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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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26
大燕王朝,嗣明二十六年元月十五,燕帝生辰。千秋賀壽節與上元節一併歡慶,滿長安掛起了彩燈籠,火樹銀花七日不夜天。
這年是燕帝的六十大壽,萬壽大朝會辦得比往年盛大,各地獻給天可汗的禮品五花八門,還沒進入皇宮已在長安內外引起百姓圍觀。
各方使臣來朝祝壽,誰知燕帝並沒有出現,說是病了。
使臣們面對空蕩蕩的龍椅,嘴上說的都是願天可汗早日康復,但黨項、契丹這些小部族靜觀風向,南詔、吐蕃、回鶻與渤海國這四個大燕強鄰早就竊竊私語。聽說燕帝已經病了好一陣子,半年來頻繁發熱咳血,如今更是連寢殿都走不出,不知道何時就會蒙狼神寵召……這事沒有人敢問,既然來自金陵的延陵王尚未發話,其餘使臣很識相地安靜配合。
燕帝抱病,代為接見使臣的是大燕太子安羲琮。
大燕太子這年二十八歲,已是個鎮得住場面的人。安家兒郎的體格向來比漢人魁梧,太子身上穿著正紅色衣袍、上頭用金線繡出了安家的狼紋,額髮冠起、後半披肩混著幾股細辮。太子的臉色嚴峻,遠觀便有股凜然不可侵的威勢,眼神銳利如刀,殿堂的溫度好似一降再降,直到延陵王站出來說話。
與太子不同,延陵王的氣場溫煦宜人,他是江南出名的玉面郎君,笑起來滿堂如沐春風,他一身深色冠服是江南頂級的布料,在光線下黯淡、走到陰影中才顯出亮眼的銀紋。
延陵王李洵很年輕就襲了爵,如今不過二十七歲,江南在他的治理下繁榮有序。他長袖善舞,三言兩語融化了僵硬的氣氛,殷切問候了燕帝、問候太子、接著又問候太子妃:「臣許久來一次長安,盼能向太子妃道好。同族情切,望殿下允准。」
「准。」太子道。
大燕安家係屬突厥,沒那麼多拘束的規矩。宴席開始後酒肉歌舞樣樣不少,婀娜胡姬挨到使臣身邊斟酒,場面迅速熱絡起來。
太子妃到場時酒菜都已經擺上,她把兒子安承明也牽出來了。
九歲的安承明一下子看到那麼多人有些膽怯,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襬不放。他的面貌肖母、跟延陵王也生得有幾分相似,反倒不像他父王,沒繼承到安家的捲頭毛和淺棕膚色,五官也沒什麼突厥氣、眼珠子黝黑像個漢人。
「承明呀,一年未見,你長高甚多!」延陵王殷切地向安承明招手:「來,過來讓舅舅看一看。」
安承明看見延陵王時眼睛一亮,邁開腿跑了兩步,忽然想到不對,回頭去看父王的臉色,父王點頭允准,他才興高采烈地挨到舅舅身邊坐。安承明最喜歡舅舅了,舅舅和藹,不似父王嚴厲,每次來長安總給他帶禮物。
太子妃李涓是延陵王李洵的胞姊,他們是前朝皇族的後人。
在燕帝的懷柔仁策下,李氏遺族未被趕盡殺絕,當年願意投誠的一支血脈被保留下來,前朝滅國後改封延陵郡王,授予管理江南之責。
富庶江南是漢人最後的根據地,負隅頑抗多年,直到朝廷冊封了延陵王爵,由李氏管理江南才安撫了漢人的尊嚴。
「太子殿下。」又一曲歌舞結束後,延陵王揚聲而問:「宴會熱鬧,連承明都出席了,怎卻未見到二皇子呀?」
延陵王這一問,其他使臣也紛紛留意到──燕帝不是還有個小兒子嗎?算算年紀,比安承明還長一歲,應該要出席的。
「羲堯病了,不克出席。」太子答得雲淡風輕、喜憂未顯。
「那真是遺憾,怎麼與陛下同時病了呢?莫非是離得太近、相互感染了病氣?」延陵王的笑容又燦爛了幾分,語氣聽上去更加殷切:「太子殿下反倒康泰。」
使臣們都是明眼人,知道這話挾著諷刺──燕帝偏寵幼子早不是秘密,但是當著太子的面說出來,只有延陵王敢如此放肆!
