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生命與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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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5
凱因那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在身後遙遠的黑暗中短暫地迴響了一瞬,隨後便被複雜的管道結構所吞噬。亞瑟不敢有絲毫停頓,他背著艾蜜莉,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在這些錯綜複雜、僅容一人通過的維修管道中瘋狂穿行。
他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只有平板電腦上那張來自馬克斯的舊聯邦地下管線圖,是他唯一的指引。
終於,在一處相對寬敞的、三條管道交匯的廢棄中繼站裡,他停下了腳步。劇烈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撕扯著他早已不堪重負的肺部。他將艾蜜莉小心翼翼地放下,讓她靠在一根滿是鏽跡的支撐柱上。
外界的威脅暫時遠離,但更為致命的危機,卻從內部悄然浮現。
亞瑟注意到,艾蜜莉的狀況,正在惡化。
她不再只是安靜地昏睡。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滾燙,每一次吐息,都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小團白霧。亞瑟伸出手,觸碰了一下她的額頭,那驚人的熱度,讓他觸電般地縮回了手。
高燒。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亞瑟立刻打開馬克斯的平板,快速地翻到那個標記為「TCCC」的資料夾,尋找關於「傷員護理」的章節。他的目光,貪婪地吸收著那些冰冷的、充滿了專業術語的文字。
【……戰術現場救護原則三:循環系統……檢查休克……預防失溫……】
不,不是失溫。正好相反。
他找到了另一個不起眼的章節——「非戰鬥減員因素:感染與應激反應」。
他顫抖著,學著筆記中圖解的方式,用兩根手指,輕輕按在艾蜜莉的頸動脈上。脈搏快得驚人,微弱,但不穩定。他又輕輕地掀開她的眼皮,看到她的瞳孔,在手電筒的微光下,反應遲緩。
所有的症狀,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她在經歷一場嚴重的、因巨大身體創傷和極度精神透支,所引發的急性全身性應激反應。她的免疫系統,正在崩潰。
亞瑟的心,沉入了比腳下這片黑暗更深的冰窖。
馬克斯的筆記,教會了他如何在戰場上處理槍傷和爆炸傷,如何使用止血帶,如何包紮傷口。但那上面,沒有教他如何應對這種來自人體內部的、無聲的崩潰。
他翻遍了他們所有的補給品。只有幾支營養劑、半包生物凝膠,和一些基礎的消毒用品。沒有抗生素,沒有退燒藥,沒有任何能應對急性感染和高燒的醫療資源。
這一刻,亞瑟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他們所面對的,不僅僅是協商體那些看得見的、手持武器的敵人。還有飢餓、疾病、感染……這些更為古老、也更為平等的死亡。
他看著艾蜜莉那因高燒而變得通紅的臉頰,聽著她那痛苦而急促的呼吸。如果他再找不到任何醫療資源,不出十二個小時,艾蜜莉就會因為器官衰竭而死去。
他剛剛才在心中立下「反擊」的誓言,但現實,卻用最殘酷的方式,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所有的工程學知識,所有關於環形網路的秘密,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無法用代碼,去修復一個正在崩潰的人類身體。
他必須找到真正的、能救命的藥物。
亞瑟的行動目標,在這一刻,被強行地、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不再是宏觀的「反擊」,也不是思考如何找到伊萊、建立情報網。
所有宏大的戰略,在此刻都被壓縮成了一個最原始、最基本、也最能引發內心共鳴的一個詞。

救她。

亞瑟能做的,只有將自己那件早已髒污的夾克,更緊地裹在艾蜜莉身上,試圖用自己微不足道的體溫,去對抗她體內那場正在熊熊燃燒的、看不見的戰爭。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從滾燙的空氣中,艱難地攫取一絲稀薄的氧氣。
就在亞瑟幾乎要被這份無力感徹底壓垮時,艾蜜莉的眼睫毛,突然顫動了一下。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不再是之前的昏迷或痛苦,而是一種更為遙遠的、被高燒燒灼後、混濁的迷茫。她的瞳孔無法對焦,眼神空洞地望著中繼站那生鏽的天花板,彷彿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艾蜜莉?」亞瑟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呼喚著她,「妳醒了?聽得到我說話嗎?是我,亞瑟。」
