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本章節 14139 字
更新於: 2025-07-06
肩膀怪怪的。
兩天前被寺國清造——那滿是苦澀菸味的男人搭上肩膀後,就一直感覺不太舒服,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對。
應該是錯覺吧。
大概是他沒什麼精神的眼神很討厭,產生了某種心理上的排斥。
我揹著書包,揉著肩膀走在放學時刻的校園走廊。
即便是傍晚,夏季的陽光仍然刺眼。
由於快要流汗了,我加快腳步前往圖書館,推開大門後迎面吹來的冷氣讓人相當暢快。
「……」
一陣子沒來了。
放眼望去,沒什麼改變。
學生們四處分散,有的埋首閱讀,有的聚成一團聊天,也有戴上耳機仰天大睡的傢伙。
我慢慢前往櫃台,尋找那道身影。
一大堆書在櫃台上疊得老高,讓我看不到裡面站的是誰,但晃動的影子證明有人在那裡。直到我繞至另一側才發現——
「有什麼事……啊,是你。」
戴著眼鏡的,妖精的後輩。
我記得她叫做……
「松本?」
「是!」她連忙立正站好。
她還是很容易緊張,害我也突然有點結巴。
「呃,那個……」
「我、我知道!你是來找前輩的!」
「對,她在嗎?」
「應該在F走道,世界歷史附近!」
「謝啦。」
我揮揮手準備轉身,她卻突然這麼說。
「我、我才要謝謝你。」
「什麼?」
「謝謝你之前帶前輩出去玩。」
「帶她出去玩?」
「而且還願意回到這裡,沒有拋下她不管……真是太好了。」
「……等等,」總覺得不太妙,「我好像聽不太懂。她是不是跟妳說了啥?」
「嗯?前輩說你們共度了一場愉快的旅行呀。剛回來的那幾天,前輩還念念不忘,常常對空氣傻笑……可是後來你再也沒出現,前輩的笑容慢慢消失,現在整個人變得好冰冷,跟她一起工作壓力好大!」
「……」
「我、我知道以我的立場不該說太多,但是求求你,想辦法讓前輩回到以前開心的模樣吧!」
松本非常認真地提出請託。
她閉著眼睛將雙手用力合十,眼鏡還因此下滑了一些。
真是的。
只不過稍微沉澱二十幾天,順便面對學校的考試與報告,那隻妖精就靜不下來了嗎……
而且。
想起修道院裡逝去的生命,縱然我心中的遺憾早就被吃個精光,也實在無法把那趟行程視為「愉快的旅行」。
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人命。
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
不過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她,早就明白她不是正常人。倒不如說,這樣的她才算正常。
總之。
F走道的銀髮妖精——今見白音一手握著鉛筆,一手拿著文件板夾,抬頭望向書架若有所思。
在這盛夏時節,她終於捨棄最喜歡的軟綿綿針織衣,換上輕薄透氣的白色短袖上衣。那件衣服的領口特別大而且歪了一邊,讓她稍微露出單邊黑色肩帶與光滑的肩膀。
像我這種對女性時尚沒有研究的人,實在無法分辨那是刻意的設計還是衣服穿歪,只知道她看起來更嬌小了。
「妳在做什麼?」我走過去詢問。
「唔!」她嚇了一跳,僵硬地轉頭,「……夢蛇男?」
「真懷念的稱呼啊。」
全世界八十億人,只有一個會這麼叫我。
不過,原來一直處變不驚的她也會被嚇到,看來她剛才很專注地在思考什麼。
「……哼!」
她突然不悅地噘起嘴唇,轉身就要離開。
「咦?咦?怎麼回事?」
我做了什麼讓她不高興的舉動?
沒有頭緒,但我還是迅速拉住她的手腕。她想掙脫,我們的手臂甩了幾下,結果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反咬一口。
「哇!」
都忘記這傢伙會咬人了!
