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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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17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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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就是,你們倆說的真對真好。『一個人不能兩次蹚入同一條河流』嗎。所以我才要說如此彌足珍貴,叫人懷念至今!中午和晚上吃的什麼全忘了,不過跟早飯相比應該也不會差哪兒去。第二,那天上午,咱校全體師生都沒上課,雖然咱校沒明令發表什麼相關文告一類的通知,全校也等於放了半天兒假。第三,到了下午,為了把咱這些六五年入學的青少年白領口兒身份都變成紅領巾,全校都去了『六一』學校。此前,一位高年級大姐姐在交我戴紅領巾時,不無羨慕的說:『你們真幸運,全班一下子都成了少先隊員,人人兒都戴上紅領巾了。想當年,我們要想成為少先隊員可難了。輔導員老師且在合格的孩子里好中拔好,優里選優呢。你就是按照少先隊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多長時間,少先隊的幹部兒也覺著你不行。好容易被他們看上了,又說要等湊夠一批人才發展。我問隊幹部兒:「不是說成熟一個發展一個嗎?」隊幹部兒說:「那指的是理論觀念和思想入隊,在組織上入隊就得等一批人成熟后再說了。誰為你一人兒忙乎呀?」入隊就跟入團差不多。我估計從你們這兒開始,以後就永遠這樣兒下去了。按照人頭份兒入隊,不用寫申請,不用介紹人,也沒有考驗期,還用不著湊人數兒等發展,也跟入團有了區別。省心省事兒省時間,比我們那時候強多了,多好呀!你們一年級的兩個班可是咱校這樣兒入隊的第一批隊員呀,聽說咱校這次要把剩餘的適齡兒童全都發展成少先隊員呢。你們真叫人羨慕死了!』咱們還真是咱校這樣兒入隊的第一批少先隊員,也是最後一批這樣兒入隊的少先隊員。」仨人大笑。苗春雨笑著說:「現在更省事兒了,文革之初,在咱們入隊的當天晚上,少先隊就全完了。咱們要是再晚半天兒,到了第二天,這輩子就甭想再戴上紅領巾了。雖然只當了半天兒的少先隊員,總算趕上末班兒車了。真夠玄的。真是來的容易去的快,糊里糊涂真奇怪。」仨人又是一陣兒大笑。周路平說:「我忽然想到:要是咱這樣兒的入隊辦法早早兒的就用上,叫孩子們一上學就有集體感、榮譽感、光榮感和幸福感,那該有多好呀?誰嚴重違紀又屢教不改就開除隊籍。基本意思就是:先對全體適齡兒童全面肯定,對屢教不改者才給予特殊否定。保證對兒童教育大有好處。」苗春雨說:「周路平,你又出什麼幺蛾子呀?你憑什麼保證這樣兒干就一定比老法子更好呀?」周路平說:「就憑著一般孩子都有自尊心、上進心和被承認與被肯定的願望。就算我說的法子不行,至少也是一種新思路嗎?也且不至於被你貶為幺蛾子呢吧?你就是慣性思維太重,稍有變化就受不了。」
柳曉溪忙說:「如此說話,可有失你周大雜家的謙謙君子之風呀。」仨人大笑。周路平說:「為什麼我要特別說入隊問題,就是因為現在加入紅小兵、紅衛兵的過程又恢復到咱入隊前的狀況了。此外還加上了審查家庭出身的內容,而且條件非常嚴苛。跟咱們入隊時相比,不是一次大倒退嗎?扯的太遠了。那天整個兒白天過的非常充實快活,叫人終身難忘。以上我說的三件大好事兒就是好事連連的最好證明。萬沒想到,道了晚上八點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各地人民廣播電台連播』節目一開播,播音員就用慷慨激昂威震人心的大無畏革命腔調兒,廣播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攻擊北大校方和北京市領導的大字報。當天晚上,老師也沒來查宿舍。我們一直不停的說著話,也說著廣播里的大字報。有無端高興的,有莫名緊張的,還有無所謂的。我們就這樣兒沒完沒了的說著說著,不知不覺中時間就到了後半夜。大家這才難抵瞌睡紛紛睡去。現在看來,當時誰會想到,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的那個下午,竟然是咱們學校跟『六一』學校兩校青少年,以聯合舉行中國少年先鋒隊集體入隊儀式的莊嚴形式,度過的最後一個有著安定社會秩序的下午了!