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章節 2720 字
更新於: 2025-08-18
手機屏幕上，「好運車仔麵」幾個字，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慧妍的視網膜上。她眉頭緊鎖，嘴角牽起一抹無法抑制的冷笑。這個男人，永遠都這樣。分手時的決絕是真的，走投無路時回來打感情牌，也是真的。快死了？這種八點檔的台詞，虧他說得出口。
衣帽間裡，她的手掠過一排排整齊的連衣裙，下意識地停在一件剪裁得體的米色長裙上。那是曾經是高賢最喜歡的顏色。指尖觸碰到柔軟的布料，她卻猛地縮回了手，像是被燙到一般，一陣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她轉身，從衣架的角落裡扯出一件洗得有些舊的T恤和一條牛仔褲，三兩下便套在身上。
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面無表情地想：去看一場戲，沒必要穿得太隆重。順便，把那十萬塊的爛賬，一次性了結。
高賢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車仔麵店裡混雜著咖喱魚蛋和滷水大腸的氣味，一如往昔。他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點了碗芝心丸米線。米線很快端了上來，騰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沒有動筷子，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玻璃窗上，映出他蒼白而模糊的臉，像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時間，像融化在湯底裡的豬油，緩慢、凝滯，卻又無可挽回地流逝。
他沒有看錶。他只是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看著一對中學生情侶嬉笑著分享一串燒賣，看著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小心翼翼地走過斑馬線。每一個畫面，都像在提醒他，他正在被這個充滿生機的世界，慢慢地遺棄。
就在他碗裡的麵快要涼透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身影，逆著人流推門而入，店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的目光像雷達一樣掃過全場，沒有絲毫猶豫，徑直鎖定了他。
高賢的心臟，霎時漏跳了半拍。她走到桌前，沒有坐下，雙手抱在胸前，用那種他最熟悉的、居高臨下的姿態，開口道：「高賢，你又想玩什麼把戲？」高賢緩緩抬起頭。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目光，描摹著她此刻的樣子。她的頭髮長了些，眉眼間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疏離與精明。他想，她過得應該很好。「我沒有玩把戲。」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慧妍的冷笑加深了：「確認什麼？確認你的銀行戶口，湊夠那十萬塊了嗎？」高賢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緩緩移開，落在了自己面前那碗原封不動的芝心丸米線上。那碗米線，像他們之間那段早已冰冷的關係。「我只是想知道，」他盯著那碗米線，彷彿在問它，也像在問自己，「我們之間，那三年，究竟是交易，還是真情？」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死水裡的石子。慧妍臉上的譏誚，出現了一瞬間的凝固。她下意識地想開口反駁，用更刻薄的話語將他徹底擊潰，卻發現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高賢放在桌上的左手上。那隻手，骨節分明，卻透著一種病態的蒼白。她記得，這隻手曾經在冬夜裡為她暖過耳朵，曾經笨拙地為她剝開過一整碟蝦子，也曾經……在最後一次爭吵時，憤怒地捶在牆上。
她猛地移開視線，端起桌上那杯服務員剛送來的凍檸茶，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塊撞擊著杯壁，發出「咔咔」的聲響，在兩人之間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裡，顯得格外刺耳。
那口冰凍的液體，像是點燃了她壓抑已久的怒火。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不再是譏誚，而是一種混合著委屈與怨恨的顫抖。
「真情？高賢，你現在有資格問我這個問題嗎？」
她將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冰塊四濺。
「你生日，我帶你去半島酒店住，給你買你看了半年的那隻錶，你開心得像個孩子。我問過你一句『這算不算交易』嗎？」
「你說你想創業，我二話不說，把我的積蓄拿出來給你。你說家裡有困難，我從來沒問過一句為什麼，錢就已經轉給你了。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不是真情？」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吸引了店裡零星食客的注意，但她毫不在意。「這三年，我記得你所有喜歡吃的東西，記得你所有不經意間說過想要的東西，我為你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真心實意？」
她死死地盯著高賢，眼眶微微泛紅，話語像連珠炮一樣，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那你呢？高賢，你回頭看看你自己！你有真正關心過我嗎？你知道我工作上受了多大的委氣嗎？你知道我為了遷就你的自尊心，撒了多少謊嗎？你有真正……照顧過我的感受嗎？」
連珠炮似的質問，在空氣中激起陣陣迴響。整個世界，彷彿都隨著她話音的落下，而陷入了一片死寂。
高賢沒有躲避她的目光。他就這樣靜靜地聽著，任由那些帶著鋒芒的話語，一句句刺進自己的身體裡。他臉上沒有憤怒，沒有羞愧，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你說得對。」
四個字，像是一場遲來的投降。
他垂下眼簾，目光再次落到那碗早已涼透的米線上。
