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灰市的暗影與交易

通往灰市的入口，隱藏在一座廢棄的、舊聯邦時代的大型購物中心的地下停車場深處。空氣變得愈發混濁，濕氣與霉味，被一種更為複雜的、充滿了「人性」的氣味所取代——那是廉價的合成酒精、未完全燃燒的劣質燃料、汗水，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膩得令人頭暈的化學品香氣交織而成的味道。
亞瑟跟在馬克斯身後，他的心跳聲在耳膜中如同戰鼓，每一次跳動都提醒著他身處險境。儘管已經在舊區生活了一個月，但每一次深入這樣的人群，他仍感到一種由內而外的格格不入。他那在核心區接受「優化」、早已習慣了純淨空氣與過濾資訊的感官，此刻正被舊區的嘈雜與污濁所猛烈衝擊，讓他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他緊了緊工裝的領口，將那早已失效的思緒漣漪裝置藏得更深，深怕那標誌性的設計，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馬克斯則如魚得水。他那改造過的機械左臂靈活地撥開擋路的人，偶爾低語幾句舊區的俚語，比如「閃開，斷網的」、「貨到了」，便能讓對方讓開通道。他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但他行走間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久經風霜的沉穩，那雙深邃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不斷地掃視著周遭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就在這時，亞瑟的靴子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發出一聲輕微的「喀」響。他低頭一看，是一枚被丟棄在泥水中的、指甲蓋大小的六邊形晶片，上面還在閃爍著微弱的殘光。他下意識地彎腰，正準備將其拾起——那是核心區常見的「超夢」晶片。
還沒等他的指尖觸碰到，馬克斯那巨大的、冰冷的義肢手掌，便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別碰地上的任何東西，」馬克斯的聲音低沉，不帶一絲感情，卻充滿了警告，「尤其是會發光的。」
亞瑟一愣，順著馬克斯的視線看去，才發現在不遠處一個冒著黑煙的焚燒桶旁，靠著幾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神渙散，瞳孔放大，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滿足的微笑，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他們身邊的空氣中，就瀰漫著那股甜膩的化學香氣——那是舊區最流行的、能讓人暫時忘記一切痛苦的街頭藥物，「閃爍」。而那枚被他踩到的晶片，很可能就是某個癮君子在體驗完虛假的極樂後，隨手丟棄的垃圾。
「在這裡，憐憫會讓禿鷲聞到你身上的肉味。」馬克斯鬆開手，丟下這句冰冷的生存教學，繼續向前走去。
亞瑟的心沉了一下。他看著那些年輕人，他們的年紀，在他印象中，還應該在協商體的學院裡學習。在核心區，任何有這種「自我毀滅」傾向的個體，都會在第一時間被「情緒撫平協議」所「治癒」。他下意識地認為「這些人都該被『優化』」，但隨即，他又立刻為自己這個可怕的、根深蒂固的「協商體思維」而感到一陣戰慄。他究竟是在憐憫他們，還是在厭惡他們所代表的「無序」？
他跟上馬克斯的腳步，內心充滿了矛盾。他看到一個掛著閃爍霓虹燈的地下賭檔門口，兩個身材魁梧、手臂上紋著鐵砧標誌的男人，正從裡面拖出一個輸光了所有補給品的賭徒。他們沒有殺他，而是粗暴地，用一把工業級的扳手，開始拆卸他那條還算先進的義肢小腿，作為抵債。那個男人發出淒厲的慘叫，但周遭經過的人，卻沒有一個投去多餘的目光，彷彿這一切都司空見慣。
這份赤裸裸的、野蠻的生存法則，讓亞瑟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噁心。他想起了不久前，自己站在思緒之塔頂端，俯瞰這片「污點」時的那份厭惡。但此刻，身處其中，那份厭惡，卻多了一絲複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動搖。

馬克斯領著亞瑟，穿過一條被生鏽的貨櫃和防水布搭建而成的、如同峽谷般狹窄的通道。這裡的光線更為昏暗，空氣中那股甜膩的「閃爍」氣味也更加濃重。最終，他們在一個最不起眼的攤位前停下。
與周遭那些兜售著武器或食物的、充滿了叫賣聲的攤位不同，這裡異常安靜。攤位上，雜亂地堆放著一些被拆解的、來歷不明的電子零件，像一頭巨獸被肢解後的骸骨。而在這片廢鐵的王座之上，一架被拆解後又重新組裝的協商體偵察無人機，像一尊雕像般靜靜地懸停在半空中。它獨眼的紅色鏡頭，如同蛇一般，緩慢地、無聲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生物。
攤位後，空無一人。
馬克斯看了一眼那架充滿惡意的無人機，然後對著空無一人的攤位，用一種舊區特有的、沙啞的喉音，說出了一句接頭暗語：「鐵鏽……從不睡覺。」
亞瑟的心頭一緊。他立刻意識到這次的情況與以往不同。在這一個月的相處中，他曾跟隨馬克斯來過灰市幾次，交換一些常規的零件或補給品，那時的馬克斯，從來不需要任何暗語，他會直接走到攤位前，用最簡潔的詞語開始交易。
