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本章節 8843 字
更新於: 2025-07-28
  「禮子是在我坦承跟你交往以後失蹤的。」

  「不需要又重複一次。」

  「誰叫你沒有反應。」

  「我在努力消化這句話的意思。」

  「那你是怎麼認為的?」

  「怎麼認為……絕對有別的原因吧。」

  遠野沒有說話,而是離開床坐到桌邊。

  她把筆記型電腦闔起,一直流轉的鋼琴樂戛然而止。

  「開始準備畫展的那陣子,」她說,「其實也差不多就是兩個月前,我把隔壁那個你留下來的房間當成畫室,因為我要能夠專心創作的地方。但禮子覺得不好,她說你可能隨時回來,應該保持原樣。」

  「嗯。」我專注聆聽。

  「就像你看到的,當初為了省錢合租的這間房……住了一年多已經變得很亂,到處都是衣服跟雜物。我跟禮子都在房間時,常常連走路都不太容易。」

  「可以想像。」

  一個人住好像有點大,兩個人住似乎有點擠。

  就是這樣的大小。

  充滿生活的痕跡。

  衣服隨意掛在椅背或堆在床角,附有鏡子的梳妝台除了女生的瓶瓶罐罐,還疊滿書籍講義。超商的塑膠袋放在牆邊充當垃圾袋,好幾碗未開封的泡麵就那樣放在袋旁,地上還有一些頭髮。

  那些沒有打開的抽屜跟衣櫥,八成也是一團亂吧。

  搞不好就連那台小冰箱都塞爆了。

  簡而言之,雖然是兩位女大學生的閨房,卻並非引人遐想的夢幻場景。

  不過,確實沒有看到美術用具,看來我租的房間真的變成遠野專屬的畫室了。

  「後來呢?」我繼續問道。

  「我覺得無所謂,反正你是我男友,所以堅持自己的想法。而且當時把一些東西拿到隔壁,這裡真的變得比較容易活動,禮子就沒有再多說什麼,我也順利交出作品了。」

  「那麼……」

  「一直到昨天晚上,我們都比較早回家。快放暑假的我們難得閒下來聊天,她突然提議要大掃除,把屋裡好好整理一番。」

  「聽起來不錯啊,現在是整理後的模樣嗎?」

  「算是整理到途中的吧。」

  「為什麼?」

  「因為禮子又提起你的房間。她覺得你應該暑假就回來了,要我大掃除以後把東西拿回來放。我心想好不容易清出一些雜物,那樣做不是又變得擁擠了?所以我想放著就好,等你真的回來再打算也不遲。其實就算你回來了,我也可以在你的房間作畫。」

  「如果妳不介意,我是無所謂。」

  「對吧,根本不需要大驚小怪。真要我說的話,差不多留最角落一平方公尺的面積給你生活就綽綽有餘了。」

  「我是蟑螂嗎!」

  「反正禮子始終認為佔用你的空間不對,要我多替你想想。我只好說你是我男友,所以沒關係。她問什麼時候交往,我說前陣子,她就不講話了。後來我們暫時整理出幾袋垃圾拿去丟,回來後她說身體不太舒服,想去便利商店買點喝的——就再也沒消息了。」

  「……」

  「當時是晚上八點左右,以上就是失蹤前所有的經過。」

  該怎麼說呢。

  跟前段時間那些鮮血淋漓的大風大浪比起來,這種平淡卻不尋常的事情反而更讓人不知所措。

  「她身上帶了什麼?」

  「手機、錢包、鑰匙……沒了。真的像是要去便利商店而已。」

  「手機打不通嗎?」

  「沒有接。昨天她出門一小時我就傳訊息,她有看到,但沒有回話。後來我又傳了好幾次,就連半夜也是,因為我幾乎睡不著,但那些訊息她都沒有看。今天在學校我去她的班級,果然缺席了。」

