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舊區的拾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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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25
舊區的清晨,是從一聲悠長的、如同巨獸嘆息般的蒸汽洩壓聲開始的。聲音來自遠方的舊工業區,那是鐵砧幫的人,正在啟動他們那些由舊聯邦時代遺留下來的、飽經風霜的發電機組。這聲音,就是舊區的脈搏,沉重、費力,卻頑強地跳動著。
馬克斯.貝克在聲音響起的前一秒,就已經睜開了眼睛。睡眠,對他而言,從來都不是一種休息,而是一種需要時刻保持警惕的、淺層的待機狀態。他躺在一張由金屬支架和高密度纖維網組成的行軍床上,沒有任何床墊,只有一條粗糙的、散發著淡淡機油味的毛毯。
他坐起身,環顧著自己的「家」。

這裡曾是A-7區地下快速轉運中心的一個廢棄維修站,位於錯綜複雜的管道系統深處,只有極少數像他這樣的斷網人,才知道如何找到這裡。空間不大,但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充滿了一種屬於工程師與士兵的、冷酷的秩序感。
左側的牆壁上,掛滿了經過他親手改造的武器:一把鋸掉了槍托、加裝了電磁線圈的動能霰彈槍;幾枚外殼上刻著他自製符號的EMP手雷;以及一把由高速列車懸吊系統的減震葉片打磨而成的、閃爍著暗藍色光芒的近戰砍刀。每一件武器,都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靜靜地躺在卡榫上,如同沉睡的猛獸。
右側,則是一個堆滿了電子零件和工具的工作台。示波器、萬用表、高精度焊接工具……這些在新星市早已被自動化生產線淘汰的「古董」,在這裡,卻是能讓一堆廢鐵起死回生的「神器」。工作台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早已無法通訊、螢幕上滿是裂痕,卻被擦拭得格外乾淨的舊聯邦數據板。他從不開啟它,但每天清晨,他都會用一塊柔軟的布,小心地擦去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那塊漆黑的螢幕裡,倒映著他那張被歲月與風霜侵蝕得如同岩石般的臉。
馬克斯站起身,赤裸的上半身,展現出與年齡不符的、精悍的肌肉線條。傷疤,如同雜亂的地圖,遍布在他的胸膛與後背——有些是利刃留下的細長痕跡,有些是能量武器造成的、邊緣呈琉璃狀的猙獰烙印。而最醒目的,是他那齊肩而斷的左臂,以及下方連接的、由黑色強化合金與外露液壓管線構成的、充滿了力量感的機械義肢。
他走到工作台前,將義肢接入一個專用的診斷埠。一陣輕微的電流聲響起,旁邊的螢幕上,跳動起一連串代表著義肢狀況的綠色數據流。這是他每天清晨的例行公事。他像一個愛惜自己身體的武士一樣,保養著這截早已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鋼鐵。他檢查著液壓的壓力值、神經元接口的傳導速率、以及指尖微型感測器的靈敏度。每一個動作,都專注而充滿了儀式感。
他這隻手臂,不是協商體出品的那種線條流暢、外表美觀的「消費品」,而是一個純粹的、為了在惡劣環境中生存和戰鬥而存在的「工具」。上面甚至還能看到幾道粗糙的焊痕,那是他在某次戰鬥後,親手為自己進行的緊急修復。
完成保養後,他從一旁拿起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式戰術背心,套在身上,又穿上一件厚實的、能抵禦舊區酸雨侵蝕的皮夾克。他將那把骨柄砍刀插入腰後的刀鞘,又檢查了一下掛在腿側的動能手槍的彈藥。
一切準備就緒。
他走到據點的出口,那是一扇由他親手加固的、厚重的圓形防爆門。他轉動門上的機械轉輪,在一陣沉悶的「咔嗒」聲中,拉開了通往外界的通道。
一股混雜著鐵鏽、濕土與遠方傳來的、不知名化學品氣味的、冰冷的空氣,瞬間湧入。
舊區的又一天,開始了。他有工作要做。他需要去灰市,用昨晚從一個協商體墜毀的偵察無人機上回收的幾個感測器零件,去交換一些必需品——高純度的淨水過濾器,以及關於「沉默者」動向的最新情報。
生存,就是他永恆的戰爭。
