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軟柿子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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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09
昭陽國的都城,冬日的黃昏總是帶著濕冷的風。風從巍峨的昭陽宮牆外吹來,穿過城西的青石巷,鑽進茶肆、酒樓、書肆,拂過那些面色從容、心底乾涸的士人面龐。
茶肆二樓的雅間里,爐火燒得正旺,檀香裊裊升起。幾位在昭陽國頗有名望的「公共士人」圍坐一桌,面前的青花瓷盞里茶水早已涼透,卻無人去續。
他們的名字,外人如雷貫耳:有著名的歷史學者程硯秋,曾在昭陽國的高台演講上說出「國若不知歷史,便將重蹈覆轍」而收穫萬民喝彩;有筆力銳利的散文家褚南,曾在《南玥時報》寫下《國之病,病在不敢言》;還有電影學院的講席郝駿生,他拍的紀錄影戲一度被百姓奉為「敢言之作」。
可此刻,他們談笑間的眉眼,已然失去了昔日的鋒芒,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熟練的、條件反射般的自我篩檢。
「拍案而起,不是不能。」郝駿生指著窗外,那裡遠處的街口掛著一幅「肅紀清風」的巨幅條幅,「只要對著一棵已經倒下的樹拍桌子,誰都覺得你勇敢。」
他的話引來一陣會心的笑聲。
程硯秋搖著摺扇,「是啊,倒下的樹,拍得再響,也不會有人找你麻煩。關鍵是這拍案的時機——你得等風向變了,等倒樹成柴火了,再去擺出義憤填膺的模樣。百姓看了說你膽大,宮廷看了也點頭:懂事。」
褚南端起茶盞,語氣帶著冷諷,「咱們這些年,誰不是這麼練出來的?揪老虎鬍子的戲碼,不是沒有過,但那是老虎被鎖進籠子、牙都拔掉的時候。那種時候,你不去揪,反倒顯得不合群。」
他們互相調侃,笑聲里有自知,更有某種諷刺而悲涼的共謀。
郝駿生說,他最怕別人誇他「仗義執言」。
「仗義執言是門手藝,不是膽量。」他用筷子敲了敲桌沿,「你得先有一本帳本,清清楚楚記著哪些話能說、哪些不能碰;哪些人可以罵、罵到什麼程度;哪些事該假裝看不見,哪些事要假裝看見。」
程硯秋接話:「這種帳本啊,久而久之就印在腦子裡,成了潛意識的過濾器。你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能在發聲前自動繞開雷區——於是,看起來你什麼都敢說,實際上你一句廢話都沒說。」
「廢話,」褚南輕輕重複了一遍,嘴角一翹,「這才是咱們的護身符。大義凜然的廢話,精雕細琢的廢話,比沉默更安全,比諂媚更體面。」
江湖人都知道,幫閑是個活計,但宮廷幫閑是門學問。
普通幫閑不過是拍馬屁,見風使舵;宮廷幫閑則要懂得借批評來取悅上意,用挑刺來彰顯忠誠。你批評得不夠狠,人家說你不忠;批評得太狠,人家懷疑你有異心——唯有批評那些不會傷筋動骨、卻能顯得你忠心耿耿的軟處,才是上乘手藝。
程硯秋舉了個例子:
「你要是想在昭陽國立名聲,批評貪官是最安全的——只要不碰某些姓氏和某些衙門,怎麼罵都行。最好還能舉幾個『貪腐典型』來渲染,以顯示你和宮廷是同一戰線。」
郝駿生笑了:「是啊,還能藉機去參加『反腐講壇』,拿宮裡的通行牌。」
這種批評,既能取悅百姓,又能換來昭陽宮的微笑批示。至於真問題、真病灶——那些連風都不敢吹到的地方,他們心知肚明,卻隻字不提。
在昭陽國,知識人的政治光譜清晰可見。
第一類,是異議之士。他們曾是街頭的火炬,后在一輪又一輪的清場、流放、噤聲令中漸漸熄滅,要麼身陷囹圄,要麼被迫漂泊天涯。
