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舊日的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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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2
亞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他的肺部如同被火焰灼燒,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劇痛從腳底直竄大腦。背上艾蜜莉那微弱而平穩的呼吸,是他能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是壓在他靈魂上最沉重的負擔。
他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因為他知道,一旦回頭,他會看到那道光。是如何將馬克斯的背影,永遠地定格成一幅決絕的黑色剪影。那是亞瑟眼中,最後的畫面。一個被烙印在他記憶深處、永不磨滅的畫面。
通訊器裡,那聲夾雜在槍林彈雨中的最後怒吼,如同永不消散的迴響,在他的腦海中反覆播放。
「活下去……為她,也為我們這些無法自由的靈魂!」
我讓他失望了嗎?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地扎進亞瑟的心臟。我能讓他死得有價值嗎?
這不再只是悲痛,而是一份沉甸甸必須被履行的遺囑。從馬克斯選擇殿後的那一刻起,「活下去」這件事,就不再是他自己的權利,而成了一種必須被完成的使命。
他踉蹌地衝進一個廢棄的舊聯邦時代貨運車站。這裡的空氣中,充滿了凝固的機油味和金屬鏽蝕的氣息。早已停運的起重機,如同在黑暗中投下猙獰的影子。他找到一個相對完整的、被數個巨大貨箱圍起來的角落,終於體力不支,靠著冰冷的貨箱壁,滑坐在地。
他小心翼翼地,將背上昏迷的艾蜜莉放下,讓她靠在自己身旁。他看著她蒼白的臉,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塊從馬克斯那裡繼承來的、還在閃爍著微光的軍用級平板電腦。
他打開它,起初只想找一張更為詳細,能幫助他們規劃下一步逃亡路線的地圖。
但在地圖應用程式的旁邊,他發現了一個被多重加密協議鎖定的、標有褪色的舊聯邦第七獨立偵察營徽章的資料夾。資料夾的標題,不是任何他能理解的詞語,而是兩個冰冷的、充滿了軍事縮寫風格的代號。
「SOP / TCCC」
出於一種工程師對未知系統的好奇心,也出於一種想要更多地了解那個救了自己性命的男人的渴望,他將自己的駭入裝置,連接到了平板電腦上。
破解並不難。密碼不是複雜的演算法,而是一個簡單的日期——舊聯邦宣告覆滅的那一天。
資料夾被打開的瞬間,出現在亞瑟眼前的,不是冰冷的代碼,也不是機密的軍事情報。
是馬克斯的「戰術筆記」。
那是一份圖文並茂的、充滿了個人註解與手繪草圖的電子手冊。 第一頁,是關於「火力與移動」(Fire and Maneuver)的詳細圖解,上面用紅色的線條,標示出了火力支援組與機動突擊組之間,那如同舞蹈般精密的推進路線。旁邊,還有一行馬克斯手寫的、充滿了個人風格的註解:「記住,你永遠不該獨自暴露在開闊地上,除非你的兄弟正在用子彈,讓敵人抬不起頭。」
第二頁,是關於「近身作戰」(CQB)的房間掃蕩流程,上面詳細地畫出了一個四人小隊,如何像切派一樣,分割掃蕩一個未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第三頁,是關於「掩體的選擇」,上面用粗獷的線條,畫出了一堵牆的不同位置,並用紅叉標示出了緊貼掩體的「死亡區域」,旁邊寫著:「離你的掩護遠一點,它才不會變成你的棺材。」
……
一頁頁翻下去,亞瑟的手指,開始微微顫抖。
他第一次意識到,馬克斯留給他的,不只是一張地圖,不只是一條生路。
那是一整套,在這個扭曲、殘酷的世界裡,「如何活下去」的哲學。
冰冷的貨箱壁,讓亞瑟因悲痛而灼熱的大腦,得到了一絲冷靜。他貪婪地閱讀著馬克斯留下的「戰術筆記」,每一個字、每一張圖,都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試圖將自己的思維模式,從一個工程師,強行扭轉成一個戰士。他必須學會像馬克斯一樣思考,否則,他和艾蜜莉,誰都活不過今晚。
突然,一陣刺耳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警報聲,從車站的入口處猛地響起!
