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舊區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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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28
距離亞瑟.雷諾在那條充滿廢油與酸雨的巷子裡失去意識,已經過了一個月。
一個月,在舊區這種朝不保夕的地方,漫長得足以讓一個王朝興起又覆滅。
馬克斯的據點內,空氣中瀰漫著高溫焊槍產生的、淡淡的松香氣味,以及金屬被加熱時特有的焦灼感。亞瑟正專注地,用一把經過精密校準的、帶有磁力吸附功能的鑷子,將一根比頭髮絲還要細的光導纖維,小心翼翼地,對準一塊被暴力拆解下來的、佈滿了灰塵的協商體數據儲存裝置的核心接口。
他的手很穩,那雙曾經只習慣於在全息鍵盤上飛舞的手,如今已經能熟練地應付這些充滿了油污與鏽跡的、最基礎的物理維修工作。他身上的白色工程師制服早已被丟棄,換上了一套與馬克斯同款的、耐磨的深色工裝。核心區那種因過度營養而顯得有些文弱的體態,也在這一個月的掙扎求生中,變得消瘦而精悍。他臉上的迷茫與震驚,已經被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仇恨與堅毅的陰鬱所取代。
「電壓。」亞瑟頭也不抬地說,聲音平靜。
他身旁,馬克斯那巨大的身影,聞言便將一個由舊聯邦電池組和協商體電容器拼接而成的、外形醜陋的臨時電源供應器的旋鈕,精準地扭動了三格。一陣輕微的電流聲響起,亞瑟手中的光導纖維末端,亮起了一點微弱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
「再高0.7%,維持十秒。」亞瑟的聲音不帶感情的像在背誦一段技術手冊。
馬克斯的義肢手指,在旋鈕上再次進行了微調,動作穩定得不像一截由鋼鐵和液壓管構成的機械。「十秒後,電容器會過載。」他的聲音同樣低沉,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知道。」亞瑟回答,「我只需要八秒。」
在滋滋作響的電流聲中,亞瑟屏住呼吸,將那點微光,完美地導入了儲存裝置的核心。伴隨著一聲輕微的「滴」響,裝置上一排原本早已熄滅的指示燈,閃爍了幾下,最終亮起了一盞代表「數據可讀取」的綠燈。
「搞定。」亞瑟鬆了口氣,向後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不錯。」馬克斯看著那盞綠燈,言簡意賅地評價道。
這就是他們一個月來,形成的新的、沉默的夥伴關係。馬克斯負責從廢墟中「回收」那些有價值的、被協商體遺棄的科技殘骸;而亞瑟,則負責將這些「垃圾」,變回能用的「工具」。亞瑟的技術知識,與馬克斯的生存技巧,在這個小小的地下據點裡,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高效的共生。
亞瑟環顧四周,這個曾經讓他感到壓抑和陌生的維修站,如今已經有了家的雛形。角落裡,多了一張屬於他的、堆滿了各種數據板和分析儀器的簡易工作台,與馬克斯那掛滿了武器的牆壁遙遙相望。他甚至還利用廢棄零件,為據點的空氣過濾系統,增加了一個能去除放射性微塵的離心裝置。
他似乎……已經開始適應這裡的生活了。
然而,每當夜深人靜,那種被剝離一切之後的、絕對的孤獨感,依然會像幽靈一樣將他吞噬。他會下意識地去感受頸後那早已燒毀的思緒漣漪裝置,去尋找那片曾讓他感到無比溫暖與驕傲的意識海洋,得到的,卻只有冰冷的、如同墓碑般的死寂。
他憎恨舊區的混亂與骯髒,卻又在這份純粹的、為生存而合作的關係中,找到了一絲在核心區那虛假的「和諧」中,從未有過的、真實的「存在感」。這種矛盾,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的靈魂裡。
就在亞瑟將那份矛盾的心緒,重新壓回心底深處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刺耳的尖嘯聲,猛地撕裂了據點內的平靜。
那聲音,如同無數根金屬針,同時刮過一塊生鏽的鐵板,頻率之高,幾乎要穿透人的耳膜。據點內所有的燈光,都在同一時間劇烈地閃爍起來,牆角那台亞瑟好不容易修復的空氣過濾器,在發出一陣痛苦的卡頓聲後,徹底熄火。
「怎麼回事?!電磁脈衝攻擊?」馬克斯的反應快如閃電。他瞬間從座位上彈起,那隻黑色的義肢發出輕微的嗡鳴,手中的動能手槍已經上膛,槍口警惕地指向了據點唯一的入口。他的身體緊繃,如同隨時準備撲殺獵物的黑豹。