可見,我在吃早飯時,莫名襲來的無端憂傷還真是有先見之覺呀!第二天上午,第一節課上課鈴兒都響了一會兒了,一一班的顧小山在咱教室附近還跟我沒完沒了的大聲兒說著話呢。我幾次要進教室都被他緊緊的拉住了。也不知道那天這傢伙怎麼話就那麼多。常老師聽見動靜兒,從教室里出來,跟顧小山說:『顧小山,你要是見著周路平,叫他立刻上課來。』顧小山用非常誠懇的語氣答應了一生,常老師就轉回教室關上門接著講課去了。顧小山拉著我往前走。我們倆屏聲斂氣踂足潛蹤的離開了此地。」苗春雨說:「好啊周路平,你竟敢以瞎欺瞎矇騙常老師。」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我還跟顧小山說:『文革都開始了,還上什麼課?甭管那套,先痛痛快快的玩兒一陣子是真的。咱們聽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是我總覺著那都是大人們的事兒,也是別處兒的事兒,離咱們還遠著呢。昨兒晚上一聽廣播才知道,原來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下子就來到咱們身邊兒了,而且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也不光是大人們的事兒,還是咱們這些革命青少年的事兒了。不然幹嗎不單獨給大人們按照先上級,後下級,再黨內,再黨外積極分子,最後是革命群眾的次序往下傳達文件,而是直接在電台里廣播呀?這一廣播,不是全國人民男女老少,九州方圓異地同時都能聽見了嗎?不是也該算上咱們了嗎?咱們還真夠幸運的,在剛帶上紅領巾的同一天里就趕上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了。兒童節、紅領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三者相加,意義非凡呀!」苗春雨問:「周路平,這些話都是你現編現蒙的吧?你當時可還是個十歲孩子呀?」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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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不信你現在就問顧小山去,問問他我當年是不是那麼說的?看來你白當我這麼多年的同班同學了,對我簡直就是一無所知。再說了,要是我現編的話,我怎麼能把紅領巾跟文革這麼對立的東西當成同等意義之物說在一塊兒呀?但當時我就是那麼說的。古典小說里不是動不動就說『有詩為證』嗎,我這也算是有話為證了吧?」仨人大笑。柳曉溪說:「春雨,你跟他爭競什麼呀?大出版社裡老編輯的賢大公子,咱們紅星盲人學校中的當今神童嗎,哪兒能跟你我一樣呀?那不是太委屈、太冤枉了嗎?!」柳苗大笑。周路平無語。柳曉溪說:「怎麼樣,周大排長,被我們切中要害無言以對了吧?」周路平說:「行了,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你們要聽我還接著說,不聽就拉倒。」苗春雨說:「周路平,憑著你那麼靈力,怎麼連好賴話都聽不出來了?」柳曉溪也說:「沒想到你這麼不識鬧呀?得了,算我們什麼都沒說行了吧?」周路平說:「誰不識鬧了?只是你們又是冷嘲熱諷,又是強詞奪理,又是倒打一耙的,我還能說什麼呀?算了,我還接著說吧。顧小山說:『你可真會想,也真能說。可是咱們到底能在裡頭干點兒什麼呀?』我說:『跟著大人干,跟著多人干。就算真有錯兒,沒人找麻煩。這就是咱們這代革命小將積極響應和親身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正義行動嗎。』顧小山說:『說得對。革命行動,沒輕沒重。頂破大天兒,法不責眾。那咱們就不上課啦?』我說:『哪兒能不上課呀?看現在的形式,我估計得等到當前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奪取全面勝利以後再說了。課一定得上。要不咱們這麼大好的中華民族不是都成了文盲民族了嗎?咱們這些大好盲人不是也成了文盲了嗎?目盲文盲,一身雙盲。於家無用,於國無望。』」仨人大笑。苗春雨問:「周路平,原來你那麼小就這麼會貧呀。