超痛的,她是來真的。
哪來的食人妖精啊。
我們鬆手離開彼此,她把資料板夾抱在胸前,鼓起臉頰盯著地上。
「到、到底是怎樣?」我揉著被咬的地方,沒好氣地說。
「明明是你……」
「我?」
「明明是你自己不來找我,居然還有臉說什麼『真懷念』,聽了一瞬間火氣都上來了。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過得多辛苦?」
「……」
辛苦。
沒想到她是這麼想的。
我不禁回憶起那天晚上的吻。
「我……很抱歉。」
先道歉就對了,大概吧。
但我——西波照間依然無法回應她的感情。就算她的思念甚至到了「辛苦」的地步,也——
「我都快餓死了!」
「咦?」
「體驗過那麼刺激的經歷,再回到平淡的日常,學校又很忙,整個人都快枯萎了。就像吃完豪華大餐以後整個月只剩開水跟饅頭,換成是你受得了嗎?害我坐也不是、站也不對,躺更躺不好!」
「呃……原來是這樣啊。」
並不是她太想我,不,可能有一部分吧,但最大的原因是——
「『祂』沒有東西吃……嗎。」
「你應該能理解那種躁動難耐、怎樣都不舒服的煩躁感吧?」
身為同類的「應該」。
「說實話,」我搔搔臉頰,「完全無法理解。『黑芝麻』好像每天都吃得挺飽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身上的那傢伙真是任性無比。
不過,能讓一向優雅冷靜的今見白音如此浮躁,那種飢餓的感覺肯定很不好受。
「……」
她還想說什麼,卻化為一縷深深的嘆息。
「算了,雖然很想讓你馬上睡著,欣賞你的後腦杓毫無防備撞在地上的畫面,但我還有工作要做。」
「好可怕!」
用在一般人身上可能會死掉耶。
圖書館發生命案可不是什麼好事。
她重新看向眼前的書櫃,好像真的想認真工作的模樣。
「……所以,我們這位肚子餓的妖精小姐在忙什麼?」
「過幾天就要暑假了不是嗎?」她居然沒有表示抗議,「校方要整修圖書館,把書架全部換新,地板重鋪,油漆也要重刷。我想趁機重新規劃書籍擺放的區域。聽資深的教授說,二十年前他來到這座學校時,圖書館就是這個模樣了。有很多地方早就不適合現在的習慣,我一直想改掉。」
「……這可不容易耶,是妳自願的嗎?」
「自願的。不過有個助教聽到以後,說會找很多志工來幫我就是了。到時候我們會把所有書搬到體育館分類整理,太破舊的書我也會申請淘汰掉。」
「聽起來妳整個暑假都要耗在這裡了,真偉大,不愧是圖書館委員。」
「我負責的部分不用那麼久,而且也不偉大,只是無聊到快發瘋,讓自己忙一點轉移注意力而已……你要是有時間佩服,不如想想到底是誰害的?」
「話也不能這麼說吧……」
認識我之前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
「你呢?考試都結束了,暑假有什麼打算?」她一邊說,一邊在文件板夾上寫著什麼。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真有你的風格。」她停下筆,壓低音量繼續說著,「那些事的後續,有方向了嗎?」
「如妳所知,線索中斷了。」
隨著「騎士」與「黑暗」的消亡。
「不過只要繼續執行任務,總會遇到我要找的人吧。前幾天我參加一場追思會,看見很多同事。雖然沒幾個認識的,但發現那麼多人做著跟自己差不多的工作,不知道為什麼,就有繼續前進的動力,大概是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孤單吧。說不定哪天,別人會先找到我想找的人,把他繩之以法。」
「如果沒有呢?」她把胸前的一束長髮撩到背後,「要是就這樣再也沒有下文,怎麼辦?」
「那……」我認真思考幾秒,結果只能苦笑,「說真的,也沒辦法。」
面對能夠徹底改變自身外貌的惡魔,我只能告訴自己一直找下去,如此而已。
或者,等到有能力的時候……帶著遠野夜花離開日本,搬到某個與世無爭的地方。不過對目前的我來說,這是不現實的選擇。而且僅僅為了逃避一個在哪都不知道的連續殺人魔就離開自己的國家,先不論有多荒唐,遠野也未必能夠配合。
總之,我沒有勇氣向妖精說出這些可笑的空談,只想輕鬆帶過——但她本人倒不是這麼想的。
「什麼沒辦法?你不是因此放棄了很多事情嗎?」她皺起細細的眉毛,「要是一直沒有結果,放棄的事物就那樣一直放著不管了嗎?」
「我……」
我不知道。
只覺得好累。
放棄的事物——嗎?
也許我根本還沒從那行屍走肉般的兩年裡恢復過來。
自從淺木千春遇害的那一晚……或者說,打從在森林裡被淺木千春拯救的那天起,我就遭遇一堆蠻不講理的現實。可是即便我用這雙手、這副破爛的身軀狼狽不堪地打倒那麼多敵人,或是試著探尋那麼多答案,也始終無法揮去壟罩在生活中的陰影,更沒有抵達自己想像中的未來。
「反正……」我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之後搖搖頭,「沒事,就這樣吧。」
多說無益。
就像我遠離遠野夜花跟黑羽學姊那樣,我其實已經不想再把今見白音牽扯進來。
說穿了,這些事根本與她無關,而我也沒能做到「好好保護她」的承諾。若不是「工匠」捨命替她擋住攻擊,眼前這位美麗的妖精恐怕已經……
