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燈火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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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6
夜風微涼,鎖塵關城內燈火未斂,謝若尋如常巡過最後一段竹徑。手持燈籠,紅帶隨風飄動,她步履平穩,神色如昔,卻在心底盤旋著一股揮不去的沉思。
——衍兒走了啊。
如果現在這深夜街頭沒有看見落榜失志的身影,那想必他已經通過官衙了吧。
那個總是把劍背斜了半寸、招式魯莽還自信滿滿的少年,竟真的披上戎甲離開了家。雖說她親口應允,但此刻靜夜巡行,心頭那點空落還是難掩。
「人老了容易想事呢。」
她這一生無嫁無依,一路憑著武藝闖過刀山火海,最終在這邊境之地安了根。十多年前的一個夜裡,也是在眼前同條街口,煙禾踏著深夜走入鎮內,懷裡抱著的,便是那個半死不活的異族孤兒。
那時她也是挑著燈,一起與大家接下了這個命不該絕的孩子。
如今他已長成俊朗少年,雖非朝夕相伴,但那點放心不下的心情,卻像藏在衣角的舊傷,時而微疼,卻從未真正痊癒。
如今眼前的場景,與當年煙禾踏沙而來、懷中抱著那名孩子的畫面竟隱隱重疊。謝若尋不由得停下腳步,舉燈而立,眼神沉靜。
竹徑盡頭,兩道身影自夜色中現形,皆著鎮中衙門制式官服。
「兩位大人安好。」謝若尋微微點頭,語氣平和。來者似乎也是特意尋她而來。
其中一人開口:「鎮上的年輕人呢?怎的讓您這般年紀還獨自巡守?」
「多謝關心。邊境之地,年輕人本就不多。鎮中守衛也多調往前線,這巡守之責,是我自請擔下的。」語畢,她便準備提燈繼續巡行,語氣中已有淡淡送客之意。
然而另一人忽道:「請問,老人家您可名為謝若尋?」
謝若尋腳步微頓,側身望向兩人,眼神深了幾分。
「兩位大人找我,有何貴事?」
「老人家您好,」官卒微笑拱手,「我們近日整理鎮中徵兵冊,偶聽一位少年提及,您曾傳授過他劍法,似是習武中人。」
謝若尋眉梢未動,語氣亦未起波瀾:「大人此行,是來查證我是否藏藝不報?」
「不不不,您誤會了。」另一名官卒連忙笑著擺手,「令徒在府中展示過幾式真章,劍法不凡,實令府上讚歎。今日是奉縣府大人之命,特來相邀——請您老人家一助鎮務。」
「我聽今日縣府大人佈命,是需不惑以下有志青年響應。」
「正是。」官卒一笑,「但您劍勢猶勁、氣息沉凝,實非常人可比,故縣府特開一線之門。」
謝若尋目光看著面前二人的配劍,隨後只是回頭嘆息一聲。
「......我已無志再問世事,還請兩位大人見諒,回吧。」
兩名官卒神色微僵,腳下卻還欲再進。正當其中一人開口,想再以言辭緩步推進,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夜風冷住了語氣。
「謝婆……我等奉命行事,還望——」
「年輕人。」謝若尋忽而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鞘中未出的利刃,鋒芒逼人。
「其一、三顧茅廬之行汝等卻身佩利器,進退不禮。」
「其二、請老者是為要事,可卻無馬匹、無輦轎,就連借步之具都未備一雙。」
「其三、從確認我為何人時,殺意未收,氣息未斂。」
語罷,燈火微搖,風聲忽止。兩名官卒臉色一沉,終於不再偽裝,一步踏出,手下已將佩劍出鞘。
瞬息之間,謝若尋一拂燈籠,腰間抽出佩劍,殺氣如斷繩裂繭,雲霧翻湧般壓落四周,宛若水銀洩地,無孔不入。
整條竹徑陷入死寂,彷彿連風都被嚇退了半步。
二人剛欲交手,便驚見眼前老者劍法與傍晚那少年一模一樣——卻快得多、狠得多、精準得多。
一聲細響,影如雲龍破空而出,未見劍鋒,先聞氣裂。
「咚!」「咚!」
兩聲悶響過後,兩具身影幾乎同時倒地,無聲無息。一人喉間染血,另一人腕骨盡碎,雙目渙散,氣息斷絕。
謝若尋收鞘,衣角不動,僅眼中仍帶著一絲防備未斂。
