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長橋無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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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7
昭陽三百四十八年初夏,天長水闊,萬民齊頌國昌年盛。
盛世之中,鐘鼓饌玉,錦繡文章,歌台舞榭不絕於市。
可唯有橋,成了百姓最後的歸處。
燕都城西,有橋曰「斜陽」,橋非古橋,卻勝古跡——朝廷為彰顯民富政通,重金修築,名曰「和盛長虹」,橫跨於燕都之西、五福江上,九曲十三孔,長達三百丈,橋上巨匾八字:「福路連天,願景無疆」。每日人流如織,車馬如潮,遊人駐足打卡,宛若盛世縮影。
而今,不過五年,橋卻變了用途。
若每日辰時登橋,必見欄桿處有香灰未散、鞋履殘存,橋下河流靜若無波,卻多了打撈船隻穿梭。
最先投橋的是落榜書生,後是被迫離職的銀號賬吏。再後來,是織坊女工、南來北往的貨郎、擺攤老人、病患親屬、負債累累的菜販……
橋,成了他們的「最後一試」。
當局起初尚驚,令巡邏加密,後覺「無礙大局」,遂封其名曰:「極少數個案」。
朝中昇聞司先發三道文告:
一曰:「市民情緒穩定。」
二曰:「散佈跳橋謠言者,依法從嚴處置。」
三曰:「部分輕生個案屬心理波動,已妥善處置。」
緊接著,昭陽日報連發三篇社論:
《長橋不是歸宿,生活仍有陽光》
《勿讓焦慮製造心理陷阱》
《百姓幸福感持續提升,個別行為不可代表整體》
橋頭也換了新裝。官府安排雕樑畫棟之匠於欄桿加設「感恩語錄」金牌十六塊,每牌曰:
「苦難是成長的墊腳石。」
「感謝生活的不易,讓我們更加珍惜幸福。」
「只要微笑,日子就甜。」
而在橋東一側,還設有「微笑打卡牆」,遊客拍照上傳至「昭陽官媒平臺」,每日前百名可獲「幸福紀念徽章」。
但趙逍遙卻親眼見,一月之內,跳橋者近三十,撈起者不過十二。
餘者,隨波遠逝。
某日黎明,趙逍遙獨坐橋下小茶攤,聽攤主老余歎曰:
「這橋下漂的,不是水,是命。」
趙逍遙問:「命為何不留?」
老餘苦笑:「盛世人人感恩,可有些人連飯都吃不起。飯都吃不起,誰還顧得上感恩?」
趙逍遙不語。良久,只聞老余續道:「前些日子來個年少的,瘦得跟紙人似的,說是讀書讀到第七年,還沒個差事。臨走留下一句話——『書是讀了,但人還是廢了。』」
還有一女,自稱病母在北巷小醫館,每日藥錢三兩,她日掏兩文,說:「你能不能把這段路也刪了?」
他聽不懂。
她說:「我想刪掉我這段人生。」
橋上不缺風景,也不缺人影,但少了歸路。
那日斜陽微照,橋頭一男童哭聲不斷。
趙逍遙前去探問,見孩童僅八九歲,衣衫襤褸,手中緊抱一包爛棉花。
「我爹讓我等他,他說他先去找工,晚點來接我。」
趙逍遙心一緊,問:「多久前說的?」
孩童看天答:「三天前。」
趙逍遙環顧四周,無人似父。
就在橋下第三個拱洞,一白布袋隨流飄搖。
河工不遠處打撈上來,一具浮腫屍體。
人群靜默。
橋再長,終究無歸路。
昇聞司又發聲明:
「該男子有精神病史。」
而在江湖間,流傳開另一版本:
「那男子曾是貢院榜眼,後因削額政策未被錄用,流落他鄉。後回燕都謀職無門,妻亡,兒病,借貸無門,一日坐於斜陽橋頭,喃喃自語:『書讀得越多,越知人微言輕。』」
又傳他留一紙信,言道:「萬里河山,不見我半席之地;盛世之下,我即螻蟻。」
趙逍遙當夜步入夢中,夢見斜陽橋斷,橋下浮滿人影,皆向他招手。
他驚醒,汗透衣襟。
【江湖筆錄】
這盛世之中,人人皆贊富強,日日皆念感恩。
但為何斜陽橋下,浪聲夜夜?
那是一條通往沉默的河。
為何凡人跳河如雨,連浪花都懶得驚?
為何盛世的橋,總連著地獄的門?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螻蟻投江中。
這盛世的螻蟻,只是安靜地、緩慢地,從這個自稱「幸福」的國度中退出。
盛世橋影,是誰的影?是誰的禍?
每一個跳橋者,都曾有名字。
願記住他們的,不只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