「不!等等!」亞瑟大吼道,他沒有尋找掩護,反而衝向了房間角落裡,那台被他用來監聽協商體公共頻道的舊式接收器。此刻,那台老舊機器的喇叭,正因為承載了無法負荷的數據流而劇烈地顫抖,發出那陣令人發瘋的悲鳴。「這不是攻擊……這是一段信號!它想『進來』!」
亞瑟的雙眼死死地盯著接收器的螢幕,在那片狂亂的、如同數位暴風雪般的雜訊海洋中,他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卻又無比熟悉的頻率結構。那是思緒漣漪裝置的底層協議,但卻被扭曲、撕裂,裹挾在海量的、充滿了痛苦與憤怒的數據碎片之中。
「是她……」亞瑟的聲音顫抖著,「是艾蜜莉!」
他立刻將自己的駭入裝置,用一根臨時的數據線,連接到接收器的後備埠上。他必須在信號被雜訊徹底吞噬或被協商體截斷前,將其「搶救」出來。
「馬克斯!我需要穩定的電力!把備用能源陣列的輸出,超載到百分之一百二十!」亞瑟頭也不抬地吼道,他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化作了一片殘影。
馬克斯沒有絲毫猶豫。他立刻衝到據點的能源核心旁,那裡是由數個舊聯邦電池組構成的臨時供電站。他無視了螢幕上閃爍的、代表著過載風險的紅色警報,用力地將一個粗大的物理電閘推到了頂點。
整個據點的燈光,瞬間增亮到刺眼的程度,空氣中甚至能聞到電線被燒灼時產生的焦臭味。
「穩住了!」馬克斯吼道,「但撐不了多久!」
亞瑟沒有回應,他所有的精神,都已投入到眼前這場與時間的賽跑之中。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在一個瀕死的病人體內,小心翼翼地分離著血管與腫瘤。他用自己編寫的過濾程式,像梳子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那片狂亂的數據,將那些無意義的、充滿惡意的雜訊剝離,試圖找出包裹在最深處的、那段屬於艾蜜莉的原始信號。
螢幕上,代表信號完整度的百分比,在1%到5%之間瘋狂地跳動,隨時可能歸零。
「不……不夠……」亞瑟咬緊牙關,汗水從他的額頭滑落,滴在灼熱的控制台上。「雜訊的干擾太強了……像是整個靜默圖書館的怨念……」
就在信號即將崩潰的瞬間,他想起了什麼。他看了一眼自己那早已被燒毀的、掛在脖子上的思緒漣漪裝置。他將它猛地接入駭入裝置的一個輔助埠。
「亞瑟,你幹什麼!」馬克斯驚呼道,「它已經毀了!」
「它的物理結構毀了,但裡面還殘留著我的『頻率』!」亞瑟吼道,「用我自己的迴響,去共鳴她的迴響!」
他將自己的、那份屬於「締造者」的、最原始的意識頻率,當作了「釣餌」,投入了那片數據的海洋。
奇蹟發生了。
那段原本即將消散的、屬於艾蜜莉的信號,在感受到亞瑟的頻率後,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猛地向他「衝」了過來。
信號完整度,瞬間從3%,飆升到了45%。
一段被極度壓縮的、破碎的加密訊息,成功地被下載了下來。
亞瑟立刻切斷了所有連結。據點內的燈光恢復了正常,那刺耳的悲鳴也戛然而止,只剩下過載的儀器散發出的焦糊味。
亞瑟癱倒在椅子上,大口地喘息著,彷彿剛從水底被撈上來。他顫抖著,戴上了神經傳感耳機,播放那段被他用半條命換回來的訊息。
那不是一段清晰的語音。
那是一段……痛苦的洪流。
一股錐心刺骨的、混雜著幽閉恐懼與意識撕裂感的精神衝擊,瞬間淹沒了他的大腦。他彷彿親身感受到了艾蜜莉的處境——被囚禁在無盡的、冰冷的數據流之中,四周是無數亡魂的低語,自己的思想、記憶、甚至連「自我」這個概念,都在被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意志,一點點地研磨、分解。
在那片痛苦的海洋中,他聽到了幾個破碎的、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的詞語:
「……亞瑟……救……」 「……圖書館……好痛……」 「……他……們……在……看……」
訊息到此中斷。
亞瑟猛地摘下耳機,衝到一旁的垃圾桶旁,劇烈地乾嘔起來。胃裡空無一物,吐出來的只有酸澀的膽汁。那不是生理上的噁心,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最純粹的共情所帶來的巨大創傷。
馬克斯立刻上前,他那巨大的金屬義肢,輕輕地、卻又無比沉穩地,拍了拍亞瑟顫抖的後背。「小子,你還好嗎?」他的聲音低沉,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關切。
亞瑟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臉上寫滿了痛苦與無與倫比的憤怒。「她還活著,馬克斯。」他的聲音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他們把她關在『靜默圖書館』裡……他們在……在分解她……」