憑著你剛才說的『跟著大人干,跟著多人干』的話,你要是再大幾歲,當年一定得參加紅衛兵,跟著他們走上街頭橫掃四舊,不獲全勝誓不罷休吧?」周路平有些嗔怪的問:「苗春雨,你怎麼就不會把我往好里想呢?先甭說我有沒有那種想法兒,就是光憑著個性我也決不可能幹那種事兒呀?你怎麼越來越不會看人,更越來越不會說話了呢?」仨人大笑。周路平說:「我們倆一邊兒說著一邊兒在校園裡漫不經心的溜達著。一路上,我們遇上好幾撥兒高年級的學生。他們有的興奮不已的熱議著什麼,也有的互不服氣的爭論著什麼。顧小山一路上沉默無語。我當時的感覺實在是莫名其妙。我也說不清是革命高潮到來之時的無名興奮呢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前的莫名慌亂。反正是總覺著有一股兒巨大無形的力量在我身上、心裡不斷涌動著。過了些日子,我那種莫名其妙的衝動感冷下來以後,就開始想上課了。我從那年『六一』起到去年咱校恢復按照正常秩序上課時為止的四年多時間裡,除了一九六七年三月初,寒假剛開學時上的那十五分鐘課以外,我就是多想上課也是無課可上了。沒想到公元一九六六年,五月三十一日下午的第二節課,竟然是我老人家文革前上的最後一課了,可惜,我都忘了那節是什麼課了。」苗春雨說:「你把年月日時都記得那麼准,怎麼能把上課內容忘了呢?那節課是自然常識課。我們是用心上課,你是用身上課。我看你還是把你用心上的課當成真正的最後一課吧。」柳曉溪說:「他說的時間也是咱校全體盲生文革前上的最後一課。要按照你說的那樣兒,他最後一課的時間不但要提前,而且還暴露了他不好好兒上課的行跡了。」仨人都笑了。
柳曉溪笑著說:「怎麼樣周路平,你這周大雜家也有不行的時候呀?」柳苗大笑。周路平說:「人非聖賢,百密一疏嗎。苗春雨說:「肉爛嘴不爛,無理強狡辯。」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現在想起來,誰知『六一』那天,從白天到晚上,竟是一日之內氣候不齊,晝夜冷暖相差迥異。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從那時起,便開始了九州大地山河色變,六年歲月旋轉乾坤。是非無常朝夕難保,梟雄相爭會列風云的時代。」苗春雨問:「周路平,你現在最多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可說起話來怎麼竟像是個幾十歲的老學究兒似得呀?滿嘴裡都是叫人聽后暈頭轉向糊里糊涂的話?」聽了苗春雨的話,周路平想:「什麼老學究兒不老學究兒的,我豈能跟那等腐儒相比呀?他們配嗎?我之所以如此知識廣博能言善辯的,可全靠著我老爹的苦心教會呀!要不是他老人家如此精心栽培,我老人家又豈有今日之能呀?」可這話,他周路平就是再高傲自負、再春風得意也不敢透露半分辦毫呀。柳曉溪笑著說:「春雨,我不是剛說過,大出版社裡老編輯的賢大公子嗎,言行舉止里不掛著點兒象兒還行呀?」苗春雨說:「你說的對,是我左了。我怎麼就把他是屬鴨子的,動不動就狂跩一頓的根子給忘了呢?」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豈有此理。你們可以置疑我知識不夠多,見識不夠廣。但是你們覺不能珠簾我的老家兒,更不能懷疑我的人品。」苗春雨說:「人品德行的好賴高低應該由別人說,哪兒有自己說的呀?沖你這樣兒說,首先你就自我貶低了你本就不怎麼高的人品了,如此一來,你還怎麼指望別人把你的人品往高里說呀?」柳苗大笑。柳曉溪說:「春雨你真行,真是明察秋毫一針見血,攻擊有力衝擊靈魂呀!」柳苗又是一陣大笑。周路平說:「行了,要照這麼著咱們還怎麼說正經事兒呀?春雨,再過些日子就是清明節了,你還記得文革前夕咱們掃墓時唱的那首歌兒嗎?你現在還會唱嗎?」苗春雨說:「那還忘得了,那首歌兒叫《踏著烈士的腳印前進》,是一九六六年三月下旬,為了參加當年四月初學校的掃墓活動,由初三年級的辛悅大姐姐教咱們唱的。我給你小聲兒唱唱。說著,苗春雨就小聲兒的唱上了。周柳二人也跟著小聲兒唱了起來。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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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小山崗,走過青草坪。
烈士墓前來了紅領巾,舉手行隊禮,獻上花圈表表情!