總之,不能再繼續下去。
儘管不想承認,但是西波照間還沒有能力去兌現自己想做到的事情。嚴格來說,這並非像過去一樣逃避,而是更認清自己的能耐。
我只是一位比較特別的普通人而已。
而她——今見白音也只要如她本人所述,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就夠了。
「夢蛇男,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要承認你不能沒有我?」
「不能沒有妳?」
這麼說確實沒錯。
「嗯——我能完成那麼多事,沒有妳是做不到的,這點我很清楚。」
要是沒有妖精。
先不提能否找到九十九天籟這種根本性的問題,我跟火鶴先生可能無法逃離九十九製造的那片無盡黑暗。
在很久以前……也可以說是不久之前的某個夜晚,超級偵探也向我展示過類似的伎倆。
時間緩慢流逝的類宇宙地帶。
我已經知道那些常世以外的空間,是某些無可名狀之物的能力。
「夢蛇男,我不是喜歡事後邀功的人,反正我對你的想法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她的眼神很認真,「無論你會不會感謝我,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就像我想重新規劃圖書館一樣,都是『自願』的。既然是自願,就不會期待回報。我一直是這樣的人。」
「妳的意思是……」
「我指的是『以後』——跟我過來。」
她邁出步伐經過我身邊。
我默默跟上,隨她來到櫃台。
還在整理書籍的松本,偷偷對我比出意義不明的大拇指,繼續埋首工作。
妖精從櫃台下方拿出背包,又翻找出一張小紙放在櫃台上。
「這是……」
紙上畫著奇怪的符號。
以五芒星為主體,加上直線、圓形與黑點——難以形容的圖案。
「有印象嗎?」她問道。
「沒有。等等,我再想想……」
努力搜索記憶。
……卻徒勞無功。
「真的想不到。」
「嗯,我猜也是。當時對你來說太突然了,沒注意到細節很正常。」
「當時?」
「這是破解九十九的能力時,從一瞬間的夢境裡捕捉到的畫面。你應該看過,只是不記得了。」
「妳說那個啊,我只記得閃電……屍體……呃,十四萬四千?還有人在宣揚什麼……之類的。」
短短一秒的夢境。
早已模糊不清。
「就是那個人——那個『佈道者』。」
「……!」
「他的臉孔很模糊,但是手上——雙手的手掌上都有這個符號,應該是刺青吧?我按照記憶把符號畫出來,本來想說你來找我的時候可以一起調查,沒想到過了這麼久你才出現,我都快忘了這回事。」
「這……」
「只要查出圖案的來源或意義,應該多少會有一點方向。怎麼樣?夢蛇男,你果然不能沒有我吧?而且為了跟你一起享用這份『美食』,我忍著飢餓,沒有自己偷偷調查。能讓我做出這種違反常理的選擇,你是第一個人呢。」
「……今見。」
「知道了,真拿你沒辦法。」她突然提高音量,用輕鬆隨興的語氣說:「就算現在想抱緊我,也可以哦。」
「咦!」一旁的松本嚇了一跳,然後又裝作沒事似的繼續工作。
「小、小聲點,」我提醒她,「這裡是圖書館……」
「嗯?我知道呀,那又怎樣?反正你的裸體不是也被我看過了嗎?」
「哇——!」這次是我跟松本同時發出叫聲。
松本的耳朵一瞬間脹得通紅,但發抖的雙手還是沒停下,整個人故作鎮定假裝沒聽到。
「今、今見……」
雖然很想叫她不要亂說話,但沒辦法,因為她真的看過我的裸體。
不只是裸體,當時的我燒成一團火球,說不定就連皮膚底下的構造都被她看光了,就像保健室裡的人體模型一樣。
太慘了,不管是生理或心理,在她面前簡直已經沒有隱私可言。
「我……呃,我是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妳。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唉,好吧——謝謝妳,今見。很多很多事……都是托妳的福才能這麼順利。」
我努力擠出字句。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愣了愣,彷彿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們就這樣互看了好幾秒,她才掩嘴輕笑。
「……呵呵呵,你那是什麼表情?有夠奇怪的。」
「有嗎……」我摸著自己的臉。
「嗯——」她雙手向上伸著懶腰,發出舒服的聲音,「啊——真暢快。好,這次就先放過你。雖然讓人不甚滿意,但是能見到你,跟你聊聊天,終究也算是一場及時雨。說過了,我不『貪心』,反正還有很多『機會』,所以,我會慢慢來。」
不停讓我依賴。
讓我離不開她。
是這個意思嗎?
我早已見過妖精爐火純青的技法。
無論是夢境或現實,她總能讓事情按照她的想法發展。說不定就連她口中的「飢餓」或是所謂的「煩躁」,都只是演技的一部份,沒有人猜得透。
雖然貓屋敷沒有向她發出邀請,但我總認為今見白音比我更適合這個工作。
無論如何,這位可說是半真半假、亦正亦邪的妖精,確實陪我完成了一件難以想像的任務。