通往灰市的入口,隱藏在一座廢棄的、舊聯邦時代的大型購物中心的地下停車場深處。空氣變得愈發混濁,濕氣與霉味,被一種更為複雜的、充滿了「人性」的氣味所取代——那是廉價的合成酒精、未完全燃燒的劣質燃料、汗水,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膩得令人頭暈的化學品香氣交織而成的味道。
馬克斯熟練地在如同迷宮般的、由廢棄車輛殘骸和臨時搭建的棚屋構成的通道中穿行。他經過一個掛著閃爍霓虹燈的酒吧門口,裡面傳來一陣壓抑的、充滿了貪婪與懊悔的低吼,那是拾荒者們在用一天的收穫,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他看到幾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靠在一個冒著黑煙的焚燒桶旁,眼神渙散,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滿足的微笑,他們身邊的空氣中,就瀰漫著那股甜膩的化學香氣——那是舊區最流行的、能讓人暫時忘記一切痛苦的街頭藥物,「閃爍」。
他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睹。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那雙深邃的眼睛,只是冷靜地掃視著周遭的每一個陰影,評估著任何潛在的威脅。在這裡,同情是一種足以致命的奢侈品。
他最終在一個最不起眼的、由數個生鏽工具櫃和防水布搭建而成的攤位前停下。攤位上,雜亂地堆放著一些被拆解的、來歷不明的電子零件。一個瘦小的、穿著滿是油污的工裝的男人,正背對著他,用一把高溫焊槍,專心致志地修復著一塊破損的電路板。
「伊萊。」馬克斯的聲音低沉而平靜。
那個被稱為伊萊的男人,動作停頓了一下。他關掉焊槍,將其隨手扔在桌上,然後緩緩轉過身。他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但那雙在陰影中閃爍著精明光芒的眼睛,卻像真正的鼬鼠一樣,銳利而警惕。
「馬克斯。」伊萊露出一個看不出情緒的笑容,聲音沙啞尖銳,「你這個老傢伙,我還以為你在上次的『戰場』裡,變成一堆廢鐵了呢。」
馬克斯沒有理會他的挖苦。他從戰術背包裡,拿出幾個用防靜電袋包裹好的、銀白色的感測器零件,放在了伊萊面前的桌子上。「協商體的東西,最新的型號。光學迷彩偵察無人機上的核心感測陣列。」
伊萊的眼神瞬間亮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拿起其中一個零件,用他那隻改造過的、指尖帶著微型掃描儀的義眼湊近,仔細地端詳著。「嗯……協商體的東西……最近風聲很緊啊,馬克斯。這東西燙手,不好出貨。」他輕描淡寫地說,試圖壓低貨物的價值。
「少廢話,伊萊。」馬克斯的語氣不帶任何情感波動,「我要換的東西,你知道。」
「老規矩?」伊萊問,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濃。
「老規矩。」馬克斯點頭,「三支軍用級淨水過濾器,一週份額的濃縮營養膏。另外,」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銳利,「我需要情報。」
伊萊的眉毛挑了一下,他將感測器放回桌上,身體微微前傾:「什麼情報,值得你用這種『頂級貨』來換?」
「『沉默者』。」馬克斯緩緩吐出這個詞。
聽到這個名字,伊萊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完全消失了。他那雙狡猾的眼睛,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忌憚。「你惹上他們了?」
「我需要知道他們的一切。」馬克斯的聲音冰冷,「他們的行動模式、裝備、弱點……任何你知道的,我都要。」
伊萊沉默了。他重新拿起一個感測器,在手中拋了拋,像是在掂量它的重量,也像是在掂量這次交易的風險。「馬克斯,你這可是在玩火。那些傢伙,不是鐵砧幫的蠻牛,也不是我們這些靠撿垃圾過活的蟲子。他們是……幽靈。碰上他們的人,連聲音都留不下來。」
「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問題。」馬克斯的語氣不容置疑,「你只需要告訴我,這筆交易,你做,還是不做。」