想起當年風雨夜,山崗鐵鐐響叮叮。
不是你們灑鮮血,哪有今天的好光景。
我們是紅色的接班人,不怕山高路不平。
我們要踏著烈士的腳印,永遠奮勇向前進。
「桃林像紅云,松柏青又青。
少先隊員心裡不平靜,舉手來宣誓!拳頭握得緊又緊。
階級深仇永不忘,革命精神記在心。
要做紅色的后一代,高舉紅旗幹革命。
我們是紅色的接班人,不怕山高路不平。
我們要踏著烈士的腳印,永遠奮勇向前進!前進!」
周路平說:『都多少年沒唱這首歌兒了,沒想到咱們仨誰都沒唱錯,少兒的記憶力就是那麼棒。從記憶量上說,多到一首歌乃至更多,少到一陣威風過耳,都能記憶清晰常年不忘。從好記性上說,咱們這屆里的郝云、記藝強被全校師生公認為首屈一指無人能比,其實咱仨也不差嗎。」苗春雨說:「算了吧,那是您這等雜家學者。我這貧下中農大老粗兒可差著十萬八千里呢。」柳曉溪說:「春雨,你幹嗎那麼灰心喪氣妄自菲薄的呀?你就昂首挺胸理直氣壯的跟他這大雜家硬碰硬的大賽一場又能如何呀?」仨人大笑。柳曉溪說:「那是咱們六五屆盲生第一次參加學校掃墓。」苗春雨說:「也是咱們學校最後一次掃墓。」柳曉溪說:「文革開始以後,生死兩世陰陽兩界的不少人鬼都被打倒了。好些革命烈士也沒人再提了。據說有不少革命烈士全被誣黑了。就是想再掃墓也不知道給誰掃了,甚至都不敢掃了。」周路平說:「是啊,白云蒼狗時時無常,人心叵測難以度量。」柳曉溪說:「你這麼一說,倒叫我想起兩句話:『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周路平兩手一拍驚訝的說:「好學問!《滕王閣續》。行啊曉溪,沒白當文革前工程師和高三語文老師的後代,果然是博聞強記出語不凡!」聽了周路平的讚揚,柳曉溪不好意思的說:「你快別說了,哪兒有你說的那麼好呀?多少年前,有一次我媽正在看書,我問她看什麼書呢?我媽說:『《滕王閣序》。真乃千古美文百讀不厭。』我媽就隨口給我念了上面那兩句話。當時我覺著這兩句話意境高妙韻味無窮就記住了。如今都不知過了多少年了,還是這麼『不思量自難忘』的。雖然當年我媽沒給我念更多的原文,我也無法知道這兩句話在文中的具體含義,但是我覺著,咱們剛才說的話題跟這兩句話有些相近,我就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了。」周路平讚揚到:「說得好。雖然天高地迥宇宙無窮。但是遭劫的在數,在數的難逃。這就叫:『紛紛逝事無窮盡,茫茫天數不可逃。』哪怕土行孫大聖,若行不義也難饒。」柳曉溪高興地說:「解釋的好,發揮的妙。」苗春雨說:「你們倆一人一句的幹嗎呀?在我這兒誠心賣弄學問、欺負我這農村來的、貧下中農出身的大老粗兒是吧?!」仨人都笑了。柳曉溪一下兒摟過苗春雨熱烈兒真誠的說:「春雨,你別誤會。我跟周路平說的是古往今來方圓九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劫數大事。我跟周路平誰也沒想附庸風雅賣弄學問。你從我們說話的語氣里還聽不出來嗎?」周路平也說:「在你這兒,我們就是有心賣弄也萬萬不敢呀!其實我知道你的內心世界,你是因為有話說不出而著急,根本就沒有責怪我們的意思是吧?」仨人又是一陣大笑。周路平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雙目不明,奈何奈何?!」