣頗重:「小兄弟,你到底是誰?」
范然神色一滯,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隻字未答。
陳滿江也不再追問,只道:「你若信得過我,咱們便繼續趕路。冷雲嶺之行恐怕不簡單,那些人,多半也在找『那封信』送到何處。」
他說罷,低頭看向那個包裹,深吸一口氣,親自將其包緊,藏入腰間內袋,眼中多了一絲決然。
眾人稍作休整,便順著海岸向北走去。雖失了船,但路仍在,鏢仍在,志也未失。
夜幕降臨時,范然獨自坐在樹下,風聲如訴。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敗下陣來」。那黑衣劍客的壓迫感,那種力量上的碾壓,令他至今心有餘悸。
但他心中卻更明白了一件事:江湖,不只是比誰武功高,更比誰敢出招、敢賭命。
他低頭看著右手,掌心劃傷未癒,火油與血痕交錯,卻彷彿見到了屠烈臨死時的眼神、風伯託付時的目光。
「冷雲嶺……我會找到答案。」
他喃喃說完,天邊月亮躍出雲層,照亮他眼中一抹剛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