第二類,是公共士人。他們一度相信制度可以改良,認為只要理性呼籲、溫和爭取,就能換來一絲改變。然而在「讚揚不夠賣力也是罪」的年代,這批人早已三緘其口,活成了最擅長表演的軟柿子。
第三類,則是宮廷士人。他們與權力親近,替權力潤色、唱頌,偶爾批評,也是為了提醒尊者「雨露要均沾」。他們是最後還能發聲的一群人——因為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是提前過篩、量身定製的。
昭陽國進入「新聖上紀元」后,有一條新的宮廷鐵律悄無聲息地生效:影響力不是你的,是宮廷的。你能說話,是因為宮廷允許你說;你有聽眾,是因為宮廷讓聽眾存在。
一旦你越界,這些聽眾和影響力,隨時會被收回——像收回一塊賜給獵犬的骨頭一樣乾脆利落。
公共士人很快學會了一個道理:你的影響力不是自由資產,而是黨產。
它可以被賞,也可以被廢;它的用途,是為了服務於權力,而不是質疑權力。
於是,他們的姿態變了——從曾經的「為民鼓與呼」,變成了「為自己守與護」。
守的,是那份脆弱的發言資格;護的,是那群願意聽他們說話的粉絲。
郝駿生曾在私下裡苦笑:「我們現在的勇氣,是用來和流量平台談合作的,不是用來和體制談原則的。」
程硯秋更直白:「說白了,現在做公共表達,就像開餐館。宮廷是城管,隨時能封你的門;粉絲是顧客,隨時能換別家吃飯。你要想活下去,就得既討好城管,又討好顧客,還得在菜單上剔掉任何會惹事的菜。」
漸漸地,許多士人開始把粉絲當作可變現的籌碼——一篇文、一段視頻,既要有「正能量」的糖衣,也要有足夠的情緒鉤子讓粉絲轉發、打賞。
他們學會了熱詞蹭流量、學會了在宮廷允許的範圍內製造爭議、學會了「既反對腐敗,又不反對根源」的精準控場。
有些人甚至在被禁言、封號之前,提前「賣號」「轉粉」,像一個商人提前套現資產,免得哪天突然一紙禁令,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是一種奇怪的景象:
他們口中還掛著「自由」「公共」的旗號,
手上卻在算著下個月的廣告投放和粉絲轉化率。
曾經,他們寫文章是為了喚醒;如今,他們寫文章是為了留住。喚醒是冒險的,留住是賺錢的。
褚南在一次私宴上說過一句話,眾人沉默良久:
「我們這一代公共士人,最後會死在自己的粉絲手裡——不是他們背叛我們,而是我們為了迎合他們,把自己一刀一刀閹割了。」
回到家中,郝駿生對著鏡子,反覆念叨著自己的新寫作準則:
「說話要挑最安全的方向;情緒要藏最深的苦澀;即使讚美,也得舔得足夠甜。」
他的妻子說:「你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有一天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他苦笑:「認不出,也得認。否則沒飯吃,沒人聽你說話。」
他開始做夢,夢見自己是一只被圈養的鳥,羽毛斑駁,叫聲低沉,卻在籠中拚命學著唱讚美歌。
【江湖筆錄】
昭陽國的士人,如今多成了案几上的茶寵——外表文雅,內心溫順。拍案有度,三緘其口更有度,皆因察言觀色之功。吃柿子揀軟的捏,成了士林智慧的最高境界。猛虎在林,他們只看風景;病灶在骨,他們只敷香膏。
昭陽士人,潰不成軍,非兵敗也,乃陣前自散也。新聖上之下,影響力屬宮廷,粉絲屬己身。士人將粉絲當田,春播秋收,豐年則流量暴漲,荒年則割肉換米。此田不許種麥,只許種花——花開供人賞,根枯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