仨人沉默無語。周路平說:「我看,白云蒼狗也好,『贏虛有數』也罷,總而言之我堅信:凡是為百姓做過好事兒的人,百姓一定會永遠記住他們的!」苗春雨說:「凡是殘害過百姓的人,百姓也會永遠記住他們的。『善惡到頭終有報,只分來早與來遲。』」柳曉溪也說:「不管形式怎麼變,對於大恩大仇,老百姓是永遠忘不了的。」苗春雨說:「就是,老百姓會在心底深處永記不忘的。我聽說,杭州西湖之畔,岳飛腳下就有秦檜兒夫婦下跪的鐵像。旁邊兒還有一副對聯兒:『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北方有些地方管榨油鬼叫油炸檜子。這也算是普天一理民心所向了吧。你可以封住老百姓的嘴,你管的住人心嗎?」柳曉溪問:「你們說世上真有因果報應這回事兒嗎?」苗春雨說:「我覺著一定會有,不然古往今來中華大地上,祖祖輩輩的怎麼那麼老些人都信這個呀?要是沒有,早就沒人信了。」柳曉溪問:「要是真有的話,幹嗎老是把它當成封建迷信批個沒完呀?」苗春雨說:「儘管批判了這麼多年,不還是批的起勁兒批,信的照樣兒信嗎。雖然雙方都沒閑著,可是誰也管不了誰不是。費多大人勁怎麼都批不倒的東西就應該是真理,是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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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批這個是為了政治需要。現在不是動輒就說:一切為政治服務嗎。為了政治需要,批判什麼東西還新鮮嗎?」說到這兒,周路平想:「一切為政治服務。可真正的政治又是什麼呀?」柳曉溪說:「政治這東西可不好說。都這麼多年了,不一直是今天這麼說,明天又那麼說嗎?這麼一來,把天下百姓都繞糊涂了。誰知道到底怎麼著是好?又究竟什麼是對呀?!」周路平說:「其實我看,因果報應不該算作封建迷信。世上的事,不是有因就有果嗎?之所以把它歸為封建迷信,大概是因為有些人把因果報應給絕對化、片面化、庸俗化和迷信化了吧。不管怎麼說,做善事的就應該得到好處,作惡的就必須受到嚴懲。周公吐哺,夏桀不仁。是非善惡,必有定分。」苗春雨說:「就是,覺不能叫無惡不作的東西們又作惡又落便宜的。不然還成什麼天下呀?!」柳曉溪也說:「對,覺不能讓受苦受難的好人永無出頭之日。」仨人一時無語。周路平覺著有些沉悶,就問:「咱們入學都已經到了第七個年頭兒了,在這麼多年裡,你們覺著哪件具體事兒最難忘?」苗春雨說:「我對六六年五月春遊時,在中山公園吃的那頓中午飯最難忘。雖然只是兩個純白面的糖三角兒,但是那兩個糖三角兒又大、又鼓,拿在手裡沉甸甸的。裡頭的黑糖特別多,都是大塊兒大塊兒的黑糖疙瘩。咬上一口就甭提多解饞、多過癮、多高興了!」柳曉溪笑著說:「對,我也記得呢。整個兒糖三角兒比家做的要大一倍呢。」周路平說:「沒錯兒。為了往裡多揣糖才做這麼大的。老校長開恩,大師傅賣力,咱們足開。全校師生甜甜蜜蜜。大好春遊美景美食。」苗春雨說:「純白面、大黑糖疙瘩,那可是我記事兒以來吃的最好的一頓飯了。也是我到當時為止,出生十年以來,吃到的最好的東西了。