所以,必須給予她應有的回報才行。
於是我也翻找自己的背包,拿出一個信封袋輕輕交到她手上。
「這是說好的東西。」
「……」她打開信封袋查看,「錢?」
「我們的手機都被躑躅森弄壞了不是嗎?後來我答應會賠給妳,不過為了等發薪,有點遲就是了……」
「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已經重新買了一支呢。」
「沒關係,反正妳留著用。」
「嗯——那我就收下了,畢竟是跟家人拿的錢……等等,是不是太多了?光是目測都覺得奇怪的份量。」
「是妳應得的。多出來的部分,就當成這個……」我抄起她畫的圖案,「還有很多事情的回禮吧。」
她眨眨眼,彎腰將信封袋收進自己的書包。
儘管能從衣服領口看見一些畫面,但我還是移開視線望向旁邊。
然後。
發現有個陌生的男生朝櫃台走來。
「呃,這個是要給你的。」他說,同時動作明確地向我遞出一張紙條。
「給我的?」
他點點頭。
「你是誰?」我遲疑幾秒,謹慎地接過紙條,「這是什麼?」
「剛才門口有個女生要我拿來的,我只是剛好來還書而已。」
「女生……」我墊腳探出頭,朝圖書館大門看去,「她人呢?」
「不知道,她把紙條給我之後就走了。我要還的書在這裡。」
他把四本小說放在櫃台上。
因為松本手邊還在忙,所以妖精順勢接過工作,我則打開紙條查看。
上面用優美的字跡寫著幾個字。
——禮子不見了。
*
黑羽禮子。
大學學姊。
一起在食堂吃過好幾頓飯的「飯友」。
棕色的頭髮微卷,總是帶著櫻桃髮夾。
個性非常開朗。
就算別人敷衍回應,也會滔滔不絕說下去的類型。
積極的過程論。
——遠野夜花的同居室友。
「……」
時間接近晚間六點。
我戴著跟松本借來的鴨舌帽,還有車站商店街隨手買的墨鏡跟口罩,確認四下無人後慢慢靠近那間公寓。
二樓的邊間。
燈是亮著的。
我迅速走上老舊的樓梯抵達二樓走廊,再次確認下方的情況。
沒有人跟過來。
我按下電鈴。
屋裡傳來一些動靜。
輕輕的腳步聲謹慎地停在門後,過了幾秒鐘,門慢慢打開了。
本以為會有一把刀伸出——那是我跟她正式接觸的起點——但是並沒有。
「快進來,冷氣會漏掉。」
她的語氣很平淡。
我走進屋內關上門,在玄關脫掉鞋子踏進屋裡。
真涼快。
「坐下。」她自己坐在床邊,語氣像是在命令小狗。
我在桌前的木椅乖乖就位。
冷氣機殼顯示著二十五度。
放在桌上的筆記型電腦停在某個美術館的官方網站,同時撥放著小聲的純鋼琴音樂。
她穿著米白色的薄外套,看起來像是抗紫外線的防曬款式。外套底下是黑色細肩帶背心,下半身穿著黑色長褲,褲管沾著一些顏料,沒有穿襪子,整體是一副非常居家的模樣。
「……」
尷尬的氣氛瀰漫了一陣子。
我望著她,而她也看著我。
讀不出情緒的平眉,略帶憂鬱氣質的雙眼。
藝術品般的臉部線條。
無瑕的肌膚。
儘管穿得非常樸素,仍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西波。」她終於打破沉默。
「是!」
「你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是幾月?」
「七月。」
「那麼,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五月!五月十日。」
五月十日。
屬於我跟她的紀念日。
永遠忘不掉那一晚。
被肢解殺害、棄屍河中,又跟遠野夜花正式交往的奇蹟之夜。
「兩個月不見,」她眼神淡然,彷彿靜止的湖面,「有什麼話想說?」
儘管記得這麼重要的日子,卻沒有任何稱讚。
對她來說,那是如同常識般的理所當然。
不過,想說的話——嗎?
無論如何,答案都只有那個吧。
「我……很想妳。」
俗氣老套,卻很真實。
「想我?」她稍微歪頭,長髮隨之輕晃,「嗯——起初是火辣短髮,你說的偵探。後來是粉紅雙馬尾,你說她是誰我忘了。再來是咖啡店的金髮短裙,把你騙去送命,還是我把你撈回來的。」
「……」
「經過這些事,我以為你會老實一點,沒想到仍然學不乖,偷偷摸摸把機車騎走,還不忘載著學校裡萬人迷的圖書委員。以上這些內容,有哪裡說錯嗎?」
「應該……」漫長的猶豫,「……沒有。」
很想反駁。
但真的無話可說。
「所以為什麼你說想我,結果不但離我遠遠的,身邊還不停出現其他女生?一個換一個,真是讓人目不暇給呀。還是說,其實你是一天沒有跟異性接觸,就會一邊拉肚子一邊暴斃的罕見體質?」
「那是什麼體質啊!」
會被禁播吧。
「問你呀。」她托著臉頰輕笑。
都說笑容會傳染,但她的笑容讓人完全笑不出來。
若要簡單分析現在的情況,就是她在吃醋。
大概吧。
「我……也不是刻意認識她們的。不管是哪一個,都是為了任務。」
「戴著那頂蠢帽子跟眼鏡也是任務?」
「是避免有人認出我……」
「這裡沒有別人。」
「是。」
我把帽子、墨鏡跟口罩全部卸下放在桌上,把頭髮撥鬆。
輕鬆多了。
「……西波,你的狗膽真的越來越大了呢。」
「咦?」
「居然戴著別的女人的東西來見我。」
她的視線落在帽子上。
裡面夾著一根一看就不屬於我的頭髮,應該毫無疑問是帽子的主人留下的……居然連那種地方都會觀察嗎!
