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我弟叫昭凌,不叫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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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4
「你是昭珏哥哥吧?」假山後的孩子扒著石頭,小心地探出腦袋來。
「昭凌?」昭珏試探著喊出這個名字。
「真的是昭珏哥哥!」 那孩子從假山後蹦出來,像只歡快的小雀兒。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棉布衣裳洗得發白,卻整潔得沒有一絲褶皺。小臉白淨得像新雪,眼睛亮晶晶的,嘴角還沾著糖霜。
那孩子仰頭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來陪凌兒玩的嗎?」
昭珏鬼使神差地應了一聲:「是啊。」
小昭凌的眼睛瞬間亮得像星星,轉身從假山後寶貝似的捧出個沙包——粗布縫製的,打著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
「那我們玩球吧!」
那天下午,歡笑聲驚飛了滿院的麻雀。小昭凌跑得小臉紅撲撲的,髮髻都散了,細軟的髮絲貼在汗濕的額頭上。
那大概是昭凌出生三年來,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吧。
但也正因為那一次玩耍,父親狠狠地揍了昭珏一頓。
「啪!」
戒尺狠狠抽在掌心。
「誰准你去見那個災星的!」
兩天兩夜的罰跪,膝蓋鑽心地疼。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他始終想不明白:這到底算什麼過錯?
後來,他學會了目不斜視地從昭凌身邊走過。
只是偶爾他會看到昭凌遠遠地抱著那個打滿補丁的沙包,用滿懷期待的目光望著自己。
而他卻只能親眼看著那一份期待在昭凌眼底一點點地褪去,重新變成濃濃的失落。
甚至有時,母親帶著自己和昭珩玩耍的時候,也能看到昭凌站在角落靜靜地看著,卻從來不敢靠近。
大概那個時候,昭凌自己也明白了吧。
無論他怎麼渴求,怎麼討好,怎麼小心翼翼地靠近,這一切都沒有用的。
燭火輕輕跳動,將記憶的影子拉得格外漫長。
昭珏猛然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眼底一片濕潤。他抬起頭,看向面前沉靜而淡漠的昭凌,心底泛起濃濃的愧疚與難言的酸楚。
他們之間,究竟錯過了多少歲月?
「這些年……」昭珏喉頭發緊,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委屈你了。」
昭凌微微一怔。
牆上的影子晃了晃,燭火「噼啪」爆開一朵燈花。
「都過去了。」
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卻讓昭珏心如刀絞。他忽然看清了昭凌眼底的東西。
那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經年累月的、深入骨髓的孤獨。
昭珏八歲那年,終於明白了父親口中所說的「不祥」究竟意味著什麼。
魔尊轉世,冷酷嗜血。
五歲的昭凌,站在血泊中,神色平靜得可怕。九具屍體橫陳在他腳邊,而那雙小手,還滴著溫熱的血。
他平靜地殺了九個人,就像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當父親命人將他送走時,那個小小的身影卻哭得撕心裂肺。昭凌被強行抱上馬車時,掙扎著回頭,淚水模糊了整張小臉。
「哥哥……」
那隻沾血的小手,朝著躲在門後的昭珏伸來。
那一瞬間,昭珏只覺自己的心臟猛地被什麼東西狠狠攥緊,痛得喘不過氣。
他忽然有種錯覺,自己虧欠了這個弟弟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如果……能再多陪他玩一次沙包就好了。
這一別,竟是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後再見,昭凌已是十八歲的翩翩公子。
那日陽光正好,少年一襲白衣自馬車上踏下,衣袂在風中輕揚。他身邊跟著個叫松墨的少年,二人言笑間,昭凌抬眼望來——
「大哥。」
他微微一笑,眉眼溫潤如玉。
昭珏幾乎要脫口而出:「要玩沙包嗎?」
大概是為了彌補心中那份深深的虧欠,從那之後,昭珏總會在昭凌身上多傾注幾分心思。
城西莊子的收成、府裡新來的馬駒、母親親手釀的梅子酒……他總會在閒談時提起這些瑣事,看著昭凌認真聽取的模樣,彷彿這樣就能彌補些什麼。
卻不曾想,這些微不足道的溫暖,竟讓昭凌甘冒殺頭之險,來劫這法場。
十三年,自己這個弟弟,到底過得怎樣?
昭珏心底泛起濃濃的酸澀。
燭火搖曳,將他從回憶的深處拉回到現實中來。
「時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吧。」昭珏起身,從桌上取過一封家書,「這替我轉交父親母親,就說我一切安好。但切勿讓他們知曉我在這裡,以免招惹是非。」
昭凌頷首接過。
昭珏緩緩起身,衣袍摩擦發出簌簌輕響。他伸手按住昭凌的肩膀:
「凌兒。」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深處震出來的,「這魔氣若是壓不住,大哥陪你一起扛。」
燭光在昭珏眼中跳動,映出一片赤誠。
「但你要記住——」
他忽然抽劍出鞘,寒光閃過,一縷黑髮飄然落地。
「以此為誓,你昭凌此生,永遠是我昭珏的弟弟。所以——」
劍尖抵地,發出「錚」的一聲清鳴。
「給我好好控制住那些鬼東西……」聲音突然哽住,「別讓大哥失去一個親人。」
牆上,兩個影子終於完全重疊。昭珏的額頭抵在弟弟肩上,這個在戰場上鐵骨錚錚的青年將軍,刑場上尚不肯低頭,此刻肩膀竟在微微發抖。
昭凌喉頭微動,靜靜垂眸。燭火映在他俊朗的眉眼之間跳躍著。
二人誰都沒有再說話。牆上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彷彿回到了那個玩沙包的午後。
密室的門突然被推開。姜瓔探進半個身子,手裡捧著塊金黃油亮的桂花糕,糖霜在燭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宮裡的糕點果然不一樣,」 她聲音裡帶著滿足的甜意,「聊完了嗎?該回去了。」
昭珏抬眼望去——
昭凌的背影明顯僵了一瞬。
而後,那個總是挺得筆直的肩背,竟微不可察地鬆了下來。燭火映在他的側臉上,昭珏清楚地看見,弟弟眼中那層經年不化的寒冰,在聽到這個聲音的剎那——
消融成了三月春水。
那目光中的溫柔與眷戀如此赤裸,讓昭珏心頭一震。多少年了,他從未見過弟弟露出這樣的神情。
原來如此。
昭珏忽然明白了蕭承軒那句話的真正分量。有姜瓔在的昭凌,眼裡是有光的。
他唇角不由自主地輕揚:
「姜姑娘。」
「嗯?」
昭珏鄭重地拱手,彎腰,行了一個標準的家禮:「我二弟,就此拜託姑娘了。」
密室忽然安靜得能聽見燭芯燃燒的細響。
昭凌的身子一僵,耳尖泛起淡淡的紅。
姜瓔眨了眨眼。
她先是愣住,隨後忽然展顏一笑。
那笑容明亮得晃眼,像是破曉時分的第一縷陽光,乾淨俐落地刺破所有陰霾。
「那是自然。」
她答得乾脆,聲音清亮,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燭火將三人的影子投在牆上,交織成一幅溫暖的剪影。姜瓔伸手拉住昭凌的衣袖,動作熟稔得彷彿做過千百次。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縷月光穿透雲層,悄悄落在密室的石階上。
昭珏覺得,那月光為自己的弟弟照亮了歸途。
然而他並不知道,這條看似明亮而溫柔的路,並非他所想像的那樣簡單。
等待昭凌的,反而是一場更為幽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