我出生在貧苦農民之家,生長在窮困的農村,從小兒倆眼都看不見。雖然一年到頭的也能吃上幾頓白面,但是跟這麼老些黑糖一塊兒做的純白面糖三角兒我真的還是第一次吃到。」柳曉溪說:「糖三角兒我們家一年也能吃上幾回,像咱校春遊吃的那麼大的糖三角兒我也是第一次吃到。我也覺著又新鮮又好吃。」周路平說:「我也是。每家每月副食本兒上就那麼點兒紅糖,誰家捨得老蒸糖三角兒吃呀?」苗春雨說:「白面一年能吃上幾回,可是黑糖就不行了。從我記事兒時算起到我在中山公園兒里吃上那頓糖三角兒為止的十年間,我只記得有一次我病了,我媽給我沏過一小碗兒黑糖水喝以外,我就再也沒沾過黑糖的邊兒了。至於那麼好的糖三角兒,以前從沒吃過,從那以後也是一直沒再吃著。絕對是空前絕後了。甭管在別人眼裡心裡把它看成是什麼東西,可我就是當成迄今為止我有生十六年以來,吃到的最好的一次吃的。每回想起來我都覺著非常甜蜜,有好幾回我在夢裡,還夢見過我在中山公園兒里吃著那麼大好的糖三角兒的情景呢。我真的很知足!如果我們家當年要是不把我送來盲校上學,我這輩子就是到死也甭想吃著那麼多黑糖疙瘩的大好糖三角兒。就是五八年,全村兒、天天兒、頓頓兒在一塊堆兒集體吃大食堂的時候,雖然人人兒頓頓兒都能吃飽吃好,但是從一開始吃大食堂到大食堂吹台為止的大半年時間裡,我們一村兒的男女老少也一回都沒吃過那麼多黑糖疙瘩的大好糖三角兒。」柳曉溪問:「你怎麼老說黑糖黑糖的呀?是不是就是紅糖呀?」
周路平說:「就是紅糖。我姥家那兒也這麼說。」柳曉溪又問:「除了你說的黑糖以外,你就什麼糖都沒吃過嗎?比如塊兒糖中的水果兒糖吧,多普通呀。」苗春雨說:「咱們現在雖然是飯後散步隨便兒說話,我也不能云山霧罩胡謅白咧的呀。沒吃過就是沒吃過嗎。要是說起水果兒糖,我也知道它很普通,普通到我們附近的供銷社就有賣的。就算它再普通,對我們這些連吃飯都發愁的農民來說,哪兒有閑錢吃那東西呀?水果兒糖就是再普通,也且普通不到我們農民手上、嘴裡呢。」柳曉溪臉一紅。周路平說:「我姥姥家那兒也是這樣兒。大興、通縣這些北京很富的地兒都是這樣兒,窮地兒還用說嗎?」苗春雨想了想說:「慪,我想起來了。要說糖,我還真吃過一回糖,就是塔兒糖。那次我鬧肚子疼,我媽也不知道從哪兒給我找來了兩塊兒塔兒糖。」周柳大笑。柳曉溪笑著說:「那不是打蟲子的葯嗎,你怎麼當成糖了。」苗春雨也笑了。她說:「雖然是葯,也沾個『糖』字的邊兒呀。」仨人都笑了。周路平問:「讓你這兒湊糖數兒呢?」苗春雨笑著說:「雖然是湊糖數兒,我還有的可湊呢。要是說道別的,我就是多想湊也沒數兒可湊。你們沒長期在農村生活過,不知道農村有多苦,社頭兒有多事兒,農民有多窮?!公社和大隊的頭頭兒們除了叫你嚴格按照他們定的死規矩種地外,什麼什麼都不叫干。誰要是敢偷著干點兒什麼,比如偷著賣幾個雞子兒、幾斤生白薯乾子什麼的,一旦被發現,大隊要上報公設外,還得在村兒里叫全體社員開他的批判大會。叫他在會上做檢查、認罪,還得保證以後堅決不再幹了。這還不算,主持會的頭頭兒還逼著挨批人的親的熱的在會上批判這人。不說不行,說的不狠也不行。主持會的頭頭兒管這叫什麼深刻觸及靈魂,就能一輩子不忘。其實就是殺雞給猴兒看,看誰再敢幹。」柳曉溪說:「這不是以革命的名義整人嗎?」苗春雨說:「還說這是割資本主義尾巴。」周路平一笑想:「封建主義身子到處可見都沒人管,又割資本主義尾巴了又?真逗。」