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盛世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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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7
昭陽三百四十八年,正值今上「強國夢」檢閱之年,朝廷上下齊誦「國運昌盛、百姓咸亨」,禦史台高奏雲:「天下無餓殍,唯有感恩人。」
可就在這「萬民皆歡」的歲月裏,一樁靜悄悄的死亡,卻似鬼魅一般在長陽縣最偏僻的一條小巷發生,冷冷地撕破了「盛世」錦繡的薄紗。
女子年三十三,自秦山苦寒之地而來,幼年貧寒,勤學不輟,十年寒窗,志在青雲。考中京中名府,卒業之後卻四處碰壁,仕途無門,商路皆閉,寄身偏院,靠微薄遺銀苦熬至今。至暮春時節,終於氣盡身亡,卒於租屋之中,身無片瓦,死無一語。
據坊間傳言,她之屋內,灶冷鍋灰,一碗三日前剩粥猶凍於案,一張塌塌破毯掩屍於地,戶中空無一物,連老鼠亦逃。
其死之事初不為人知,若非鄰人聞得異味而報警,恐怕屍骨數日仍無人問津。
然當坊官驗屍之後,急急封口,登報者卻換了語調。
《昭陽日報》曰:「一女誤入迷途,罹患憂思之症,孤死偏巷,實屬不幸,然其心志不堅,終致斯禍。」
趙逍遙聞之,只覺夜色深濃,月如寡燈。
是夜,他靜坐燈下,翻閱朝廷告示與坊間傳言,只覺字字寒心。
彼時,有文人匿名於市牆塗字:「女子之死,非天命,而人禍。」
另有民間詩諷曰:
「長衫未脫空歸骨,十年寒窗冷過爐。
餓死盛世無人問,唯聞宮裏唱歡呼。」
此詩一傳,立刻激起萬民迴響。
昭陽社稷之下,愁雲四起。原本喧囂的茶肆,忽生沉默;原本嬉鬧的街坊,忽現愁容。人們不再爭論官策,不再高聲歡呼,反而各自低頭,似是意識到這「感恩盛世」的帷幕之下,藏著的是一個個被湮沒的名字。
然而,朝廷豈容此風蔓延?
三日之後,御前急旨,命瓜言司封禁傳言,追查詩人。
隨即,又出「感恩扶志專項清朗方案」,要求每月學堂齊誦「感恩銘文」,全民寫「苦難之美」心得,凡為人父母者須教子孝感國恩,方得米麵補貼。
瓜言司聲明曰:「死者當哀,但不宜放大傳播。以偏概全,乃擾亂人心之舉。」
而後,瓜言司展開「清朗整風行動」,宣稱嚴打「詆毀朝政、消費死亡、煽動戾氣、鼓吹厭世」之言論,封禁民刊,焚毀牆詩,抄查書坊,連私塾中談及「女子之死」者亦入罪名曰「製造負面幻象、傳播絕望謠風,引發重大輿情風險,煽動負面情緒」,民間哀聲瞬息湮滅。
唯趙逍遙記下那封未讀完的觀感:「她死得安靜,卻活得太吵。全世界都在告訴她要感恩,但沒人告訴她怎麼活下去。」
坊間卻仍有迴響。
一名流浪書生在市井塗鴉牆上寫道:「這不是個案,而是時代的倒影。」
有人提筆問:「誰殺死了她?」
有人回:「是制度,是冷漠,是假繁榮。」
也有人譏笑:「這女子若懂事,就該去送外賣,怎能如此懶惰等死?」
而官府,則另有解釋:女子死於「心理頑疾」,並宣佈「將加大感恩教育宣傳,緩解民眾焦慮情緒」。
於是,禦書房命昇聞司加印《我為何不能絕望》一書,全昭陽官學晨讀必誦;
瓜言司稱:「女子之死系其心理不堅,情緒不穩,特增設『心理扶志館』,引導青年正面思維。」乃擬定「求職大典」,將失業青年的困苦包裝成「勵志事蹟」;
一時間,街頭巷尾皆掛起:「脫下長衫,步入灶台!」、「不做焦慮人,只做感恩魂!」、「苦盡才會甘來,餓死也是未來!」等標語。
趙逍遙見過那女子的案卷,生前最後十日無任何通訊記錄,無外賣消費,帳戶僅餘三錢三文。
而她的父親,在葬禮上哽咽道:「她曾是全家的光。」
可這光,最終熄滅於封閉的出租屋,熄滅於一個「感恩盛世」所無法容納的孤魂。
與此同時,京中董小姐的炫言:「參加同窗聚會方知,我是他人奮鬥終點的起點。」「人生如我,才算盛世。」再次令民間大嘩。 「有些人是踩著父親的肩膀往上爬,有些人卻和父親一起在地上爬。」
於是民中再次誕生詩句:
「有人登樓飲玉漿,有人餓死紙窗旁。
誰人得悉女子死,唯有天知淚兩行。」
趙逍遙冷眼旁觀,只覺這「盛世」的底座,正是一具具沉默無名的屍體。
他們活時不曾被看見,死時卻必須沉默。
是日之後,街頭一詩悄傳:
「盛世誰人念孤魂?唯有破瓦識舊人。
感恩之語猶在耳,屋冷無人祭柴薪。」
這盛世,太冷。
【江湖筆錄】
此國有三奇:窮而感恩、餓而自責、死而無聲。
有女子,生於陋巷,讀書十年,未得一職,終餓死於盛世。
有名門後代,言「奮鬥起點」,登臺高笑,振振有詞。
當世權貴,不知人間疾苦,卻能代表百姓意志。
朝廷教人感恩,卻不教人求生。
書生不問天命,卻問死者名姓——她叫「時代」,姓「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