聽到他的聲音,艾蜜莉的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她的目光,終於緩慢地、艱難地,轉移到了亞瑟的臉上。但那眼神中,沒有重逢的喜悅,只有對陌生環境的極度恐懼,以及一絲……困惑。
「……好冷……」她輕聲說,聲音沙啞得如同夢囈,「……別碰我……」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亞瑟的心臟。他知道,她此刻看到的,或許並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將她囚禁在生物艙內的、穿著白色制服的「研究員」。
「沒事的,艾蜜莉。妳安全了。」亞瑟笨拙地安撫著她,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重複著這句蒼白的話語,「我們逃出來了。」
「LRC-007……」艾蜜莉的嘴唇,無意識地吐出這個詞組,她的眼神變得更加渙散,彷彿陷入了記憶與幻覺的泥潭之中,「……樣本……不穩定……」
LRC-007。亞瑟立刻記住了這個編號。這是線索。
他意識到,艾蜜莉此刻的狀態,雖然危險,卻也像一道被高燒燒開的、通往她被封鎖記憶的裂縫。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必須主動探索。
「艾蜜莉,聽我說。」亞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像在引導一個混亂的數據流,「妳記得那個生物艙嗎?記得我們是怎麼打開它的嗎?有一個『覆蓋指令』……」
他試圖喚醒她對那次記憶共振的回憶。艾蜜莉的臉上,露出了更加痛苦的表情。
「……指令……」她喃喃自語,「……不……是……一個穿白袍的男人……他很悲傷……」
「白袍的男人?」亞瑟追問道。
「……他的手……在發抖……」艾蜜莉的記憶變得更加混亂,「他說……對不起……然後……螢幕上……」
她的話語再次被一陣劇烈的顫抖所打斷。
一個悲傷的、穿白袍的男人?亞瑟將這個新的、充滿了謎團的人物,深深地刻在了腦海裡。那不是賽倫,也不是協商體的任何一個他認識的人。
他看著艾蜜莉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一股強烈的自責與決心,淹沒了他。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不能再用她痛苦的記憶,來換取這些破碎的線索。
他伸出手,輕輕地、拂開她額前被冷汗浸濕的亂髮。「我會找到醫生救妳。」他對著意識模糊的艾蜜莉,也對著自己,立下了誓言,「我保證。」
這份承諾,為他下一步的行動,提供了最強烈的內在驅動力。但問題是,要去哪裡找?
他再次看向手中的平板電腦。這座通訊中繼站雖然安全,但只是暫時的。他們不能永遠躲在這裡。
一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誕生。
「艾蜜莉,」他用更為輕柔的、近乎催眠般的語氣說道,「試著……不要去想那些痛苦的回憶。試著回想……有沒有哪個地方……在妳所有的記憶裡……讓妳感覺到『安全』……或『熟悉』?」
他試圖將她那混亂的、如同風暴般的意識,當作一個生物羅盤來使用。他賭的是,在她那來自舊聯邦的、最深層的記憶印記中,或許還殘留著某個能讓她感到片刻安寧的「錨點」。
艾蜜莉的呼吸,似乎因他的引導而平緩了一些。她那渙散的眼神,望向了黑暗中的某個角落,不再掙扎,不再恐懼,而是流露出一絲……歸屬感。
「……光……」她輕聲說,「……溫暖的……光……」

她的聲音,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被亞瑟緊緊抓住。他將自己的手,輕輕地覆在艾蜜莉滾燙的額頭上,試圖將自己的意志,透過這微不足道的接觸,傳遞給她。
「就是那個,艾蜜莉。」他的聲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催眠般的輕柔,「跟著那道光……告訴我,它在哪裡?那個讓你感覺到『安全』的地方……」
艾蜜莉的呼吸,因他的引導而變得急促。她那原本還算平靜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她的身體開始微弱地顫抖。亞瑟能感覺到,他正在強迫她,潛入自己那片充滿了創傷與雜訊的意識海洋深處,去尋找一座可能早已不存在的燈塔。
這是一個殘酷的請求。但他別無選擇。
「試著……再試一次……」他低聲懇求。
艾蜜莉緊閉的雙眼中,眼球開始快速地轉動。她似乎正在經歷一場劇烈無聲的風暴。突然,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被壓抑的抽氣聲。一絲溫熱鮮紅的液體,從她的鼻孔中,緩緩地流了出來。
「艾蜜莉!」亞瑟大驚失色,立刻想要中止這一切。
但就在這時,他手中的平板電腦,螢幕猛地閃爍了一下!