「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對我的好，」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但你卻忘記了。」
忘記了什麼，他沒有說。或許是忘記了，他也曾為她付出過；或許是忘記了，他們也曾有過不談金錢、只談真心的日子。
這句話，像一根更細、更尖的針，輕輕扎進了慧妍的心裡。
她預想過高賢的無數種反應——憤怒地反駁、羞愧地道歉、甚至是不屑地冷笑。但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句輕飄飄的、帶著一股悲傷的……承認。
那股剛剛還支撐著她的、排山倒海的怒氣，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洩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空落落的茫然。
她想反駁「我沒有忘記」，但那些被她刻意鎖進記憶最深處的畫面，卻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湧上來。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在這裡約會，高賢緊張得把整碗辣醬都倒進了麵裡；想起了他為了給她買一張絕版唱片，跑遍了整個信和中心；想起了分手後，她獨自一人，也是在這裡，點了兩碗芝心丸米線，然後哭得泣不成聲。
她以為自己記得的，只有他的虧欠。
可原來，那些好的、壞的、甜的、苦的，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忘記過。
她只是……不敢再記起。
慧妍的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所有的指責，所有關於「交易」的偽裝，在高賢那句「但你卻忘記了」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她，才是那個試圖將一切都簡化成「交易」的人。
高賢看著她失神的樣子，眼神裡最後一絲微光，也徹底黯淡了下去。他緩緩地、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像是在對她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夠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輕輕壓在自己的碗下。然後，他站起身，準備轉身離開。
就在起身的瞬間，一陣劇烈的抽搐從脊椎深處傳來，他的身體猛地一晃，下意識地用手撐住了桌沿，才沒有倒下。
「高賢！」
慧妍猛地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那聲驚呼脫口而出。她看到他撐在桌上的手，正在無法控制地顫抖，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高賢沒有回頭。他只是停頓了兩秒，穩住身形，然後輕輕地、無聲地擺了擺手。
那個手勢，像是在告別，也像是在說：別過來。
他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出了那間充滿回憶的車仔麵店，將慧妍的驚呼和那段糾纏不清的過去，徹底關在了門後。
陽光刺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只是將那隻還在微微顫抖的左手，緩緩放進了口袋。在那裡，他彷彿感覺到，那碗車仔麵的熱氣，讓光滑的掌心，有了若有似無的……溫度。
衣帽間裡，她的手掠過一排排整齊的連衣裙，下意識地停在一件剪裁得體的米色長裙上。那是曾經是高賢最喜歡的顏色。指尖觸碰到柔軟的布料，她卻猛地縮回了手，像是被燙到一般，一陣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她轉身，從衣架的角落裡扯出一件洗得有些舊的T恤和一條牛仔褲，三兩下便套在身上。
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面無表情地想：去看一場戲，沒必要穿得太隆重。順便，把那十萬塊的爛賬，一次性了結。
高賢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車仔麵店裡混雜著咖喱魚蛋和滷水大腸的氣味，一如往昔。他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點了碗芝心丸米線。米線很快端了上來，騰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沒有動筷子，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玻璃窗上，映出他蒼白而模糊的臉，像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時間，像融化在湯底裡的豬油，緩慢、凝滯，卻又無可挽回地流逝。
他沒有看錶。他只是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看著一對中學生情侶嬉笑著分享一串燒賣，看著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小心翼翼地走過斑馬線。每一個畫面，都像在提醒他，他正在被這個充滿生機的世界，慢慢地遺棄。
就在他碗裡的麵快要涼透的時候，那個熟悉的身影，逆著人流推門而入，店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的目光像雷達一樣掃過全場，沒有絲毫猶豫，徑直鎖定了他。
高賢的心臟，霎時漏跳了半拍。她走到桌前，沒有坐下，雙手抱在胸前，用那種他最熟悉的、居高臨下的姿態，開口道：「高賢，你又想玩什麼把戲？」高賢緩緩抬起頭。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目光，描摹著她此刻的樣子。她的頭髮長了些，眉眼間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疏離與精明。他想，她過得應該很好。「我沒有玩把戲。」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慧妍的冷笑加深了：「確認什麼？確認你的銀行戶口，湊夠那十萬塊了嗎？」高賢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緩緩移開，落在了自己面前那碗原封不動的芝心丸米線上。那碗米線，像他們之間那段早已冰冷的關係。「我只是想知道，」他盯著那碗米線，彷彿在問它，也像在問自己，「我們之間，那三年，究竟是交易，還是真情？」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死水裡的石子。慧妍臉上的譏誚，出現了一瞬間的凝固。她下意識地想開口反駁，用更刻薄的話語將他徹底擊潰，卻發現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高賢放在桌上的左手上。那隻手，骨節分明，卻透著一種病態的蒼白。她記得，這隻手曾經在冬夜裡為她暖過耳朵，曾經笨拙地為她剝開過一整碟蝦子，也曾經……在最後一次爭吵時，憤怒地捶在牆上。