「是誰的?」
面對她的逼問,只能老實承認了。
「是圖書館的後輩……不對,她好像跟我是同一個年級的,叫做松本。妳一定知道吧?為了避免我在追查的壞人認出我,我要變裝才敢來找妳。」
「嗯,知道了,」她釋然地微笑,「全校只有她有帽子。」
「完全不對!」
「啊,原來不是嗎?既然不是,為什麼不跟別人借?難道是想趁機偷聞她的髮香或頭皮的味道,滿足自己奇怪的想像?」
「才沒有咧!誰會那麼變態!」
「那就好。不過提到變態,我倒是想起某個人,見到我的第一個晚上就利用職務之便在網路搜尋我的本名。西波,你還記得那是誰嗎?」
「……」
真是無地自容。
若非她的筆電放在桌上,真想一頭撞下去。
「反、反正……」我咬牙繼續解釋,「收到『紙條』的當下我手足無措,一心只想趕快過來找妳,有什麼就用什麼了,絕對沒有抱著奇怪的心思。」
「有什麼就用什麼——果然是你會說的話,完全體現你不負責任又敷衍僥倖的心態。恭喜你,可以參加傳說中的渣男語錄大賽。」
「那是什麼比賽啊?」
「我剛剛舉辦的,目前你是第一名。」
「我要棄權謝謝!」
「既然你有變裝的癖好,乾脆去買一頂河童的假髮隨身攜帶怎麼樣?這樣你就不用跟別人借帽子,以後禿頭也剛好派得上用場。」
「才不是癖好!而且那不是反而引人注目了嗎!還有為什麼假定我以後會禿頭?然後河童的頭本來就是禿的吧,戴上去不還是禿的嗎!」
「吵死了,吐槽的部分怎麼那麼多?」
「我也很想知道!」
吐槽也是會累的耶。
遠野受不了似的嘆息,暫時不說話了。
筆記型電腦發出的鋼琴樂在房間裡輕輕舞動。
緩慢的,柔和的。
雖然剛經歷短暫的唇槍舌戰,但我開始習慣——也許那就是我們的相處方式。
表面上劍拔弩張,其實是獨一無二、誰也學不來的友好交流。
所以,我沒有開口破壞氣氛的打算。
如果她願意,我希望此刻的時光持續到永遠。
只有我跟她的世界。
——過了良久,她看了我一眼,又收回視線,盯著地板緩緩開口。
「西波,你還要很久才能抓到想抓的人嗎?」
那是藏著寂寞,卻又輕描淡寫的語氣。
還要多久才能破案?
我想起寺國清造將我的肩膀捏疼的畫面。
不同的是,當時確實有些轉瞬即逝的不愉快,如今閃過的心情卻是酸澀的愧疚。
西波照間,究竟要讓心愛的人等到何時?
「……我不知道,也覺得很對不起妳。」我垂下肩膀低聲說道,「上次聽學姊講,妳被系上的教授選中,要參加夏季的畫展。」
「原來她跟你說了。」
「嗯,還順利嗎?」
「作品都交出去了。」
「是嗎……太好了。」沉默片刻後,我繼續說,「一定很辛苦吧?要處理報告跟考試,又要準備參展作品……光用想的就快喘不過氣。明明是這麼忙碌的日子,我卻沒辦法陪妳一起面對。」
「不愧是西波,」她的語氣相當不以為意,「居然從完全相反的角度誤解我的心情。」
「咦?」
「就是因為很忙,我才不想有人打擾。你的消失剛好給了我很大的空間,要是那種焦頭爛額的時期還有個欠罵的男友要顧慮,我應該會撐不下去而自暴自棄。」
原來如此。
遠野夜花並非需要保護的弱女子。
她有她面對壓力的方法,可以照顧好自己。
「西波,我也很想你。」
「啊?」我有些錯愕,「怎麼突然這麼說?」
這句話應該接在幾分鐘之前的「我很想妳」後面才對吧。
「沒辦法,」她的眼神移向旁邊,「有時候坦率的心情需要醞釀才說得出來。」
「……」我愣了幾秒,「那不就是不坦率嗎!」
「說不定會把你的舌頭咬破。」
「好,這句話又是什麼情況?」
「原本打算接在『自暴自棄』的後面,可惜來不及了。」
「對話已經亂七八糟了啊!」
「反正你會懂的。」
她睫毛低垂,望著自己的腳邊。
看似漫不經心,又彷彿藏著幾分羞澀。
「……」
是啊,我會懂的。
真正的她。
因為受人擺佈,得到那種存在的注意。
曾經飽受罪惡感折磨。
在獨自堅強的外表下,渴望得到原諒與理解。
常常用一堆奇怪的發言掩蓋自己的真心,偏偏又不蓋好,總要露出一部份讓人看見。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傲嬌」。
關於這點,如果直接向她本人確認,肯定又會遭到無情的言語攻擊。
這就是她。
「無論如何,」我搔著頭髮,說出有些難為情的話語,「看到妳平平安安的,真是太好了。」
「那你呢?消失的這段時間除了忙著認識其他女生,工作還順利嗎?」
「不要在難得的關心裡夾雜捏造的事實……」
「你誤會了,這是在難得的事實裡夾雜捏造的關心。」
「太過份了吧!」
最重要的部份竟然是假的。
「說認真的啦……工作算不上順利。自從上次見面以來,我大概又被殺了至少五次吧。」
「是在河邊的——」
「不,不是他。那個把我砍死的老頭已經死了。」
說出口才發現,真是超現實的台詞。
幸好我談話的對象也不是一般的角色。
「……死了。」
她若有所思地複述一次,似乎想問動手的人是不是我。
可是終究沒有問出口。
因為那種問題沒有意義。
男友究竟有沒有「殺人」,對於曾經擁有那種詛咒而背負血罪的人而言,確實可說是無關緊要。
「……所以,」她的情緒轉為另一種問題,「是新的敵人?」
「沒錯。是比那老頭還厲害,強得沒有道理的混蛋。」
用「話語」操縱植物的鎧甲騎士。
回想起那浴火的一戰,仍頭皮發麻。
「難道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惡魔』?」
「我也希望,只可惜是他的同夥……反正我跟『那些人』的恩怨,暫時還不會有結果。」
「上次在河邊,我要你放棄這個工作。如果兩個月後的現在再問一次,答案會不一樣嗎?」
「不會。」我毫不猶豫,「我要的是真正的放心,是我即使正大光明牽著妳到處約會,也不會有人來找麻煩的生活,是就算妳一個人半夜走在回家的路上,也不會有人藉機尋仇的日子。」
「……」
「遠野——妳是我的動力。平常要怎麼誤會我、調侃我都沒關係,只有這點我希望妳清楚。為了跟妳一起過上普普通通的每一天,我沒有別的答案可以選。就算達成這個目標要再死個五百次、五千次也無所謂。不管怎樣,能坐在這邊跟妳說話,我就覺得所有辛苦都值得了。」
「……我到底,」她再次移開視線,「哪一點值得你這麼努力?從一開始……的時候,你就為了我……」
「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理由。而且我應該早就說過了才對——就只是想這麼做,沒有原因。」
如此單純,毫無雜質。
「到處認識女生也是因為『想這麼做』而已?」
「為什麼話題又繞回來了!而且我明明也有認識很多男生!」
青天目、侏儒、火鶴先生都是!