兩組模糊的、充滿了靜電干擾的數據,如同幽靈般,出現在了螢幕之上。與此同時,艾蜜莉的身體徹底一軟,再次陷入了更深層次的、近乎死寂的昏迷之中。
他成功了。但代價,是她本已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亞瑟顫抖著,用袖子輕輕擦去艾蜜莉唇角的血跡,然後將目光,投向了那兩組救命的,也可能是致命的數據。
他點開了第一組數據。那是一個座標,位於舊區的深處。他立刻將其與馬克斯留下的地圖進行交叉比對。一個被馬克斯用紅筆特別標註過的、畫著一個骷髏頭的地點,跳了出來。
旁邊,是馬克斯那充滿了犬儒與警告意味的潦草筆跡:
「『醫生』莫羅的地下診所。收費高昂,只收實物和稀有情報。技術不錯,但別在他面前昏過去,他會把你身上還能用的零件都拆下來賣錢。」
亞瑟的心沉了一下。這是一條通往「生存」的路,但路上,卻站著一個可能會將他們生吞活剝的食人魔。
他又點開了第二組數據。那同樣是一個座標,但看到它的瞬間,亞瑟的瞳孔猛地收縮。
它指向『灰燼區』。那個在舊區的傳說中,連最亡命的拾荒者都繞著走的死亡禁區。有傳言說,那裡的空氣本身就有毒,能讓電子設備無故失靈;更有人堅稱,在區域名稱中,看到了被協商體最高級別物理防禦系統和某些……不該存在的『清道夫』所守衛。
這就是艾蜜莉潛意識中,那個「安全」與「熟悉」的地方?那個……「溫暖的光」?
亞瑟的大腦,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混亂。
平板的地圖上,兩個目標點在頑強地閃爍。代表醫生診所的,是一個被馬克斯親手繪製的、充滿惡意的紅色骷髏頭圖標,清晰、穩定,卻令人不安。而代表『灰燼區』的,則是一個不斷閃爍、數據不穩定的光點,它周圍的數據像是被干擾般呈現出扭曲的形態,看起來危險而混亂,但那光芒本身,卻又透著一股奇異的、艾蜜莉所說的『溫暖』。又看了看身邊因精神透支而再度陷入昏迷、呼吸變得比之前更加微弱的艾蜜莉。
一個艱難的、幾乎不可能的二選一,擺在了他的面前。
是應該相信理智,冒著被黑醫生活剝的巨大風險,去尋找近在咫尺的醫療資源,先解決艾蜜莉迫在眉睫的生理危機?
還是應該相信艾蜜莉那無法被理解的潛意識,直奔那個可能藏著一切答案、但也可能讓她在抵達前,就徹底因高燒而崩潰的「灰燼區」?
馬克斯的聲音,彷彿在他耳邊響起:「小子,你得選那條能讓你活到明天的路。」 但艾蜜莉的低語,那句「溫暖的光」,卻又像一個充滿了誘惑的謎團,在他的靈魂深處迴盪。
他的目光,在兩個座標之間瘋狂地來回移動,他的臉色,在平板電腦那冰冷的微光下陰晴不定。
就在這時,中繼站的金屬牆壁,似乎傳來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有規律的震動。
咚……
咚……
是錯覺嗎?還是凱因那如同喪鐘般的腳步聲,已經穿透了數公里的岩層與鋼鐵,再次追上了他們?
他必須立刻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