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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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27
  宴會仍在持續,延陵王卻沒待到最後,餵安承明吃完橘子就離開了。
  延陵王走後,太子也並未久留,大朝會為期十天,他要忙的事還多著。
  
  
  從大殿回東宮有段距離,得行過幾段迴廊,穿過幾座庭園。
  行至半途,太子讓隨行的護衛全都下去,他獨自坐在御花園的一座亭子裡。
  這亭子有個文雅的名稱,是當年燕帝御筆親提:暮雲亭。取自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燕帝對前朝詩文甚是喜愛。
  暮雲亭中有一方几,兩側設了長凳狀的座席,太子端坐在其中一側。
  方几上早先擺了煮茶的器具,太子朝小火爐扇了扇加大火力,將水煮滾、做成茶湯。
  一座爐、兩盞杯,一杯在太子面前,另一杯卻擺在對面,狀似在等人。
  那人也沒有讓他久等。
  
  
  「這御花園實在太大,一不留神就迷路了。太子殿下不介意賞個座位讓某歇一歇吧?」來者站在暮雲亭前衝著太子笑,正是延陵王。
  太子不答,延陵王亦無所謂,自顧自又笑說:「也是。殿下乃天家貴冑,萬金之軀,身邊既沒有護衛,最好是莫讓人接近……」
  「四下無人。」太子打斷了對方的話,「不必再演。」
  「像是在演嗎?」延陵王笑得不置可否,「那真是慚愧,逆賊演得不夠像,有負殿下囑託。」
  「對別人,夠像了。」太子說。
  「對你還差多少才像?差一大截,還是就一丁點?」延陵王仍舊是笑、笑得眉眼彎彎煞是好看。他這張臉好似生來就適合笑,因為笑起來太順眼,笑容之下究竟有什麼,別人就忘了注意。
  太子仍是滿面肅然,彷彿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表情。巧言令色的伎倆他學不會,只學會了板著臉:「阿洵,坐。」安羲琮舀了一匙茶湯,盛到對面的茶盞,這茶湯加了西域進貢的上好香料,沁得滿亭馨香。
  李洵不坐去對面,反而蹭到安羲琮這側的長凳上來。這凳子也不是太長,安羲琮本端坐在中央,延陵王硬擠上來,逼仄到肩膀碰肩膀、大腿蹭大腿。
  「多謝羲琮兄賜座。」李洵挑著眉,神態好生輕佻。
  
  
  安羲琮不隨著李洵鬧,只是從懷裡翻出個小錦盒遞過去。
  李洵打開一看,裡面裝著各種點心,都是他打小愛吃的,比之宴會上的酒肉乾果細緻許多,他哼地冷笑:「貴朝待客的菜餚不堪下嚥,渤海國的使者昨天便來找某。」
  「如何?」
  「當然是想擴張,苦於沒錢,找我延陵王府借,說打完了用戰利品和俘虜帶利息償還。」
  安羲琮蹙起眉頭但不算意外,「還有?」
  「回鶻比渤海國更貪嘴,料想也定來找某聊聊你們安家菜餚,某認為就是今晚或明日吧。」李洵道:「吐蕃反倒沒動靜,在山上被凍僵了舌頭。」
  「南詔呢?」
  「南詔連舌頭都沒了,冷炙殘羹隨便打發,多派些邊軍巡防就嚇唬住了。」李洵撿著錦盒裡的點心,挑出了最喜歡的饆饠,酥軟的外皮呈半透明、能看見裡頭暗紅色的豆沙餡。
  「你呢?要什麼?」
  李洵將饆饠遞給安羲琮:「羲琮兄先請。」
  安羲琮不接,他不愛吃甜食,「那是給你的。」
  「所以請你先咬,某怕有毒呢。」李洵將饆饠頂到安羲琮嘴邊:「羲琮兄,請張嘴。」
  安羲琮意味深長地看著李洵,沒再多說什麼、張口便咬。
  