「那我怎麼一個都沒見過?」
「誰知道!」
我也不想介紹其他男生給遠野認識。
「好吧,雖然說謊的方式一點進步都沒有,但我還是要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看到紙條就回來找我,西波。」
「……」
「原本還擔心以你的理解能力,會不會根本搞不清楚那張紙條是誰寫的,揉一揉就丟進垃圾桶了呢。」
「我才沒那麼蠢,會直呼學姊名字的人,在我的生活裡只有妳而已。還有那個字跡……」
「字跡?」
「不,沒事。」
當時在書店,望著她優美的簽名看到出神——這種事不提也罷。
「……真變態。」她皺眉。
「妳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是呀,畢竟我為了抓到你的把柄,偷偷覺醒了新的讀心能力,只是沒告訴你而已。」
「真的假的!」
「你覺得呢?」
「不可能……卻又不是不可能。」
畢竟這邊的世界毫無道理。
「那就對了,從今以後你開口前最好想清楚。俗話說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但是對你而言好像不是什麼難事,我就大方加碼到一萬根好了。」
「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你不是說為了我,再死五千次也沒關係嗎?」
「……是這樣沒錯,但不是這樣……」
「西波,我跟你說,我總是會突然想起在河邊的那晚。」
「……為什麼?」
「那時候親眼看到你被殺掉,我終於知道你在跟什麼人戰鬥,深刻理解你遠離我們的理由,也答應乖乖等你回來。即使你身邊總是圍繞著新的女生,我也當作沒看到,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
「……」
「可是這次是禮子不見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會向你求救。我好像打破了某種默契……或是說好的規則?你會不會原諒這樣的我?」
這個女人。
總是要繞一大圈才願意說出心裡話。
「……什麼原諒不原諒,發生這種事又不能怪妳,別在意。」
「謝謝。但我還沒原諒你,畢竟你跟圖書館的妖女走得那麼近,我其實不只一次發現你到圖書館找她。」
「……」
眾人口中的妖精變成妖女了。
本來想大聲吐槽,可是——
今見白音的吻。
我不知道該不該坦承。
也不知道坦承後遠野會有什麼反應,而我又會有什麼下場。
說不定真的會吞下一萬根針。
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
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進退兩難的選擇題。
可是,我其實不想對她有所隱藏。
也許——
先把眼下的事情解決,等到找出黑羽學姊以後再提也不遲吧。
我在心中暗自決定。
「西波?」她把我喚回現實,「你的反應好奇怪,難道在隱瞞什麼?」
「沒有。」
「我要用讀心能力了。等到你所有下流的性癖都被翻出來公諸於世,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等一下,讀心也就罷了,公諸於世完全是跟能力無關的惡意行為吧。」
「就像喜歡吃辣的人會隨身攜帶辣椒粉,對付你的時候主動加點惡意剛剛好。」
「終於承認自己喜歡欺負人了嗎!」
「咦,真奇怪,按照人物設定,能被我欺負你應該高興都來不及才對。」
「從來都沒有那種設定!」
「老實一點,快承認剛剛恍神的幾秒是怎麼回事?」
「我、我只是突然想到,學姊她……」
「她?」
「……說妳為了準備畫展,跟學校的教授……單獨出去,有時候還會在學校留到晚上。」
——問出來了。
明明告訴自己別在意,情急之下卻忍不住脫口而出。
「嗯。」她大方承認,「怎麼突然提起這個?難道是我說你跟別人走得很近,想用同一招對付我?」
「不、不是。我真正想說的是……」不禁有些語無倫次,「我想想,學姊還說妳……看到我跟圖書委員騎著機車離開之後……那天晚上,妳沒有回家。」
「是嗎?那麼禮子應該也說過,我是為了處理父親公司的事情吧。」
「……真的是那樣?」
「很重要嗎?」她面無表情,「如果我說不是,只是因為看到自己的男友偷偷摸摸回來,又帶著別的女生慌慌張張離開,而我只能看著他們的背影,就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越想越氣,不爽到睡不著,跑到街頭遊蕩一整晚,還被別人出價搭訕無數次——就算我這麼說又能改變什麼?」
「……」
「我先聲明,以上純屬虛構,只是舉例而已。」
「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啊……」
「任憑想像。」
「還說我不負責任,妳也不惶多讓吧!」