而現在，這句突如其來的、充滿了儀式感的暗語，無聲地宣告了一件事——因為我，亞瑟．雷諾的存在，這次交易的風險等級，已經被提升到了最高。
沒有任何回應。
就在亞瑟感到一陣困惑與不安，懷疑他們是不是找錯了地方時，攤位上那堆積如山的、看似是垃圾的電子零件，突然「活」了過來。
幾隻由廢棄攝像頭、機械爪和電線拼湊而成的、如同金屬蜘蛛般的微型機器人，從廢鐵堆中無聲地爬出。它們的複數鏡頭閃爍著與頭頂那架無人機同源的、冰冷的紅光，六條細長的金屬腿在地面上劃出輕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開始從四面八方，將亞瑟包圍起來。其中一隻，甚至爬上了亞瑟的靴子，用它那冰冷的機械爪，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褲腳。
亞瑟瞬間僵在了原地，他能感覺到那些冰冷的鏡頭，正在從各個角度，分析著他的衣物纖維、生命體徵，甚至是他肌肉的緊張程度。
然而，馬克斯的反應，卻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混合了厭煩與無奈的憤怒。
「伊萊！夠了！」他對著空氣低吼道，「我們不是來陪你玩這些廢鐵玩具的！」
一陣沙啞尖銳的、帶著電子合成音效的、如同嘲笑般的聲音，從攤位深處的一個擴音器裡傳來：「呵呵呵……別這麼緊張嘛，馬克斯。我只是在幫我的『小傢伙們』，看看你的新朋友，身上有沒有藏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話音剛落，那些圍繞著亞瑟的蜘蛛機器人，便如同接到了指令般，迅速地退回了廢鐵堆中，再次變回了一堆普通的垃圾。
隨後，攤位後方一塊看似是牆壁的、掛滿了防水布的鐵板，緩緩地向上滑開，露出一個隱藏的暗門。伊萊從裡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手中還把玩著一個佈滿了按鈕和搖桿的、看起來像是遊戲手柄的遙控器。
他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但那雙在陰影中閃爍著精明光芒的眼睛，卻像真正的鼬鼠一樣，銳利而警惕。
「一個首席工程師，」伊萊的目光，如同手術刀般，在亞瑟身上來回切割，「剛從思緒之塔裡逃出來，身上還帶著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馬克斯，你這次釣到的，可不是一條小魚啊。」
亞瑟心中一凜。這個情報商，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分鐘，就已經將他的身份背景，猜得八九不離十。
「少廢話，伊萊。」馬克斯的語氣不帶任何情感波動，「我們要的東西，你知道。」
「知道，當然知道。」伊萊將遙控器隨手扔在桌上，露出一個商人的笑容，「『迴響定位器』……舊聯邦的古董，稀有貨。不過嘛，」他話鋒一轉，「你們也得拿出點配得上它的東西來交換。」
亞瑟從戰術背包裡，拿出幾個他在據點時，從協商體設備殘骸中回收的、依然能運作的高精度運算晶片，放在了伊萊面前的桌子上。「這些，夠嗎？」
伊萊甚至沒有低頭看那些晶片。他只是輕笑一聲，那笑聲像金屬摩擦。「小子，你這東西，太『乾淨』了。在灰市，太乾淨的東西，不好出手。它會引來協商體的注意，也會引來同行的覬覦。我這裡，不做賠本的買賣。」
亞瑟愣住了。在他過去的世界裡，這些晶片代表著頂級的技術與價值。在這裡，卻因為它們的「出身」，而變得一文不值。
「那你要什麼？」亞瑟問。
伊萊這才露出了真正的、商人的笑容。他伸出三根乾瘦的手指，緩緩在空中晃動。「三塊『原生情感』晶片，馬克斯。」他的目光越過亞瑟，直接看向馬克斯，「我說的不是那些被二手販子洗過好幾遍的垃圾數據，是剛從核心區流出來的、還帶著『溫度』的初版記憶。一片是關於『失戀』的，一片是關於『恐懼』的，還有一片……我聽說最近協商體又『優化』了一個因為理想破滅而產生『背叛』情緒的工程師。多好的貨色。」
亞瑟的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他想起了他在辦公室裡，親眼目睹的那場「活體解剖」。原來那些被剝離的、充滿痛苦的記憶，在這裡，竟然成了可以被交易的、珍貴的商品。
「我們沒有。」馬克斯的聲音打斷了亞瑟的震驚。
「那就沒得談了。」伊萊聳了聳肩，轉過身，似乎準備繼續他的維修工作。
「我們不是空手而來。」馬克斯的聲音低沉，打破了僵局，「除了那些你看不上的零件，我們還有一份你能感興趣的、真正的『獨家情報』。」
伊萊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對「情報」這個詞更感興趣，狡黠的光芒取代了嘲弄。「情報？馬克斯，我還記得你上次用『獨家情報』跟我換東西，結果第二天鐵砧幫的人就砸了我半個攤子。」
「這次的情報，如果你處理不好，被砸的就不是攤子，而是你的腦袋了。」馬克斯的語氣不容置疑。他壓低聲音，幾乎只有他們三人能聽到，字字句句都像一把刀，精準地刺向伊萊的痛點：「是關於協商體最近在舊區邊緣，所有清查行動的真正目標。」
伊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義眼定格在馬克斯身上，不再轉動。
馬克斯繼續說道：「他們不是在隨機掃蕩，也不是在追捕普通的逃犯。他們在搜索某種『異常生物電信號』，那信號波動異常強烈，甚至能短暫干擾環形網路的局部頻率。這份情報，以及這個信號的大致特徵，」他看了一眼亞瑟，「我想，足夠換一個老古董了。」