亞瑟的心臟瞬間揪緊。他立刻熄滅了平板電腦的光芒,將艾蜜莉護在身後,拔出了他那把改裝過的手槍。
三道被手電筒照亮的、充滿了壓迫感的人影,出現在了車站的入口。他們不是協商體的清理者,他們的裝備更為混亂、也更具個人風格、由廢棄車輛裝甲改造而成的胸甲,頭上戴著帶有多重光學鏡片的拾荒者頭盔。他們手中的武器,是舊區最常見的、經過魔改的實彈衝鋒槍。
但他們的行動,卻不像普通的拾荒者。他們沒有叫囂,沒有亂闖,而是立刻散開,形成了一個互為犄角的三角隊形,一步步地,向著這個方向謹慎地推進。
亞瑟的瞳孔收縮。這不是普通的拾荒者,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專門在廢墟中進行「清掃」的幫派精英。
他的大腦,在此刻,被恐懼與腎上腺素所淹沒。他本能地想要立刻背起艾蜜莉,轉身逃跑。但下一秒,馬克斯的筆記中,那關於「狀況警覺」的段落,如同烙印般,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敵人在哪?】 前方,三個,呈三角隊形推進。
【我在哪?】 貨箱後的死角,唯一的出口被堵死。
【隊友在哪?】 沒有隊友了。只有一個昏迷的艾蜜莉。
【任務目標?】 活下去。
他強迫自己像馬克斯一樣思考。腦中,SOP的片段瘋狂閃現。
火力與移動…… 不,對方三人,火力是我的三倍。我沒有「火力優勢」,不能正面對峙。 脫離接觸…… 他們已經鎖定了我的位置,沒有掩護,任何移動都是自殺。
他看著身旁那個巨大的、鏽跡斑斑的貨櫃,這是他唯一的「掩體」。但對方的交叉火力,已經將他所有可能的移動路線都徹底封鎖。他陷入了一個死局。
就在這時,他手中那塊屬於馬克斯的軍用平板電腦,螢幕突然毫無徵兆地、劇烈地閃爍了一下!
平板的戰術地圖,自動縮放至他當前所在的區域。一根位於他頭頂上方、早已被他忽略的、代表著高壓蒸汽的紅色管道,被一個不斷閃爍的、緊急狀態般的紅色圓圈,高亮了出來。
緊接著,在圓圈的旁邊,一個小小的、看似是系統自動生成的環境分析視窗,彈了出來。裡面是一行不斷滾動的、冰冷的數據:
> 環境掃描:K-7區…檢測到結構應力異常…
> 分析:高壓蒸汽管道 - 7號調節閥…
> 狀態:結構完整度 12%... 外部衝擊將導致災難性故障…
亞瑟的大腦,來不及思考為何平板會在此刻,自動進行如此精準的環境分析。
對方即將完成包圍、扣動扳機的前一刻,他出於絕境中的、最純粹的生存直覺,舉起了手中的槍。
他沒有瞄準任何一個敵人,而是對準了頭頂那根被高亮過的、鏽跡斑斑的管道壓力閥。
他扣動了扳機。
子彈精準地擊中了早已老化的閥門。
「砰——!!」
一聲巨響!高溫高壓的蒸汽,如同被釋放的白色巨龍,瞬間從管道的裂口處瘋狂噴湧而出!整個空間,在眨眼之間,便被滾燙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白色「戰爭迷霧」所籠罩!