伊萊盯著馬克斯那張如同岩石般堅毅的臉,看了足足有十秒鐘。最終,他露出了一個商人特有的、充滿了算計的笑容。「好吧,看在你這次帶來了這麼好的『禮物』的份上,我做。」
他從櫃檯下,拿出一個被油布包裹的、加密的數據晶片,扔給馬克斯。「這裡面,是我這兩天從迴路網的幾個『內線』那裡,冒死挖出來的一點東西。不多,但夠你喝一壺的了。至於貨物,半小時後,老地方取。」
馬克斯接過晶片,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準備離開。
「嘿,馬克斯。」伊萊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提醒你一句。最近舊區不太平,協商體的『淨化』越來越頻繁。小心點,別真的變成廢鐵了。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
馬克斯的腳步沒有停頓,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灰市嘈雜而混亂的人群之中。
然而,當他轉入一條更為僻靜、沒有人注意的通道後,他才靠在一根冰冷的、鏽跡斑斑的支撐柱上,讓自己因高度緊繃而有些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復了一些。他下意識地,用右手撫摸了一下自己那隻冰冷的機械義肢——只有在面對絕對的、無法預測的致命威脅時,他這隻身經百戰的手臂,才會不受控制地感到一絲微弱的「幻痛」。
伊萊說的沒錯,那些傢伙,是幽靈。
而他,正準備主動去獵捕幽靈。

離開灰市的喧囂,馬克斯並沒有直接返回他那隱藏在管道深處的據點。他像一頭經驗豐富的孤狼,從不走重複的路線。這是他在舊區血腥的生存法則中,學到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規矩。
他選擇了一條更為偏僻、也更為複雜的路,穿過一片被稱為「鋼鐵迷宮」的、由廢棄的巨型工業設施和坍塌的高架橋構成的區域。這裡的空氣中,鐵鏽味比灰市濃烈百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舔舐一塊冰冷的、生鏽的金屬。巨大的、早已停機的工業機械,如同沉默的史前巨獸,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猙獰的影子,它們身上纏繞的纜線,像早已乾枯的血管。
馬克斯的腳步,在碎石與金屬殘骸上,卻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每前進十幾米,就會停下,半蹲下身體,讓自己的輪廓融入周遭的陰影之中,然後像機器一樣,有條不紊地掃視著四周。
這是一種早已化為本能的「狀況警覺」。他的大腦,在無意識中不斷地進行著。
他的視線掃過三百六十度的扇區。左側,一棟坍塌的廠房頂部,沒有狙擊手可能存在的反光。右側,一堆廢棄的貨櫃,縫隙中沒有隱藏的人影。頭頂,交錯的鋼樑上,沒有協商體巡邏無人機的紅點。
他的聽覺,像雷達一樣過濾著周遭的聲音。遠處鐵砧幫的蒸汽錘擊聲,是正常的背景音。風吹過鋼鐵縫隙發出的、如同鬼魂嗚咽般的嘯聲,也是正常的。沒有不尋常的腳步聲,沒有武器上膛的「咔噠」聲。
安全。可以繼續前進。
這個循環,在他的腦海中,每分鐘都在重複數十次。正是這種近乎偏執的謹慎,才讓他在這個充滿了獵人與獵物的世界裡,活到了今天。
然而,就在他穿過一座斷裂的高架橋下方時,他的腳步,猛地停住了。
不是因為看到了什麼,也不是因為聽到了什麼。
而是因為「感覺」。他那身經百戰的、如同野獸般的直覺,感覺到了某種「異樣」。
他立刻閃身到一座巨大的橋墩之後,將自己的身體完全隱藏在陰影裡。他閉上眼睛,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聽覺與……空氣的流動上。空氣中,似乎多了一絲……不屬於舊區的味道。那是一種極其微弱的、類似於醫療級消毒劑的、「潔淨」的味道。
同時,他那隻改造過的義肢,其內部高度靈敏的電磁感應器,也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不穩定的高頻能量殘留——那是屬於核心區的、思緒漣漪裝置在過載後,留下的能量迴響。
馬克斯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而銳利。