他將那段破碎的訊息,轉錄成文字,投射到工作台的全息螢幕上。
【……亞瑟……救……】 【……圖書館……好痛……】 【……他……們……在……看……】
這幾個簡單的詞語,配上背景中那段代表著極致痛苦的意識波形圖,讓整個據點的空氣都彷彿凝固了。
「我們得去救她。」亞瑟站直身體,語氣不容置疑。
聽到這句話,馬克斯臉上那剛剛浮現的一絲溫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冰冷的凝重。「救她?」他看著亞瑟,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靜默圖書館』……那不是一個地方,那是一個概念,是協商體網路的核心,是他們的『地獄』!舊區裡,連最瘋狂的拾荒者,都不敢提起那個名字!」
「但我定位到了一個大概的物理位置!」亞瑟指著螢幕上一個閃爍的、極不穩定的數據源,「信號是從舊區邊緣的數據處理中心洩漏出來的!那裡一定有實體接入點!」
「所以呢?」馬克斯的聲音變得更加冰冷,「就算有,那又怎麼樣?那裡現在一定是整個舊區防守最嚴密的地方!你以為我們是誰?一支軍隊嗎?就憑我們兩個,去闖協商體的龍潭虎穴?那是自殺!」
這是馬克斯身為頂尖生存專家的理智。他同情艾蜜莉,也重視與亞瑟在這一個月裡建立的夥伴關係。但他的本能告訴他,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自殺任務。他見過太多因為一時衝動,而變成舊區廢墟中一具無名屍體的理想主義者。
「我不能讓她就這樣……被抹除。」亞瑟的聲音顫抖著,那不僅是憤怒,更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無法逃避的愧疚。「馬克斯,你不知道……那個系統,那個『靜默圖書館』……是我親手設計的。我寫下了它的基石,我定義了『雜訊』的規則。艾蜜莉現在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都有我的一份罪孽在裡面。」
這是他第一次,向馬克斯坦承自己最深層的秘密。
「我逃亡,是為了活下去。但現在,如果我不去救她,那我活著,就只是一具會呼吸的、充滿了罪惡感的行屍走肉。」亞瑟的眼神,在此刻發生了蛻變。他不再是一個只想逃離過去的「逃亡者」,他變成了一個必須直面自己罪孽的「贖罪者」。
馬克斯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那個一個月前還像個迷路羔羊一樣的「核心區金絲雀」,此刻眼中卻燃燒著連他都感到心驚的、決絕的火焰。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裡。他知道,有些債,是必須用生命去償還的。
「……好吧。」許久之後,馬克斯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了這兩個字。他轉過身,走向牆邊掛著武器的架子,「就算我們真的瘋了,決定要去闖地獄。我們連地獄的門在哪都找不到。『靜默圖書館』的意識頻率是動態加密的,你根本無法鎖定她的具體位置。」
「我能。」亞瑟立刻回答,「只要能靠近,我就能用我自己的頻率,與她的意識產生共鳴,找到她。」
「那前提是,你能『靠近』。」馬克斯停下腳步,轉過身,他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點開了那個被他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舊聯邦數據板。他在上面快速地操作著,調出了一張佈滿了灰塵的、老舊的設備藍圖。
「你需要一樣東西。」馬克斯指著螢幕上那個造型奇特的儀器,「一件舊聯邦時代的遺物,傳說中,唯一能捕捉並追蹤純粹『意識頻率』的設備。」
螢幕上,那是一個長條形的儀器,外殼由暗色的合金構成,上面還有幾個早已停產的物理旋鈕。藍圖的角落,標註著它的名字。
「『迴響定位器』。」馬克斯的聲音低沉,「而整個舊區,只有一個地方,一個連我都不想去打交道的、最骯髒的地方,才有可能搞到這玩意兒。」
「哪裡?」亞瑟問。
「灰市。」馬克斯的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去找那個最狡猾、最沒有底線的情報商——伊萊,道上的人,都叫他『鼬鼠』。」
亞瑟看著手中的定位器藍圖,再看一眼螢幕上那段不斷重複的、充滿痛苦的求救信號。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