  連家都沒有回,怎麼可能去學校。

  遠野絕對不是不知道這種事,卻沒有因為機會渺茫而放棄。

  「報警吧?」我說,「只要調查附近的監視器,應該可以知道學姊去了哪裡。」

  遠野起身走向冰箱,拿出兩瓶蘋果汁,用腳把冰箱門踢上,又慢慢走向我。

  「……謝謝。」我接過果汁。

  原來女生也會用那種姿勢關門啊。

  「今天中午,」她扭開瓶蓋坐回椅子,「我沒課,已經去過警察局了。」

  「這麼快?他們怎麼說?」

  「簡單地留下我跟禮子的資料,接著就是等候通知。」

  「就這樣?」

  「承辦的老頭看起來漫不經心,他說才不見一個晚上,叫我別緊張。我說禮子不是會無故消失的人,他說禮子沒有犯罪記錄,不是未成年或高齡者,應該也沒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失蹤時間也不長,警力有限的狀況下沒辦法立刻進行大規模搜索,只說他會好好處理。」

  「……這樣啊。倒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對,就是有點敷衍的感覺?」

  「所以我回到學校後仍然無法放心,才會去找你。除了等待通知,應該還有事情可以做——我是這麼認為的。」

  事情的全貌大致明白了。

  遠野已經把她力所能及的事情盡量完成,剩下的……是我的回合嗎?

  在那之前。

  「說真的,沒想到妳會跟學姊坦承我們的關係。」

  「什麼意思?」她稍微歪頭。

  「……我想想,大概是介於『為什麼要說』跟『怎麼現在才說』的中間。」

  「你的疑問真深奧,」她將彎起的食指放在下唇,「像庫普卡的抽象色彩學一樣深奧。」

  「不,妳說的那個絕對比較深奧吧。」

  「首先,『為什麼要說』——我反問你,為什麼不能說?跟我在一起很丟臉嗎?」

  「怎麼可能。」

  「當然不可能,畢竟我可是這種等級的美女。如果拿遊戲來舉例,就是超S級的角色。」

  「『超』跟『S』的意思重複了吧。」

  「啊,是嗎?那換成超抖S級好了。」(註:日語中,抖S(ドS)是指具有施虐癖好的人。)

  「意思完全不一樣了啊!」

  「接著是『怎麼現在才說』——答案很簡單,因為沒有特別提起的必要。直到禮子多次介入我跟你之間,才稍微跟她講一聲而已。畢竟我要和誰交往,應該跟禮子沒什麼關係才對,就像如果她要和別人在一起,其實也與我無關不是嗎?」

  「這……要這樣說也可以啦。」

  是朋友,卻也只是朋友——沒想到遠野是如此看待她與黑羽學姊的友誼。

  「明明不是她該插手的事,但我還是心平氣和的告訴她了。從這點來說,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

  「嗯……」

  「但是,我也稍微檢討過了。」

  「檢討什麼?」

  「自己。」

  「……」

  本來想吐槽「世界終於要毀滅了嗎」,但她認真的表情讓我把聲音嚥了回去。

  「自從『詛咒』離開,重新出發的我一直在尋找自己與別人的平衡點。我知道自己性格有缺陷,但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我必須學會戴起面具,才能在社會上順利生存——樂觀,熱情,正面思考,積極主動,這樣的人先不說受不受歡迎,至少在人生的道路上會比較順遂吧。」

  「嗯……」

  「但是這陣子的我既悲觀又冷漠,負面思考而且十分被動,跟剛剛提到的特質完全相反。換句話說,是個超級討厭鬼。即使這是因為我還在『恢復期』,光是應付現實生活就竭盡全力,但是禮子她——她不應該『承受』這樣的我。」

  聽到這些話,我終於更加確信某件事情。

  就算平時嘴上不饒人,甚至會在心靈脆弱時出言自嘲,連自己也不放過。

  但是遠野她——想成為一名被接納的「常識者」。

  有人曾說,幸運的人被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

  遠野的童年從未被父親接納。

  那種長期不被認同的失落感,讓她養成對別人的感受相對麻木的性格。如同從未嚐過「鹽巴」的人,不可能向別人講述鹽巴的滋味——從未被重視過感受的遠野,就算不清楚如何重視別人的感受,也只能遺憾地說是合情合理。

