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莉莉。」

2170年3月25日，凌晨四點，陪審團，玩家休息區


「報告：身分分析完畢」

「結果：A級機器人『四號.藍王傑森（4.Blue Jason）』」


這個名字，檸檬並不陌生，因為神與畜裡，有個成員叫羅俊，他曾經擁有三台與人類無異的A級機器人，藍王傑森便是其中之一。

怪的是，在檸檬的記憶，三台機器人都是金髮；如今蹲在面前的男人，頭髮是灰藍色，和檸檬知道的「藍王傑森」有所出入。

上述這些疑惑、思考，使得檸檬停止哭泣。見她情緒緩和下來，傑森用和外表十分不同、相當低沉的嗓音，開口：


「終於見到妳了。」

「站得起來嗎？」


傑森歪頭，伸出溼答答的手，藍色的眼睛煥發人類沒有的螢光，像指引人靠岸的燈。

猶豫半晌，檸檬帶著半信半疑的表情，正要把手放上去，卻突然意識到什麼，像被雷打到的兔子，立刻將手抽回，整個人縮在地上。

「怎麼了？」傑森被檸檬嚇一大跳，關心問。

「……。」

就在剛剛，檸檬赫然想起，自己的洋裝是白色，裡面的內衣也是白色，自己又淋了一身雨，此時此刻，她的洋裝像層白霧，透紅的肌膚若隱若現。


──怎麼辦？


眼前是初次見面的異性，檸檬不知道怎麼開口，心情比被神與畜發現是蜘蛛時，還要更慌張。

「妳……？」

也在這時，對面的傑森發現一層薄薄的、不顯眼的藍色數據，在檸檬不知道的情況下，輕輕包覆她的身體，將她身上的雨水帶到空中，凝聚成一顆大大的水球，懸浮在傑森面前。

渾身濕透的女孩，此刻已經恢復原狀，洋裝變回應有的質地，乾爽的長髮披散在女孩的背。檸檬抬頭，看著懸浮在空中的水球，下一秒──

「啪！！！」

水球毫不留情，直接往傑森臉上砸，正中紅心，傑森手上的雨傘飛出去，人也應聲倒地。

「！？！？！？」

檸檬體內的蜘蛛糖，尤其來自羅笙的那一部分數據，早已和她的情緒綁在一起。一旦主觀上，出現令檸檬困擾、慌張、危險的事物，羅笙的數據都不會坐視不管。

「哈。」

幸好，傑森沒有受傷，也沒有生氣，只是摀著臉，慢慢坐起來，在心底偷笑。


──用水球，砸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你們啊，果然是姊弟。


手一放下，傑森藍色的眼睛映出檸檬的臉。他左看，右看，發現一件神奇的事，笑著問：

「妳是防水的？」

雨還在下，傘也飛到一邊，檸檬卻是乾的。雨一旦碰到她，數據便自動轉化，液態的水變成氣態，自動蒸散。

這女孩的蜘蛛糖和水有關。

傑森默默在心裡，下了如此結論。

「……對不起。」

檸檬撿回傑森的傘，交還給他，「還有……謝謝。」

傑森起身，單手將濕掉的頭髮往上撥，雨水沿著額角滑落，露出他的額頭線條，像經過打磨的雕塑。

「前面有一座涼亭。」傑森邀請：「走吧，一起過去。」

檸檬沒有拒絕，默默跟著走，傑森依然為她撐傘，傘始終傾向檸檬那一邊，傑森濕了半邊肩也不在意。

傑森的語速偏慢，每個動作的線條都很優雅，彷彿舉手投足都是計算好的，動作乾淨、俐落，藏著柔和的美感。如此強烈的超現實感，這就是羅俊引以為傲的A級機器人？檸檬真是開了眼界。

走一小段路，檸檬看見傑森說的涼亭，柱子雕花精緻，屋頂曲線柔美，雨水順著涼亭滴落，是一個適合獨處的角落。檸檬一走進涼亭，旁邊的傑森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讓手裡的雨傘憑空消失。