敵人的視野與陣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打亂了。亞瑟能聽到他們在濃霧中驚慌的叫喊與漫無目的的射擊。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立刻背起艾蜜莉,利用這完美的混亂掩護,轉身向著另一個方向。
蒸汽與煙霧,連同馬克斯最後的怒吼,都被他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亞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些錯綜複雜的、如同迷宮般的維護通道中,狂奔了多久。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
最終,他根據馬克斯平板電腦上那條預設的、最隱蔽的緊急撤退路線,逃入了一個更深、也更安全的臨時藏身處,一個廢棄的舊聯邦時代通訊中繼站。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沉重的防爆門從內部鎖死。外界的喧囂被徹底隔絕。亞瑟靠在冰冷的門上,身體因脫力而緩緩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將背上昏迷的艾蜜莉放下,讓她靠在自己身旁。
巨大的悲痛與負罪感,在此刻才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淹沒了他。
他看著艾蜜莉蒼白的臉,又看了看手中那塊還殘留著馬克斯體溫的平板電腦。馬克斯死了。那個沉默寡言、用行動教會他如何在舊區生存的男人,為了讓他和艾蜜莉能多活幾分鐘,選擇了獨自一人,面對那座不可戰勝的鋼鐵高牆。
我讓他失望了嗎? 我能讓他死得有價值嗎?
這份悲痛,在他的內心深處,迅速地發酵、轉化,最終凝聚成了一種沉甸甸的、不容推卸的使命感。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將注意力轉移到艾蜜莉的身上。她的呼吸還算平穩,但臉頰上,有幾道在剛才的爆炸中,被飛濺的碎片劃開的細小傷口。
他打開馬克斯的平板,找到了那個標記為「TCCC」的資料夾。他點開第一頁,上面是關於「敵火下救護」的原則,以及如何處理外傷的清晰圖解。他笨拙地、卻又無比認真地,模仿著筆記中的步驟,用急救包裡僅剩的消毒劑和生物凝膠,為艾蜜莉處理好傷口。這個過程,讓他感覺到了一種奇特的平靜。彷彿透過實踐馬克斯留下的知識,那個沉默的男人,就還在他身邊。
在確認艾蜜莉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後,亞瑟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但他的大腦,卻以一種工程師特有的、冷酷的理性,開始飛速地復盤剛才那場不可思議的逃亡。
他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運氣。
那次螢幕的閃爍……
他打開平板的系統日誌,仔細地分析著剛才每一個數據的異常波動。他將那個地圖上閃爍的紅色管道,記錄為一個待解的、最高優先級的「異常數據」。他無法理解,但將這個謎團,深深地刻在了心裡。他靠在牆上,看著馬克斯的遺物,和昏迷的艾蜜莉,第一次,從一個真正的戰略高度,思考自己的處境。
賽倫的目標是什麼? 回收艾蜜莉這個「活體信標」,清除所有可能污染環形網路純淨度的「思想病毒」。協商體擁有絕對的「資訊與決策優勢」。他們知道我是誰,知道我的弱點,也知道舊區的每一個角落。
我的目標是什麼? 保護艾蜜莉。然後呢?僅僅是保護嗎?不。馬克斯的死,必須要有意義。他的犧牲,必須成為一場「記憶叛亂」的開端。
我的困境是什麼?在舊區這個黑暗森林裡,我沒有情報,沒有監視能力,沒有偵察手段。我無法進行任何有效的「不對稱作戰」。我所有的行動,都在賽倫的注視之下。
亞瑟意識到,僅僅逃跑,是死路一條。他們遲早會被找到。他需要情報,需要盟友,需要一個能繞開協商體監控的、屬於舊區的「暗網」。他需要……眼睛和耳朵。
他再次打開平板,在馬克斯備份的一個被命名為「必要的罪惡」加密聯繫人列表中,找到了一個名字,以及一行他自己在那次灰市交易後,親手加上去的備註。
姓名:伊萊(「鼬鼠」) 備註:灰市情報節點。極度危險,極度貪婪……但消息絕對靈通。
亞瑟關掉了平板。
他看著眼前昏睡的艾蜜莉,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悲痛。那份屬於核心區的、天真的理想主義,已經在馬克斯犧牲的烈焰中,被徹底焚燒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專注的、充滿了精密計算的、被逼入絕境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
他輕輕地、為艾蜜莉拉好毛毯,然後低聲說道,像是在對她說,也像是在對自己下達指令:
「我們不能再跑了。」
「我們要開始……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