麻煩。
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改變了原定的歸途。他像一個被血腥味吸引的鯊魚,循著那絲微弱的氣味與能量殘留,悄無聲息地、更加謹慎地,向源頭摸去。
他穿過一條被半塌的天花板壓得只剩半人高的通道,來到了一個廢棄的、城市的總排污口附近。這裡,是新星市的「背面」,是地圖上不存在的、城市排泄系統的終點,也是舊區最混亂、最沒有秩序的邊緣地帶。那股「潔淨」的氣味,在這裡變得清晰可辨。
他看到了一座由工業廢渣和金屬零件堆積而成的、小山般的垃圾堆,垃圾堆的頂端,有一個巨大的、通往上方的管道口——那是思緒之塔的物理垃圾處理通道。
他的目光,立刻鎖定了從垃圾堆底部延伸出來的一串足跡。那不是舊區居民那種鞋底磨損嚴重、為了適應複雜地形而落腳不均的腳印。那是一串雖然沾滿了泥污,但鞋印的紋理卻是屬於核心區高檔勤務靴的、標準而陌生的痕跡。
足跡從垃圾堆的底部,踉蹌地、毫無章法地,延伸向一條更為陰暗的巷子。
馬克斯沒有立刻跟上去。他像一個耐心的獵人,先是觀察著巷口的四周。沒有埋伏,沒有感應器,沒有任何陷阱的痕跡。這不像一次有預謀的滲透。更像……一次狼狽的、垂死的掙扎。
他終於閃身進入巷子。巷子的盡頭,藉著遠方舊區那永不熄滅的、如同鬼火般的霓虹燈的微光,他看到了那個「異樣」的源頭。
一個人。
一個穿著早已被撕破、被泥水與不知名污穢染得看不出原色的、但依然能辨認出是屬於協商體首席工程師級別的、純白色的制服的男人。
男人面朝下,倒在冰冷的、混雜著酸雨積水與廢油的地面上,一動不動,如同被丟棄的垃圾。
馬克斯的心中,警鈴大作。他的第一反應,是舉起手中的動能手槍,遠遠地瞄準了那個身影。一個核心區的頂級工程師,出現在這裡?這比在舊區看到一棵會開花的樹,還要荒謬。這絕對是個陷阱。
他保持著射擊姿態,緩慢地、呈弧形地,靠近那個倒地的身影,他的視線不斷地掃描著四周任何可能的伏擊點。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他終於走到了那人身旁。他用靴子的尖端,輕輕地踢了一下那人的肩膀,將其翻了過來。
一張年輕的、蒼白的、因痛苦而眉頭緊鎖的臉,出現在他眼前。那是一張從未經歷過舊區風霜的臉,乾淨得……像個孩子。馬克斯注意到他頸後的思緒漣漪裝置接口,已經被徹底燒毀,血肉模糊,周圍的皮膚還殘留著電擊造成的焦黑痕跡。
這不是偽裝。這是自毀。這個人,用一種近乎自殺的方式,親手切斷了自己與環形網路的連結。
他不是間諜,也不是獵人。
他是一個……逃犯。
馬克斯蹲下身,他那冰冷的、屬於生存者的理性,正在飛速地進行著利弊分析。
威脅評估:極高。這個人,能從思緒之塔裡逃出來,必然身負協商體的最高級通緝令。收留他,等於是將賽倫那無處不在的目光,直接引到自己身上。
價值評估:極高。一個首席工程師,他的大腦裡,裝著關於環形網路最核心的秘密。無論是將他賣給迴路網,還是利用他的知識為自己服務,其價值都難以估量。
處理方案:
1.殺了他,取走他身上所有有價值的植入體和物品,然後將屍體扔進處理廠。乾淨、俐落,沒有任何風險。
2.將他捆好,聯繫伊萊,把他當作「貨物」,賣一個好價錢。
3.救他。
馬克斯的義肢,輕輕地發出「嗡」的一聲,手掌的關節張開,準備做出決斷。
然而,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張年輕的、痛苦的臉上。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張同樣年輕、同樣充滿了理想,卻最終被協商體的「秩序」所吞噬的臉。他想起了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不見天日的地下,為何會換上這條冰冷的、黑色的手臂。
他看著這個從天堂墜入地獄的、無助的年輕人,彷彿看到了多年前的、某個早已死去的自己的影子。
舊區的生存法則,在這一刻,與他內心深處,那早已被他視為「弱點」、被他刻意遺忘的、最後一絲人性,發生了劇烈的衝突。
數秒鐘後,馬克斯站起身。他沒有拔出砍刀,也沒有聯繫伊萊。
他彎下腰,用他那隻溫熱的、屬於人類的右手,和那隻冰冷的、屬於舊區的機械義肢,一同扛起了這個陌生的、代表著無盡麻煩的年輕人。
他轉過身,沒有再回頭,一步步地,消失在了巷子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