  不過,她在檢討自己。

  潛意識裡的那種「想被接納」的渴望,仍然促使現在的遠野發生變化。

  我覺得,這正是她與今見白音最大的不同。

  那隻妖精恐怕會一輩子沉淪在追逐樂趣的過程中,像追著自己尾巴的狗,不會有停下的一天。

  而重獲新生的遠野,還在努力遠離那顆曾經限制著她的染血之繭。

  明明都是「受到青睞」的人。

  卻有各自的活法。

  盡忠職守的小南。

  無拘無束的赤理夢生。

  作惡多端的無相。

  走向歧途的池間銘田。

  追求平靜的火鶴先生。

  甚至也有以扭曲的忠誠心管理修道院的聖人院長。

  百人百性,千人千面。

  而我——跟遠野一樣。

  希望被接納。

  我曾想過,誤打誤撞進入貓屋敷麾下的我,為什麼歷經那麼多次痛苦的死亡,也沒有退出的念頭。

  正是因為,貓屋敷接納了我。

  他說過我是「空殼」,需要有人引導才活得下去。明明才認識我不久就看穿事物的本質,雖然不想承認,但那位不修邊幅的上司——他的存在像一條無形的救命繩讓我感到安定,讓我走在這條勉強還可以稱自己為人類的道路上。

  那麼,如果我選擇跟妖精在一起呢?

  她會把我引導到什麼地方去?

  那以夢境欺瞞現實、足以操弄萬物的伎倆,加上我這個被死亡拒於門外的異類——這樣的兩個怪物在一起,肯定會墮入萬劫不復的瘋狂漩渦裡。

  我無法想像那會是什麼情況。

  畢竟「祂們」的食慾無窮無盡。

  為了滿足貪婪無比的飢餓,總有一天,我與妖精恐怕會踏上錯誤的道路,就像我曾經討伐過的那些人一樣。

  而追求樂趣的妖精,將會咧開嘴角樂見其成。到時候反過來被「特殊對策部」追捕的,說不定正會是那樣的我與她。

  可是,如果是遠野的話。

  討論學校的生活,牽著手逛水族館,欣賞她作畫時的模樣。時而是直來直往的毒言暴語,時而是毫不坦率的迂迴繞圈。

  平凡且深刻的日子。

  無論如何,都不會踏上不該前往的禁忌之地。

  那樣的未來——是連我這種「空殼」都能想像出來的畫面。

  先接納彼此,而後被世界接納。

  如此困難,同時也如此簡單。

  「反正,」她的聲音拉回我的注意力,「如果禮子真的是因為我才離家出走,我會好好道歉。」

  「……嗯,瞭解了。」

  我沒有資格評判遠野正確與否、該不該道歉,或是應該為了什麼而道歉。

  僅是想法不同。

  黑羽學姊她——

  肯定也有話想說吧。

  在這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尚未踏入社會的學生。

  晦澀難懂的情緒。

  積極的過程論,替我擔憂我本人都沒有想到的部份。

  那種細心可能被視為多管閒事,但我知道那正是黑羽學姊的作風。

  她甚至不像我或遠野那樣,曾經接觸凡世之外的存在。

  善良無比的女孩子。

  用她的方式,顧慮著身邊的人。

  「去找她吧。」

  說完後,我把蘋果汁一口氣喝光。

    *

  第一站是,距離公寓最近的超商。

  晚班店員是褐色皮膚的外國人,說著一口流利的日文。我以前也看過他,我問他昨天晚上是否也在,他緊張地點頭,好像害怕自己闖了禍。我請遠野拿出手機,隨意找出一張學姊的照片,問他對這個女生有沒有印象。