李家與安家已有兩代聯姻交好,但亡國之仇擺在那,安家屠戮李家太多人,沒有誰相信他們真能事過境遷了。
李家就是安家除不乾淨的隱患,什麼延陵王爵,不過是安家被江南掣肘才冊封的傀儡,再過一兩代江南人馴化之後,李家必然走向歷史。
太子對嘲諷置若罔聞,彷彿延陵王只是吃撐了打嗝。
延陵王如沐春風地笑著,還有閒情把一塊甜糕餵到安承明嘴裡,沒有半點不自在。
他二位氣定神閒,場面卻還尷尬著,諸國使臣們怕引火燒身一個比一個安靜,樂師舞姬惴惴不安瞄著太子的臉色,不知道笙歌該不該繼續。
最後還是太子妃站出來緩頰:「承卿吉言,太子殿下素來康健。」太子妃本就是李家閨秀,說起話來大方得體,「二皇子生來便有咳喘之疾,元月天冷易發作,只得待在暖閣裡養病了。」
「皇家貴冑,身子要緊。保重,都保重。」延陵王見好就收,和和氣氣地揭過去了。
太子掃了樂師一眼,樂師會意,歌舞繼續。
安承明嚼著舅舅塞給他的甜糕,好半天吞不下去。他雖年幼卻相當敏感,剛才的氛圍讓他感到不安。
延陵王遞了盞茶水給安承明潤一潤,趁著笙歌奏樂挨到他耳邊問:「安羲堯與你年齡相仿,承明喜歡他嗎?」
安承明點點頭,又搖搖頭,有時喜歡有時不喜歡。
「何以不喜歡?他欺負你?」
安承明搖搖頭,他沒被欺負,安羲堯待他不差,好吃好玩的會拉他一同。
「那是討厭他佔了最多的好,對不對?」
安承明又點頭,很是打抱不平:「皇祖父最疼他,禮物都是他多,他一咳嗽就不用聽學,我逃一次課,父王就罰我。」
「那可真討厭呀!」延陵王煞是認真地聽著,「如此討厭,承明如何是好?」
這話讓安承明愣住了,從沒有人這樣問過他,他更不曾想過這種問題。是呀,安羲堯討人厭時,能怎麼辦?
「誰惹你難受,你就打他。」
安承明瞪大了眼睛,「不行!我打了安羲堯會被罰的!」他確實和安羲堯打過架,可是沒打兩下安羲堯就開始咳嗽,驚動了大人。後來安羲堯只是在床上暈睡兩天,安承明卻被父王拿戒尺打到嗓子都哭啞了。
「不被抓到,就不會挨罰了呀。」延陵王從懷裡撈出個小藥瓶,放到安承明掌心,「你趁安羲堯睡覺時,把這藥倒進他嘴裡,如此便能打他打到消氣,他不會醒的。」
安承明有些遲疑,「舅舅,這是什麼藥?」他知道做這事不對,安家兒郎要和睦親愛不可鬩牆,這些道理是父王和皇祖父一再注重的。
「這是極好用的藥,你不用怕。天底下所有的好處,都是你可以去搶來的。」延陵王和顏悅色地開導:「承明呀,你要記住:天道不公、唯有自己。有些人無緣無故佔盡了便宜,其他人唯有自立自強,明白嗎?」
安承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不過呢,承明還有舅舅。舅舅永遠幫著你,記住了?」延陵王戳了戳安承明的臉頰,剛才的甜糕已經被吞下去,延陵王掰了瓣橘子塞到安承明嘴裡。
那瓣橘子又甜又多汁,安承明一直到長大了都記得: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一瓣橘子、那瓣橘子是舅舅餵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