「有種說法是兩個人在一起會越來越像,所以很明顯是你帶壞我的。」
「又變成我的錯了!」
「對,給我好好反省。」
「……是。」
雖然遠野輕鬆地一筆帶過。
但是當時的她,肯定很不好受吧。
沒想到我載著今見白音去找池間銘田的舉動,會引起這樣的風波。
「呵呵……」
她突然笑了幾聲。
「又怎麼了?」
「沒什麼,」她悠悠地搔撓著髮尾,「只是你剛剛提到跟教授單獨出去,讓我想起一些愉快的回憶。」
「……等等,什麼愉快的回憶?你們做了什麼?」
她露出淺笑。
「我想想……做了很多很多事。就連晚上在學校也……」
「什、什麼?」我忍不住站起來。
「嗯——」
她沒有繼續說,而是慵懶地伸懶腰,往後倒向隨意折起的柔軟棉被裡。
我順勢走到床邊,望著毫無防備的遠野夜花。
她也看著我。
那柔順的黑色長髮像美麗的水墨書法,線條優雅地披散在淺色的棉被與床單上。輕薄的外套向兩旁敞開,露出只穿著細肩帶背心的上半身。由於雙手向上伸展的動作,還能看見相當白淨的腋下。
「……你這是什麼表情?幹嘛這麼緊張地吞口水?」
「不、不知道。」
「要不要拍下來給你看?」
「不用!」
「我是說拍下現在沒有穿內衣的我給你看。」
「唔!」我一時語塞,「可——可以嗎?」
「剛剛可以,現在不可以了。」
「我就知道……」
怎麼可能有那種福利……
「但我沒穿內衣是真的。」
「我知道!看得出來!」
「誰叫你突然跑來按電鈴,我只好隨便拿一件外套穿。」
「我也沒辦法事先聯絡妳啊。」
「對呀,那是誰的問題?」
「……我的。」
「你的什麼?」
「問題。」
「連起來說,語氣要心甘情願一點。」
「我的問題。」
「知道就好。」她伸出手,「過來。」
我稍微靠近。
「再過來一些。」
「怎麼……唔!」
她拉住我的衣領向她拽去,我失衡踉蹌,雙手撐在床上避免壓住她。
「西波。」
她的雙手像蛇一樣,慢慢環抱著我。
好香。
懷念的氣味。
屬於遠野夜花的味道。
她的聲音輕輕在耳畔響起。
「禮子不見了,我很害怕。」
「……」
「她跟你說過,以前的我很開朗。你還記得這件事嗎?」
「嗯……我記得。怎麼了?」
「我不會否認那種說法,但心裡很清楚那不是真正的我。」
她的聲音悶在我的肩頸裡。
「從小,我的一切都受到父親安排,只有在學校,我可以替自己做決定。和誰交朋友,分組跟誰一起,參加什麼社團,在老師面前要當好學生或壞學生……人越缺乏什麼,就越會追求什麼,我很喜歡當時那些大大小小、能夠『叛逆』的機會,所以表現得很不一樣。」
「遠野……」
「可是,自從上了大學被隨意安排婚事,引來那種詛咒以後,我就變得不太會跟別人交流……不,把所有責任推給詛咒好像有些不對,因為我有可能是長大了,就像國中的自己跟高中的自己一定有哪裡不一樣,或是我已經不再拘泥於幼稚又自以為是的叛逆,而是本性如此。現在的我——或說真正的我,其實一點都不開朗,也懶得關心別人。」
「為什麼這麼說?」
「當同學哭著說失戀,或是他們家人出意外了,考試搞砸了,心愛的東西弄丟,遇到倒楣的事——我心裡想的都是關我什麼事。我——遠野夜花,就是這樣的人。明明對方掏心掏肺分享內心最深處的情感,我卻覺得事不關己。可以說,我知道自己的個性上有著惡劣的缺陷。」
「……」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她的語氣帶著自嘲,「才會引來那種自作自受的詛咒吧。後來我在一本書上偶然看到某個名詞,叫做『共情感薄弱』。」
「那是?」
「不容易察覺別人的喜怒哀樂,看到別人受傷、生氣或難過並不會有太多感覺,對他人顯得冷漠又機械化,甚至會不自覺傷害別人。但即使發現對方受傷,通常也不會有什麼歉意,就算有也難以表達。」
我想起貓屋敷說過類似的概念。
並不是遇到那種妖怪才改變,而是因為本身就是那樣,才會招來那種妖怪。
她即是祂,祂即是她。
從這個角度分析,也難怪她曾經擁有帶來不幸——無差別殺死別人的能力。
起因是個性的缺陷。
跟我的情況不同。
並不是被吃掉了。
而是從一開始就很微弱,甚至趨近於無。
不顧他人的,孤獨的本質。
黑羽學姊所認識的「開朗時期」的她,僅是為了反叛父親的刻意為之。
遠野夜花非常明白。
——可是。
「如果是這樣……」我說,「當時的妳,又怎麼會因為罪惡感而那麼痛苦?」
「書上是這麼解釋的。共情感薄弱不代表冷血無情,而是對身邊的人或狀況不容易有反應。某些時候甚至可以粗略地說是反應遲鈍……所以當我意識到有多嚴重時,已經無法挽回任何事情了,只能把自己隔絕在眾人之外,直到——一個滿腦子想幫我的笨蛋出現。」
她把我抱得更緊了。
而我也放鬆力氣,讓自己更貼近她。
此時的懷裡,是夢寐以求的身影。
二十五度裡的三十七度。
比妖精的任何夢境都更像夢境的時刻。
「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有人執著在個性有缺陷的我身上?」
「那是因為……」
「除了那個人是喜歡自找麻煩的被虐狂,應該沒有別的答案吧。你覺得呢?西波。」
