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劫後餘人
本章節 3106 字
更新於: 2025-07-06
自踏入衙門起,陸知衍便處處開了眼界。
雖說是邊境一隅的官府衙門,府裡佈置卻金玉鋪陳、樓閣精緻,竟不亞於宋黛宅中機關花木的巧思。那雕梁畫棟與地磚水磨之細,讓他不禁懷疑——這真的是荒地嗎?
入夜之後,府中張燈結彩,設宴款待新入名冊的青年。桌上珍饈不斷,歌姬低唱,與窗外鎮街燈火沉靜、老犬低吠的邊境夜色形成鮮明對比。
酒過三巡,陸知衍已是酩酊大醉,臉紅耳赤,眼神微飄。可他尚存幾分清明,只因對面趙言澤的灌酒攻勢異常熱情——幾乎讓人難以推卻。
『季老曾說,若內力運轉得當,倒能暫解幾分醉意……』
他腦中閃過謝若尋當年的叮嚀,隨即屏息靜坐,暗中調息,試圖將殘存醉意逼出。
氣息緩緩下沉,內息於丹田處凝聚。他感覺體內似有微熱湧動,腦中也稍稍清明些許。但就在這時,他隱約察覺——體內有異。
一絲寒意,自氣脈深處緩緩滲出,與內力交會之處,竟浮現隱痛與阻滯。
他眉頭輕皺,睜眼望向席前的菜酒,酒意未退,危機卻如潮水暗湧。
「少年,怎麼了嗎?」對面傳來一聲詢問,語氣溫和。
陸知衍抬眼看向趙言澤,聲音低了一些,但語調清晰:「趙大人,您可能得先暫避此地。我方才運氣調息……察覺酒菜中似乎有毒。」
趙言澤聞言一怔,隨即神色微變。他臉上浮現一絲關切,語氣卻沉得異常平靜。
「毒?」他側身靠近,聲音低沉,「若真如此,少年,你我不宜久留。」
他眼神示意殿中官卒調查,手已搭上陸知衍肩頭,語氣柔中帶力:
「我帶你另尋一處靜地,先將你安置,再命人嚴查膳食。」
陸知衍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頭應允。兩人找了理由離席,一路穿過側廊與偏殿,少年醉步蹣跚,幾次險些跌倒,得靠趙言澤一手攙扶。
「好了大人,您的書房到了。」聽著陸知衍的醉話,趙言澤攙扶著少年,拖開了門走進。
門內燈火微弱,空氣沉悶。趙言澤將他一把甩進榻邊,語氣忽然轉冷。「算靈巧。」
不久,房外傳來腳步聲。老官差躬身進門,雙手恭敬地呈上一碗藥湯,聲音壓低:
「大人,解酒湯備好了。」
趙言澤並未立刻接過,而是瞇起眼,語氣森然:「他服下多少弱魂散了?」
「回大人,已經超過所需之量,大可放心。」
「內力雖初成,卻已略通運氣之道。能察覺酒中異毒,還能靠運氣驅散醉意——他那位師傅,倒是個高深莫測的角色。」
說到這裡,他忽而低笑一聲,笑意中帶著貪婪與躁意。
「可惜太過年輕,拿來奪魂丹,我今晚就要換上這身軀!」語畢,面前的官卒仍舊不發一語。趙言澤感受到空氣沉默,隨即不耐的又回頭喊道。
「怎麼還不動?我說了,叫——」聲未落,他話音一頓。
在那昏黃燈火與冷月交錯的光線下,他這才看清:老官差的身軀早已僵直,衣袍之下,密密麻麻的銀針與細絲纏繞全身,自袖口蔓延至後頸,最終攀附至屋頂橫樑,靜靜地懸在半空,如蛛網一般籠罩整個房間。
銀光微閃,殺機如霜。
趙言澤瞳孔微縮,猛地倒退半步,冷汗驟落。
「傳聞昔日天魔神教,有一式邪術名為『攝魂換形』——」聲音從房樑幽處傳來,語調緩慢如刮骨寒風。
「乃是以天魔本尊招數為本,降而求其次所創之法。」
「不同於天魔魂魄不滅、百轉千生之術,此法需以弱魂散削其神識,再以奪魂丹斷其本魂……層層削弱奪其軀殼。」
說話之人尚未現身,聲音卻彷彿從黑暗中滴落。
趙言澤抬頭,冷汗驟涌。房樑之上,一道身影靜靜懸坐,周身如夜色所鑄。
那人雙瞳亮紫,如蛇似狐,冷冷望下,就如獵人俯瞰即將斃命的獵物。指尖正輕柔地把玩著什麼——正是那名老官差的屍體。
屍首四肢僵直,銀針與絲線仍纏繞其身,如玩偶未斷的操線。
「你……是誰……」趙言澤低聲問,喉中發乾。
那人未答,只是將屍體輕輕一扯,讓它如木偶般垂落在他眼前,發出沉悶一聲。
「如此身手……想必你便是謝若尋吧?」趙言澤聲音發顫,語氣中不知是驚訝還是恐懼。
老者未答,只從房樑躍下,身形無聲無息,雙手仍藏於衣袖中,緩步踏出陰影。燈火映照下,她的臉色平靜如常,唯有眼底寒光一閃而過。
「原來如此……即便衰老,仍是武林中人。」
「我原本只是想來確認些事。」洛錦硯語氣溫柔,卻字字落地有聲,「若猜錯了,頂多帶走衍兒便是。」