苗春雨說:「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許施展。是虎你得握著,是龍你得盤著。誰敢炸刺兒就一定收拾誰,愛誰誰,沒商量,就這麼沒情沒誼沒人味兒。除了擎等著挨餓你又能怎麼著呀?!誰也不叫富,必須一塊兒窮。誰富誰挨整,越窮月光榮。遠親近鄰絕無例外。」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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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兒,周路平心裡一驚:「這苗春雨真夠厲害。別看她文化水平不高,她腦子可真夠用的。沒想到一個農村忙孩子的看法兒,竟能跟一個大出版社裡資深老編輯的看法兒英雄所見不謀而合。前些日子,冷叔叔在我們家跟我爸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的話是:『只許民貧,不許獨富』。沒想到苗春雨看問題也這麼尖銳,真沒白白生在農村,真會看、真敢說。真是存在決定意識。要是我可絕不敢這麼說。」苗春雨說:「在我們家那兒,人們成年累月大半年裡吃的都是白薯面兒。說實在的,那種口感和口味兒我這輩子甭管活多大,就是到死我都忘不了,太難吃了。有不少時候我寧可餓著也不想吃那種東西。我一個孩子吃多吃少的算不了什麼,可大人們就不行了。你就是多不愛吃也得嚙著腦門兒吃下去。不吃這個吃什麼呀?他們還得臉朝大地背朝天,怕誤農時不敢閑般的下地幹活兒呢。就是這個顏色黑、口感硬、口味兒極差的東西,有好些時候也是吃不飽。別的話我不敢說,但是我敢說,我們那個幾百戶人家,一千多男女老少的大村子里,多少年來,只有我一個人吃過這麼好的東西。我們那兒應名兒還是富裕縣、富裕公社、富裕大隊呢,要是窮地兒還不定是什麼樣兒呢?要說好東西誰都愛吃,誰都想吃,可是一年到頭兒的哪兒看得見、摸得著呀?!你們別笑話我沒出息,也別笑話我眼皮子淺。為了這兩個糖三角兒,我背著人哭了好幾回呢。我是吃著這麼好的東西了。可是我爸、我媽、我們家的別人,上上下下兩三代人,甭管是誰,一年忙到頭兒,一個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兒,這輩子恐怕都永遠吃不上這樣兒的好吃的。你們說,我能不知足嗎?我的心裡能不難受嗎?我這輩子能忘了這件事兒嗎?!」苗春雨雙眼發熱、鼻子發酸。她忙使勁咬了咬牙,才緩解了情緒。苗春雨又說:「瞧我呀,本來是該往好里說的事兒,怎麼叫我給說成這樣兒了?」仨人都笑了。苗春雨說:「曉溪,你快說說你最難忘的事兒吧,省的咱們老在我說話的空氣里沉悶著。」柳曉溪笑著說:「咱們仨人,就我沒在農村生活過。你生在農村、長在農家。周路平也斷斷續續的在農村待過。就是我,一天也沒在農村待過。