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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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1
那晚之後,日曆被撕去了六十多頁,一千四百四十個小時。人們總說時間是最好的溶劑,能稀釋一切濃烈的情感,或者是吧。

高賢不再於凌晨三點的死寂中驚醒,不再對著副駕駛座上那個凹陷的輪廓發呆。甚至能在同事調侃他『恢復單身貴族身份』時,扯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他像一艘緊急進廠維修過的船,船身補上了嶄新的油漆,就這樣,重新駛入了名為『日常』的擁擠航道。

手腕上的鐘錶,指針無聲地滑過六點。又一個禮拜,在他指縫間流沙般逝去。

「阿賢!收工了!慶祝項目完成,今晚老地方,不醉無歸!」鄰座的阿明探過頭來,熱情地攬住他的肩膀。
高賢從一堆設計圖紙中抬起頭,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歉意:「不了,你們玩得開心點。家裡煲了湯,再不回去,要被念叨了。」
一個完美的、無人會起疑的藉口。他笑著揮手告別,轉身走進電梯,看著鏡面裡那個笑容逐漸僵硬的自己。

一個人下到公司的停車場,打開車門朝回家的方向駛去。看到堵塞的車流,嘆了口氣,無意識的拐進了一條小巷。車窗外的喧囂彷彿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隔絕了。

巷口盡頭,那張褪了色的公園長椅,靜靜地臥在昏黃的路燈下,像一幅被遺忘的舊油畫。就在他視線觸及長椅的瞬間,車裡的音樂、引擎的嗡鳴,全都消失了。他像是聽見了——一個女孩子清脆的笑聲,伴隨著一句模糊的、撒嬌似的抱怨:『你好笨啊,連暖寶寶都不會用。』然後,他『看見』了,看見一個穿著米色大衣的女孩,把凍得通紅的手,粗魯地塞進一個男人的口袋裡,然後仰起頭,亮晶晶的眼睛裡全是笑意,問他:『你說,我們會不會就這樣,一直走到頭髮白了?』……

尖銳的喇叭聲從身後響起,將他從時空的漩渦裡猛地拽了回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路中間。他慌亂地踩下油門,逃離那個地方。

他不敢回家。家裡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見心碎的聲音。他需要噪音,需要機油味,需要一些粗糙的、堅硬的、絕對唯物的東西,來證明自己還活在真實的世界裡,而不是被回憶的鬼魂拖進了深淵。

緊握方向盤的雙手手心傳來一股刺痛,他本能地打開車機,嘶啞地說出那個地址:『導航去,偉言的店。』螢幕上,冰冷的機械女聲響起:『已為您規劃路線,前方紅燈,請注意安全。』前方,是城市無盡的、一片血紅的車尾燈。高賢看著那片紅,像在看一道流動的、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嘴角那點殘存的、應付世界的微笑,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冷。

城市的效外,是一座座村落,交錯林立,沒有城市中心的高樓大廈,周圍佈滿綠色。偉言在這錯落的村落間間了間修理車的店,我駕車停在店門口。正好看見偉言已經脫下了制服,換上了常服。看見高賢也並不驚訝,像早知他會來一樣。

「時間剛剛好,一起吃晚飯吧,老地方怎麼樣?」偉言拍拍手,拉下了店的鐵閘,轉頭平靜的對高賢說。

老地方是村口那家叫「阿成小炒」的大排檔,幾張摺疊桌,幾把塑膠凳,永遠充滿了鑊氣和人聲。這是偉言的世界,一個用啤酒和汗水就能解決大部分煩惱的世界。兩人剛坐下,偉言甚至沒看那張菜單,就熟練地朝屋裡喊了幾個菜名。他回過頭,目光在高賢臉上短暫地停頓了一下,那眼神像在檢查一輛引擎有異響的舊車。然後,他朝服務員補了一句:「兩支大啤,要冰的。」

很快,兩大支冰涼的啤酒上台了。偉言倒滿兩個杯子,用他的杯碰了一下高賢的杯,一口乾了,高賢也沉默地一口喝完。

「怎麼還戴著這支手錶?」偉言指著高賢左手腕。又給高賢滿上一杯。

「...明明我接受了事實,也沒有想要復合,為什麼還是這麼痛?」高賢左手緊緊握住杯子。

「還記得那天晚上。你打電話給我,聲音抖得不像話。我趕到海邊,看你一個人像個傻子一樣,對著自己的手掌發呆。你跟我說,你的掌紋不見了。」偉言的語氣,不是嘲笑,而是帶著一絲無奈和關切的陳述。

「我拿過你的手,藉著手機光一看,那不是好好的嗎?每一條線都清清楚楚。我當時就知道,你不是眼睛出了問題,是心裡起霧了。」

「高賢,我知道你痛苦。但你不能讓你的痛苦,變成幻覺。那道坎,終究要靠你自己走出來。叫你丟掉那些她送你的東西,不是無情,是為了讓你有空間,去接納新的陽光。」偉言用溫和而堅定的語調述說著。

他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喏,我當時怕你不信,還拍了下來。你自己看,這紋路,比我這修車的手都清楚。」

高賢的雙手在桌下猛地攥緊,指節發白。「不可能……」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我剛開車過來的時候,兩只手還在痛,那感覺…」
「感覺?」偉言打斷了他,語氣依然溫和,卻不容置喙,「那就別信感覺,信眼睛。」說著,他伸出手,用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將高賢緊握的雙手拉到桌面上,一根一根地掰開他蜷曲的手指。
兩隻手掌,在排檔昏黃的燈光下攤開。那些熟悉的紋路——生命線、智慧線、感情線——縱橫交錯,深刻依然。

高賢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掌心,像在看一個最荒誕的魔術。幾秒鐘後,他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空,肩膀垮了下來,臉上浮現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看來,有問題的是我。」

那頓飯的後半段,高賢幾乎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偉言也沒再勸,只是默默地給他添酒。
結帳時,偉言去櫃檯付錢,高賢順道拐進了昏暗的洗手間,頭頂只有一盞黃色的燈泡孤獨地照著。

他擰開生鏽的水龍頭,冰冷的自來水「嘩」地一聲湧出。他雙手兜起水,用力地潑在自己臉上,試圖用這種冰冷的觸感,來澆滅腦中的混亂。
抬起頭,鏡子裡是一張陌生的臉,憔悴、頹唐,鬍子拉碴,眼窩深陷。
「這算什麼樣子……」他對著鏡中的自己低聲自語,伸手想把濕透的頭髮向後梳理。
就在他的手掌,從眼前劃過,即將觸碰到額頭的那個瞬間——他僵住了。
瞳孔猛地一縮,
他緩慢地、像在拆解一枚炸彈一樣,將自己的雙手,重新放回到眼前。
藉著那盞接觸不良、忽明忽暗的黃色燈泡,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兩片剛剛在飯桌上還佈滿了紋路的掌心,此刻,光滑如鏡,潔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