  
  李洵滿意地笑了,就著安羲琮咬過的地方含入口中。這是個很好的饆饠,夠甜、夠大,李洵一口接著一口吃光,就連手指都舔得乾乾淨淨。
  昔日大燕安家的狼牙軍掃蕩中原,將李家江山硬生生咬了去。外族皆以為延陵李氏懷著喪國之仇,定是大燕安家最大的敵人,殊不知燕帝早有作為。
  李洵是延陵質子,打小被接入宮中和安羲琮一起長大。兩人年幼的時候,一起聽魏太傅講學,李洵調皮了挨打,安羲琮就站起來說有難同當。
  老延陵王過世後,燕帝才讓李洵回到金陵,但同時安排讓李洵的胞姊李涓嫁給太子。那年還發生了件大事:燕帝的二皇子安羲堯出生了,與安羲琮一樣是嫡出。那是在燕帝連續得了好幾位庶出公主之後,終於得到的第二個兒子,燕帝極其寵愛。
  
  
  「滲透異族、洞察野心,還是要靠你。」方才的饆饠太甜,安羲琮拿起茶盞啜了幾口,「有我在,保證延陵李氏穩坐江南。」
  「你食肉、某喝湯。」李洵搶過安羲琮的茶盞,把剩下的茶湯喝掉了,「李家只配安家吃剩的,不是嗎?」
  安羲琮盯著李洵,久久不說話,方才李洵那話他不喜歡,雖說不中聽的往往就是實話。
  李洵毫不介意被這樣盯著,沒心沒肺地依舊是笑。他承襲了江南人的纖細骨架,個子不高,向來給人一種毫無威脅的親合感,「羲琮兄,我很美嗎?至於這般目不轉睛嗎?」
  安羲琮移開了視線,「你太入戲。」
  李洵笑吟吟地又挨近了些,「像你的敵人嗎?」他倆本就坐得近,現下幾乎貼在一起。
  安羲琮沒有答話,只是往旁邊挪了些,讓出點位子。有時他奈何不了李洵的胡攪蠻纏,他寧可退讓。
  李洵滿意地笑出聲來,沒有什麼比安羲琮的退讓更令他飽足:「家姊在你身邊,某還能怎麼樣?」
  安羲琮依舊沉默,這又是一句不中聽的實話。李洵的胞姊嫁來長安如同人質,頭幾天以淚洗面、安羲琮並不去打擾,後來兩人添了個兒子,彼此也不是沒有感情。
  
  
  「久聞陛下病重,恕某直問了。」話鋒一轉,李洵稍稍添了分正經:「還剩多久?」
  「無需多慮。」安羲琮回答。
  「是嗎?」李洵不置可否,「可別說陛下要效仿先帝,來個起死回生再活十幾年。」
  安羲琮不會油腔滑調,他只會沉默。
  「當真?」李洵知道安羲琮的沉默等同默認,大燕安家能坐穩江山是帶了神話色彩,李洵縱然懷疑,卻不敢不信,「到底如何辦到的?」
  安羲琮默然,這次是不能回答。
  
  
  「好,陛下康健,長命百歲。」李洵知道安羲琮的嘴鑿不開,也沒費心思套話,直言道:「令弟十歲了吧?燕帝還是很疼他?」
  「這事更不必你費心。」安羲琮說。
  「是嗎?家姊與羲琮兄綁在一同,羲琮兄若有絲毫閃失……」
  「陛下聖明,自有定奪。」安羲琮截斷了李洵的話,大有不必再提的意思。
  李洵不甘罷休:「先帝猶在時,陛下可是殺了親兄晉王才成為太子!安家有此先例,豈能不防?某的身分方便,由某除去安羲堯,別人不會懷疑到你……」
  「延陵王!」安羲琮豁然站起,這次眼底帶著警告,著實是動怒。
  安家兒郎各各都是狼,發起怒來誰都不想正面衝撞。
  李洵服軟了,悠悠含怨道:「是,臣逾越了。」
  安家是狼是主君,李家是狗是人臣;狗不能把主意打到狼身上,哪怕是隻長大後或許有威脅的小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