不過聽你這麼一說,倒叫我想起了《紅樓夢》第四十一回里,『劉姥姥醉卧怡紅院』一節,劉姥姥在宴席上,看著木頭酒杯,回答鴛鴦問話時說過的話了:『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里那裡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做街坊,困了枕著它睡,乏了靠著它坐,荒年間餓了還吃它;眼睛里天天見它,耳朵里天天聽它,嘴兒里天天說它: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每當我想起我媽給我念這段話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眼睛發熱,鼻子發酸,暗暗唏噓!雖然劉姥姥說的隨便,可是我卻覺著她說的很苦,很慘,很心酸!甭管誰說我怎麼不懂劉姥姥的意思,我就是這種真真切切的感覺,就是改不了。」
周路平說:「你也不用改,這很正常。不論看什麼小說兒,每個讀者都有自己內心獨特的藝術形象。」柳曉溪笑著說:「瞧你說的,我可沒那麼高的藝術鑒賞水平。我只是說說自己的真實感受而已。行了,不說這個了。我也說說六六年五月的春遊吧。不過我說的不是吃,而是看和聽。我入學七年以來最難忘的事兒就是那年春遊的鼓號隊和咱校一年級到初三年級的二百多盲生跟全校教職員工組成的行進隊伍。本來咱們乘坐的多輛大轎車,應該在天安門廣場不遠處的僻靜處停車。後來經過高年級同學們:要在北京城裡大街上充分展示展示北京盲人學校全體師生員工隊伍行進風采的一再要求下,就在和平門附近的一個衚衕里停了下來。全校師生員工全都下車整好隊伍。以校旗、團旗和少先隊大隊旗為先導,後面是鼓號隊,再往後是全校盲生按照從低年級到高年級的順序排成的隊伍。最後是全校教職員工的隊伍。在少先隊輔導員老師的指揮下,紅旗迎風招展,鼓號樂聲悠揚。隊列氣勢雄壯,歌聲蕩漾春光。咱們的隊伍在馬路北側,從西向東行進著。引得好些行人駐足觀看,馬路上的來往車輛也朝著咱們不斷地鳴笛致意。當時我心裡立刻湧上了一股壓抑不住的澎湃激情!於是我就學著用劉禹錫的《竹枝詞》編了一首詩。當然,那是我當時的叫法兒,現在我可不敢張那麼大的嘴。它最多也就是手歌謠或者順口溜兒什麼的。我現在還記得呢。我給你們顯白顯白:『風和日麗春光平,鼓樂因里踏歌聲。東邊無風西無雨,知是深情是濃情?』苗春雨笑著說:「曉溪你真厲害,出口成詩,本事不小呀。可惜當時你沒說出來,不然的話你也早早兒的就能人前顯貴了。」周路平說:「知識之家,耳濡目染。十歲孩童,才情不凡嗎。」仨人都笑了。柳曉溪笑著說:「全校隊伍步伐整齊的行進。一路上,除了有好些行人不斷駐觀外,還有一些人在附近跟著咱們隊伍走。咱校的隊伍行進到人民英雄紀念碑正前方才停下。老師們把隊伍調整成方陣形。先是老校長講話。後由教導主任馮老師講話,給咱們念碑文。最後是金海英代表全校師生緬懷革命先烈的發言。金海英發言完畢,引來了周圍觀看的人們一陣熱烈的掌聲。在以上這些回憶里,叫我最難忘的就是咱們全校師生行進的隊伍了。先導紅旗飄飄,鼓號樂聲喧天。步伐歌聲有力,行人駐足圍觀。長空春陽高照,白云漂浮藍天。綠草紅花處處,春光無線人間。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但是不論我何時何處想起這些場景,還是叫我有又一次置身其間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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