伊萊沉默了。他重新拿起一個感測器，在手中拋了拋，像是在掂量它的重量，也像是在掂量這次交易的風險。他知道馬克斯沒有說謊。關於「沉默者」的情報，足以讓他在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中保住性命；而協商體的加密協議，更是能讓他領先所有同行、價值連城的至寶。
「……好吧。」許久之後，伊萊終於露出了一個商人特有的、充滿了算計的笑容，「看在你這次帶來了這麼好的『禮物』的份上，成交。」

亞瑟沒有猶豫。他立刻從工裝的內袋裡，拿出那塊被他視為珍寶的、唯一沒有被燒毀的個人數據板，用一根臨時的數據線，連接到伊萊那台看起來像是用廢鐵拼湊而成、卻異常穩定的數據終端上。
「數據傳輸開始。」亞瑟的聲音低沉，他的指尖在虛擬鍵盤上飛舞，將他對協商體近期行動模式的分析，以及關於「異常生物電信號」的所有推論，打包成一份加密數據，傳送了過去。
伊萊那雙鼬鼠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面前的螢幕。當數據流開始湧入時，他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第一次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專注的、屬於頂級情報商的貪婪。他看到了一連串的關鍵詞：「數據熵增」、「活體信標」、「黎明信標計畫殘片」……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鑰匙，解開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的無數個謎團。也像一塊塊金磚，在他眼前堆積成山 。
當傳輸結束時，伊萊看著自己螢幕上那些關於「異常生物電信號」的詳細數據 ，他那隻正常的眼睛因極度的興奮而微微睜大。他喃喃自語，聲音中充滿了恍然大悟與一絲後怕：「原來如此……他們不是在清掃垃圾……他們是在尋找『創世的源碼』……或者說，一個能讓整個網路『崩潰』的奇異點。」
他抬起頭，看著亞瑟的眼神充滿了全新的、混雜著貪婪與忌憚的評估。他不再多說廢話，只是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筆交易的價值。他轉身從一個佈滿了舊聯邦軍方標誌的、密封的合金箱裡，取出了那個長條形的儀器，輕輕地放在了桌上。
「『迴響定位器』。」他輕聲說，像是在介紹一件藝術品，「整個舊區，不會超過三台還能用的。省著點用 。」
亞瑟立刻接過定位器，它的觸感冰冷而堅實 。他感覺到一絲微弱的生物電脈動從儀器內部傳來 ，那是一種他曾經設計過的頻率，卻又帶著一絲不屬於環形網路的原始與混亂 。他知道，這正是他尋找艾蜜莉的唯一希望，是打破協商體意識監獄的唯一鑰匙 。
「多謝 。」亞瑟說，語氣真誠，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鬆弛 。
馬克斯沒有多言，只是對伊萊點了點頭，轉身便準備帶亞瑟離開。
「嘿，等等。」伊萊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亞瑟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到伊萊正獨自對著他，那雙精明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馬克斯則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樣，沒有回頭，只是停在通道口，等著他。
伊萊突然伸手，用他那冰冷的、帶著機油味的手指，輕輕拉住了亞瑟的衣袖。他壓低聲音，用一種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氣音說道：
「小子，聽著。今天這筆交易，我賺了。所以，我免費送你一句忠告。」
他的義眼閃爍著微光，緊緊地盯著亞瑟的眼睛。「馬克斯是個硬漢，是個傳奇。但在這個地方，傳奇，通常都死得很快。」
亞瑟的心頭一緊。
「他有個老毛病，」伊萊的聲音裡充滿了犬儒主義的、極端務實的嘲諷，「他太重『人情』。他救你，幫你，是因為從你身上看到了過去的影子 。但人情，小子，在灰市，是最廉價、也是最致命的債。它會讓你在該轉身的時候猶豫，在該下手的時候手軟。」
他鬆開手，向後退了一步，重新融入了陰影之中。「別學他。在這裡，你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只相信你自己。因為到頭來，能讓你活下去的，只有你自己的價值，而不是別人的同情。」
亞瑟沉默地看著伊萊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
他跟上馬克斯的腳步，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灰市嘈雜而混亂的夜色中。亞瑟緊緊握著手中那散發著微弱脈動的「迴響定位器」，它冰冷的觸感，讓他感到了些許真實。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前方馬克斯那寬闊而可靠的背影上。那是一個在這一個月裡，無數次為他擋開危險的背影。
但在這一刻，他的內心，卻在回響著伊萊那如同毒蛇般的低語。
他得到了工具，但也背負上了新的、關於「信任」的重量。而這份重量，或許比協商體的追捕，還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