她頓了頓,眼神直視對方:
「可聽你方才那一番話……我可以理解為魔教已回來了?」
趙言澤神情一震,終於意識到,眼前這人是來踢館的舊人。
「你是何人?為何懂我教內藥理,還知『攝魂換形』之術?」
洛錦硯走近幾步,語調絲毫未變:
「搞清楚——現在是我在審你。這取決於你是死得痛苦,還是死得乾脆。」
對方一時語塞,眉頭緊皺。片刻之後,他像是下定決心,齒間咬合發力——卻在同一瞬,一枚銀針準確刺入他喉口,截斷氣力,令他再無法吞嚥。
他口中毒丹滾落,落地作響,正巧被洛錦硯伸手接住。
「……不是自盡,是衝脈氣丹啊。」她低頭看著手中黑丹,神色淡然如冰。
「看來你覺得這丹能逆轉局勢,勝過我?」
趙言澤伏倒在地,喉間毒針未拔,雙眼驚恐而怨毒。他氣息已絕,卻仍在抽搐,像是不甘地求饒,卻早已無能為力。
洛錦硯蹲下,觀察他最後掙扎的身體,淡淡道:
「數十載內力,外功卻破綻百出。這副軀殼……應當是第三或第四個了吧?」
「年紀算起來,你我也算同時代的人物。只是沒想到,當年竟沒把你們清得乾乾淨淨,倒也讓人愧疚。」
她站起身,轉而望向四周書案,從書卷中搜尋蛛絲馬跡。片刻後,她又走回倒地之人,探脈數息,終於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滿意神色。
隨即轉身,來到榻前。
床上,陸知衍額間冷汗未乾,氣息雜亂,仍深陷昏沉。洛錦硯袖中一閃,數枚銀針穩穩刺入他身上數處要穴。內力緩注,解毒之力如泉水涓流,逐步將那股蠱毒邪氣逼出。少年眉頭逐漸舒展,氣色也慢慢轉回。
「還好,來得及。」她低聲道。
處理完現場後,洛錦硯將趙言澤之死裝為舊疾突發、夜間失足。人心易惑,一紙公文與幾份魔教的通信文書,足以讓真相浮出薄霧。
隨後,她走回屋內,看了眼榻上氣息未穩的陸知衍,伸手搖了搖他的肩。
「起來,回家了。」
少年眉頭微動,唇角動了動,卻沒能起身。洛錦硯看他臉色泛白、氣息混濁,只能扶額嘆息。
「麻煩死了。」
語畢,她重新變化了幾處穴位,封住知覺與痛點。少年的身體僵了一瞬,被她單手攬住腰際,另一手輕點步地。
下一瞬,洛錦硯足尖輕點,一躍而起,踏月貼地,如影而行,帶著人飛速掠出衙門。
「……洛醫?」身後傳來模糊的聲音。
「醒了就自己走。」「……我腳沒知覺。」
「……」「我剛剛還在跟趙大人喝酒來著……」
「他死了。」「那糟了……看來衙門裡真有刺客。」
「是我殺的。」「……」
「他欣賞你是假,打算奪你身是真。他是魔教餘孽,用徵兵一事,吸收新的教徒與人藥。」一連串冷冰冰的語句如刀刃般劃過耳畔。
陸知衍愣住,眼神茫然,一陣晚風灌進衣領,他微微顫抖。他眼前一黑,再度昏厥過去。洛錦硯默默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提氣再升,身影與少年隱入夜色之中,如風穿林。
兩人趕回宋黛宅邸時,夜色已濃,庭前燈籠搖曳。院門前,謝若尋靜靜守立,手持佩劍,身影嶙峋如山影。
「陸知衍,你還好嗎?」她見兩人歸來,立刻上前接過少年,將他扶穩。
洛錦硯簡要說明了先前發生的事。聽完後,謝若尋神色凝重,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洛姊,先進去。」她一語未盡,語氣忽轉,「屋裡有急事等你。」
屋內燈火通明,臥房中央,宋黛靜臥床上,身邊圍坐的皆是熟面孔。季聞寂已在她身上紮下數枚銀針,祝晴渺不斷為她換水濕巾。
「怎麼回事?」洛錦硯幾步貼近,急聲問,「又是蠱發作?」
「不是。」問棠低聲回道。
「我們本來會合是臨時把脈的,誰知……」季聞寂聲音低啞,話語哽在喉中,「黛姊的脈象……」他抿了抿唇,說不下去。
「是死脈。」晏無繒平靜補上,語氣如沉鐘。
屋內瞬間寂靜。連桌上的水聲都顯得刺耳。
「抱歉啦,各位……」宋黛語氣平靜,還笑著,「看樣子,是我這副身子先撐不住了。」
她語畢,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痛苦,反而透著種從容與釋然。眾人此時的從容不是沒有遺憾,而是早已接受「無人能逃此一劫」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