「……應該有別的原因啦。」
「不過那個無藥可救的笨蛋,是世界上唯一讓我感到溫暖的人。他讓我知道即使醜陋不堪,也有人願意為了這樣的我拚命……他讓我原諒自己,接納自己的不完美。」
醜陋不堪。
冷漠,共情感薄弱……她用這些詞形容自己。
我不認識「開朗時期」的她,所以對我而言,這些詞語並沒有產生什麼異樣的感受。
畢竟剛遇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相當有距離感的人了。
那種距離感,並非全部源於美麗的外表或淡然的神情所帶來的「敬而遠之」。從初次接觸就拿刀對準陌生人眼球的行為來看,甚至可以說她根本不正常。
不,豈止不正常。
說是有病也不為過。
就連不止一次從鬼門關爬回來的我,也有難以靠近她的時刻。
然而這樣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毫不掩飾,由她親自剖析內心所出現的「醜陋」——是她無拘無束、最自由的「本性」。
「雖然說自己有問題,可是每當我想起父親,就覺得他也是這樣的人。從不在意我的心情,就算我鼓起勇氣表達什麼,也像丟進池裡的硬幣一樣有去無回。願望會不會實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錢幣回不來的事實。我的『缺陷』應該就是從小耳濡目染,從那樣的父親身上學到的吧。」
「……」
「世上有無論怎麼祈禱或哀求都無法做到的事,也有從未期盼卻忽然出現的希望……西波,是你教會我這點。我曾說過,如果你要大言不慚地說我往後的人生都是你給的,我也會閉上嘴欣然接受。可是……」
「……可是?」
「既然你能成為我生命中特別的存在,當然也能成為別人的。要是其他女生像我一樣記住了你,我該怎麼辦?這是我一直希望你別做那種工作的原因之一。你在救人、幫助人,成為英雄,可是我很自私,不想管別人的死活,我希望你只要拯救我就好——我的餘生,也只想被你拯救。」
這恐怕是。
自認性格惡劣的她,最深情的告白了。
她不希望我以身犯險。
更不願我成為別人生命中的希望。
僅僅只是,屬於她的西波照間。
「是不是很過份?」她輕笑,「我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很不要臉,可是這就是我的心裡話。畢竟我是招來那種詛咒的人,本性就是這樣呀。」
「……是啊。」我慢慢撐起上半身,凝視床上的她,「這麼重要的事,居然到現在才說,真的很過份。」
「我現在不想接吻,我的初吻要在更浪漫的地方。」
「話題太跳躍了吧!」
真是的。
明明臉都紅了,卻還裝作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說著破壞氣氛的話。
果然是不坦率的女人。
總之,配合到底吧。
「如果妳的擔憂只有剛剛說的那些,那就放心吧,因為我沒有那麼偉大。我想拯救的——從頭到尾都只有我跟妳的未來。」
「……」
「就像我說的,妳是我的動力。為了跟妳過上普通的日子,我才會拚盡一切揪出可能威脅我們的傢伙。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也不想成為別人的英雄。也許妳覺得我是在幫助別人,但實際上……我受到的幫助可能還比較多吧?」
我移開視線。
自嘲似的仰起嘴角。
「貓屋敷帶我走進這個世界……小南教我各式各樣的常識,替我寫了一堆報告……青天目拚死和我一起打敗那個老頭……圖書委員……今見白音,她替我們找到新的線索。火鶴先生差點犧牲自己與對方同歸於盡……就連大原阿姨跟工匠,我都還欠著再也無法償還的恩情。」
「……」
「跟妳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我能走到這裡,是受到無數人的幫助。這樣的我……怎麼可能成為誰的英雄?我——」
「西波。」
她重新抱緊我。
「你是我的英雄。」
「……」
「所以,別哭了。」
「我又沒有哭!」
「我的讀心能力聽到了,你的內心哭得很大聲,就像三十三歲還交不到女友的處男一樣。」
「快跟所有交不到女友的三十三歲處男道歉!」
「哎呀,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如果他們要擅自受傷也是自己的問題。」
「太過份了吧!」
「不是說了嗎?我的性格本來就很惡劣。」
她把我推開,從床上坐起身。
「好了——差不多該討論禮子的事情了。」
「事到如今嗎!」
「事到如今唷。」
事到如今,她看起來相當愉快。
累積兩個月的情感,終於找到出口了吧。
如果我們的想法,能夠因此更為貼近就好。
「禮子她——是在我坦承跟你交往以後失蹤的。」
「……」
才剛覺得鬆口氣。
頭又開始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