她猛地移開視線，端起桌上那杯服務員剛送來的凍檸茶，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塊撞擊著杯壁，發出「咔咔」的聲響，在兩人之間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裡，顯得格外刺耳。
那口冰凍的液體，像是點燃了她壓抑已久的怒火。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不再是譏誚，而是一種混合著委屈與怨恨的顫抖。
「真情？高賢，你現在有資格問我這個問題嗎？」
她將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冰塊四濺。
「你生日，我帶你去半島酒店住，給你買你看了半年的那隻錶，你開心得像個孩子。我問過你一句『這算不算交易』嗎？」
「你說你想創業，我二話不說，把我的積蓄拿出來給你。你說家裡有困難，我從來沒問過一句為什麼，錢就已經轉給你了。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不是真情？」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吸引了店裡零星食客的注意，但她毫不在意。「這三年，我記得你所有喜歡吃的東西，記得你所有不經意間說過想要的東西，我為你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真心實意？」
她死死地盯著高賢，眼眶微微泛紅，話語像連珠炮一樣，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那你呢？高賢，你回頭看看你自己！你有真正關心過我嗎？你知道我工作上受了多大的委氣嗎？你知道我為了遷就你的自尊心，撒了多少謊嗎？你有真正……照顧過我的感受嗎？」
連珠炮似的質問，在空氣中激起陣陣迴響。整個世界，彷彿都隨著她話音的落下，而陷入了一片死寂。
高賢沒有躲避她的目光。他就這樣靜靜地聽著，任由那些帶著鋒芒的話語，一句句刺進自己的身體裡。他臉上沒有憤怒，沒有羞愧，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你說得對。」
四個字，像是一場遲來的投降。
他垂下眼簾，目光再次落到那碗早已涼透的米線上。
「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對我的好，」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但你卻忘記了。」
忘記了什麼，他沒有說。或許是忘記了，他也曾為她付出過；或許是忘記了，他們也曾有過不談金錢、只談真心的日子。
這句話，像一根更細、更尖的針，輕輕扎進了慧妍的心裡。
她預想過高賢的無數種反應——憤怒地反駁、羞愧地道歉、甚至是不屑地冷笑。但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句輕飄飄的、帶著一股悲傷的……承認。
那股剛剛還支撐著她的、排山倒海的怒氣，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洩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空落落的茫然。
她想反駁「我沒有忘記」，但那些被她刻意鎖進記憶最深處的畫面，卻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湧上來。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在這裡約會，高賢緊張得把整碗辣醬都倒進了麵裡；想起了他為了給她買一張絕版唱片，跑遍了整個信和中心；想起了分手後，她獨自一人，也是在這裡，點了兩碗芝心丸米線，然後哭得泣不成聲。
她以為自己記得的，只有他的虧欠。
可原來，那些好的、壞的、甜的、苦的，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忘記過。
她只是……不敢再記起。
慧妍的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所有的指責，所有關於「交易」的偽裝，在高賢那句「但你卻忘記了」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她，才是那個試圖將一切都簡化成「交易」的人。
高賢看著她失神的樣子，眼神裡最後一絲微光，也徹底黯淡了下去。他緩緩地、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像是在對她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夠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輕輕壓在自己的碗下。然後，他站起身，準備轉身離開。
就在起身的瞬間，一陣劇烈的抽搐從脊椎深處傳來，他的身體猛地一晃，下意識地用手撐住了桌沿，才沒有倒下。
「高賢！」
慧妍猛地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那聲驚呼脫口而出。她看到他撐在桌上的手，正在無法控制地顫抖，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高賢沒有回頭。他只是停頓了兩秒，穩住身形，然後輕輕地、無聲地擺了擺手。
那個手勢，像是在告別，也像是在說：別過來。
他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出了那間充滿回憶的車仔麵店，將慧妍的驚呼和那段糾纏不清的過去，徹底關在了門後。
陽光刺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只是將那隻還在微微顫抖的左手，緩緩放進了口袋。在那裡，他彷彿感覺到，那碗車仔麵的熱氣，讓光滑的掌心，有了若有似無的……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