她緩步上前,俯身從尚存微息的一人齒中扯出碎裂之物,燈下細看——那是一枚牙中藏毒的暗丸,藥粉外殼已破。
指尖輕捻,便嗅出熟悉氣味。
「魔教毒丹。」她眉頭微蹙,語氣低沉。
那是魔教昔年才用的邪毒,早該隨戰火一同埋入黃土,卻在今日官服之下再現人間。
「說。」她冷聲低問,「假扮官衙,還是哪門暗樁?」
尚未問完,那人瞳孔便已失焦,身體微微一顫,氣息全斷。另一具屍體亦如斷線木偶,無聲倒伏,無一留下話尾。謝若尋靜立良久,眼神幽深,望著掌心那一枚細小的毒丹,自語:
「……老了啊,連收力都難拿捏。」她握緊了那枚丹丸,燈籠微晃,火光映在臉上——映出一絲不容輕忽的殺意。
深夜,醫館早已熄燈,唯有櫃檯的油燈還亮著微光。
洛錦硯坐在櫃台後,燈下翻閱醫卷,動作一如往常,卻比平日更顯凝重。
她將一包包藥材仔細收好——隔壁陳婆的、對街那孩子的、還有數個連名都記不清的慢症戶人家。一一配齊、封好、標註分量藥方。
這些藥包,是她給鎮裡每個病人留下的半年用藥。
再過些時日,恐怕這座偏遠小鎮再難有大夫願久居於此。她知道得早,也從不言說。於是只能悄悄把藥備足,把能延緩病症的方子、應急用藥的替方,全數準備妥當。
——人在世,總得留點東西給人。
她想著,也像是對自己說的。畢竟,身後事,不只要自己安排,還得替整座小鎮留下些餘溫。
「洛姊。」醫館的門被猛地推開,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入油燈昏黃的廳堂。
謝若尋滿身塵氣,衣襟上還帶著未乾的血跡,在燈光下刺目駭人。
「你受傷了?!」洛錦硯一驚,聲音罕見地失了冷靜,差點沒失手打翻藥罐。
她快步迎上,手已伸出要扶人。
「別急,這血不是我的。」謝若尋擺擺手,語氣仍沉穩,但步伐微亂,顯然剛歷一戰。
她不等多言,從腰間掏出一物,遞至案上:「洛姊,你看看這個。」
掌心攤開,一枚細小的黑色毒丹,外層微碎,藥粉未散,竟透出一絲熟悉的氣味。
洛錦硯一眼便認出了那枚丹藥的真貌。她臉色驟沉,指尖顫了顫,不敢置信地凝視著掌中之物。
「妹……妳從哪得來的?」謝若尋未多做隱瞞,將方才發生的一切如實道出。
洛錦硯的臉色愈發凝重,眼神逐漸失焦,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那場血流成河的戰場。這毒丹她不會認錯。這東西曾奪去太多性命,讓太多同袍屍骨無存。
「……他們回來了。」洛錦硯輕聲道。那語氣中沒有驚慌,只有沉到骨子裡的疲倦與痛恨。
謝若尋聞言一震,立刻站起來:「得去通知其他人。」
「不,先等等。」洛錦硯抬手止住了她,聲音裡透著難得的決絕。
「宋黛的身子沒辦法再受刺激了。」她說著,眼角閃過一絲罕見的顫動。
「我們這群人……時日已少,把這些事,交給身後人吧。」謝若尋怔住了,幾乎不敢相信這句話會從洛錦硯口中說出。
「洛姊,魔教回來了。」她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震怒與不甘。
醫館內一陣沉默,連燈火都微微顫了起來。
「我們……沒時間了。」洛錦硯喃喃道,「難道你想讓所有人,在死前才知道我們失敗了嗎?我們沒殺光他們。」
那聲音像是從她心底最深的地方擠出來,壓著太多悔與恨。謝若尋久久不語,直至良久,才低聲道:
「洛姊,我們沒有失敗。」她抬眼看著對方,語氣堅定如鋼:
「我們殺了天魔,葬了魔教許多高手。現在這些不過是苟延殘喘的餘孽……是些烏合之眾罷了。」
洛錦硯垂眼沉思,臉上仍帶著憂色,但在沉默與坦白之間,她的思緒突然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極重要的細節。
「若尋,妳方才說……那兩人,是官卒?」語畢,謝若尋瞳孔一縮,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糟了,衍兒。」
「把醫館其他人叫起來,所有人去宋黛家守著。」說著,她俯身從櫃檯最深處取出幾只上了歲月痕跡的木盒。
「洛姊,妳呢。」
「我去帶衍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