他彈指，紅色的火焰在傑森身上燃燒、熄滅，頭髮和衣服立刻變乾。檸檬看著他，蜘蛛糖的系統分析那些火，結果顯示失敗，原因只有突兀的兩字：未知。

「怎麼了？」

發現檸檬一直盯著自己，傑森迎上對方的視線，笑著叫她：「莉莉（Lily）。」

「……？」

聽見陌生的稱呼，檸檬維持不自然的冷靜，反問：「什麼？」


「『安潔莉絲．溫蒂．茉伊菈．懷特』。」
（Angelis Wendy Moira White）

「不是妳的名字嗎？」


說完，傑森露出期待的表情，因為這是檸檬的全名，知道的人不多，傑森預期檸檬一臉震驚、瞳孔顫抖、後退兩步，然而事實是──女孩用好無聊的眼神看著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害傑森很尷尬。

「呃。」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一陣怪異的沉默後，傑森用投降的口氣問：「妳……不問點什麼嗎？」

「比如？」檸檬歪頭。

「『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你到底是誰？』……之類的。」傑森眨眼，略帶沮喪地問：「妳不好奇？」

與其說不好奇，「沒必要」更符合檸檬的心境，她真的什麼都不想問，但傑森垂頭喪氣的樣子，好像耳朵垂下來的動物，看起來怪可憐的。

「『終於見到妳了』是什麼意思？」

出於同情，檸檬勉強擠出一個問句。「終於見到妳」是傑森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可見他早就知道檸檬是誰，但就檸檬所知，自己和羅俊的機器人，並沒有相識的理由。

問題一出，傑森下垂的耳朵豎起來，整個人拾起幹勁，變回優雅、斯文的氣質帥哥，向檸檬解釋：


「實不相瞞，紅鶴先生生前，曾用非常粗魯的方式，在我的機體輸入強制指令，要我照顧他的眷屬，也就是妳──安琪．懷特。」


「……！」

聽到關鍵的名字，檸檬石像般的表情終於裂開一條縫，琉璃色的眼珠閃過詫異。

「要看我的記憶嗎？」傑森指著自己，「眼見為憑。」

「……。」

琉璃色的眼睛聚焦在傑森伸來的手。檸檬輕觸傑森的指尖，藍色的數據從她的手指流出，傑森的記憶與檸檬同步──她看見一間小巧的咖啡店，還是金髮的傑森正準備打烊，突然，玻璃門被武士刀砍成兩半，粉紅色頭髮的羅笙衝進來，傑森被一陣暴打、按在地上，羅笙掐住他的脖子，利用蜘蛛糖，強制駭入傑森的機體。


「『四號.藍王傑森』」

「協助她、指引她，直到──」


直到什麼？檸檬還沒聽完，羅笙的聲音便消失，同步中斷，藍色的數據回歸檸檬。

「真的粗魯。」她看著自己的手，對剛才的記憶發表感想。

「唉，雖然他事後有賠我一筆錢，感覺還是很糟。」傑森表示：「我也不知道紅鶴先生最後說了什麼。那一段話，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大概是什麼條件鎖──除非達成特定要求，否則永遠無法讀出。」

擅自留下莫名其妙的謎題，確實符合羅笙的風格，至於希望傑森協助她、要她完成的事……檸檬思來想去，答案只有一個。

「『殺死羅琳娜、結束艾莉絲體系』。」

說完，檸檬本來就沒有生命的眼睛，變得更加死氣沉沉，眼神空洞無焦。涼亭的柱子有些濕潤，檸檬靠著柱子，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讓自己滑下去。

「傑森。」檸檬第一次叫他。

「我在。」他回應。

「進到忌妒派對後，」

檸檬用近乎懇求的聲音，拜託傑森：「……殺了我。」

「……。」

單調的雨聲，和人心底的失落一起，交織成無聲的絕望。

為什麼離開奇境大樓？為什麼答應李晴煬？當傑森說出她的全名，為什麼她不驚訝、不好奇？

答案不難猜，因為檸檬一心向死；只要死在忌妒派對，她就能透過傑柏沃奇，和安奇羅重新「拼湊」。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傑森坐到檸檬旁邊，問。

「那個目標無法實現。」

檸檬咬牙，「……我殺不了羅琳娜，她死不了。」

回憶自己在凝雪寺看到的東西，檸檬眼神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有激烈的情緒在顫抖，像沉入深海的鯨魚，不斷向平靜的海面，發送怪異的音波。


「『白絃』這個人，很早以前就死了。」

「『羅琳娜』不是神。」

「是一種……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