  他皺眉沉默好幾秒,遺憾地搖頭。

  「謝謝光臨。」

  離開超商後,我跟遠野漫步在川崎的純樸街道上。

  夏天的晚風有些濕黏,藏著一股附近居酒屋傳來的炭烤味。

  「接下來呢?」她問。

  「接下來……」我努力思索。

  「真不愧是西波,說要出來找人,卻馬上就失去方向了呢。」

  「這種時候居然還落井下石!」

  真不愧是遠野夜花。

  我下意識搔搔頭,卻只搔到帽子。

  為了避免意外,此刻的我仍是「盛裝打扮」,把自己的面容包裹得嚴嚴實實。

  畢竟無相認得我的樣貌,也曾經出沒在這一帶,甚至傷害了淺木千春。

  我不能讓遠野有任何閃失。

  「前面還有一家超商不是嗎?」我突然想到,「說不定學姊是去那邊。」

  叮咚——

  詢問。

  秀出照片。

  搖搖頭,謝謝光臨。

  「果然是西波,失敗得比上一間更快。」

  「這不重要!」我指著斜對面的均一價商店,「那邊也問問。」

  ——兩個店員同時搖頭,謝謝光臨。

  在遠野還沒有說話前,我就轉進隔壁的不動產事務所。

  再次得到失望的答案後,我索性自暴自棄地展開地毯式搜索,一間一間沿路詢問。不管是蔬果店、花店、書店、健身房、甜甜圈店、藥局、家庭餐廳,全部挨家挨戶問了一遍。

  可惜的是,得到的結果都一樣。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時候已經打烊了」這種更讓人無力的答案。

  「——行不通啊!」

  我往電線桿揍了一拳,但它紋絲不動。

  「……都是我的錯。」遠野抱臂輕嘆,看起來很失落。

  「不是妳的問題。」我出言安慰。

  「確實是我的問題,是我太高估你了。」

  「原來如此。」

  果然是這樣。

  「不過,西波,」她話鋒一轉,「我沒有想到可以這樣問。起初我只是抱著渺小的期望,心想從事特殊工作的你會不會有什麼好辦法。雖然沒有結果,卻不是毫無收穫,畢竟我們的確得到了一些消息,你也替我分擔不安的心情,我也久違地跟你說了很多話。」

  「遠野……」

  總是拐著彎表達心情。

  真讓人捉摸不定。

  不過,這也是她的特色之一。

  「別放棄,」我重新振作,「才剛開始呢。」

  我們重新出發,來到路口後不約而同右轉。因為再往前就是川流不息的大馬路,那種充斥噪音跟廢氣的地方應該不會有學姊的蹤跡。

  「西波,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某個人嗎?」她突然開口。

  「……」

  我的耳朵不禁抽動。

  非常不妙。

  希望不是「那個話題」。

  「——你覺得禮子的失蹤跟『他』有沒有關係?」

  墨菲定律。

  就像面無表情剖開青蛙的肚子那樣,遠野輕描淡寫地說出我從頭到尾一直不願面對的可能性。

  昏黃的路燈映照舊式的木造建築。

  某處人家傳來電視節目的歡笑聲。

  騎著單車的老伯從身邊經過。

  遠處那台發光的自動販賣機前站著一名看似疲憊的上班族。他望著機器良久,最後什麼也沒買就離開了。而迎面走來的年輕情侶應該也是學生,那短髮的女生手裡拿著不知哪買的蘋果糖,洋溢著幸福的表情。

  ——川崎的日常。

  熟悉的景色。

  我也曾經和淺木千春一起,走在這種平凡卻溫馨的巷弄裡。

  這裡有我的恩人,有提供我打工機會的石川爺爺,有我的學校,有我租的公寓。

  有我內心的歸宿。

  本來,我也應該讓遠野的臉上,擁有不輸給那位蘋果糖女孩的幸福笑容才對。

  可是有人迫使我拋下這一切。

  如今,我不但沒有讓遠野感到幸福,甚至讓她提出那種質疑。

  無相。

  神出鬼沒,外表千變萬化的惡魔。

  謹慎如他,應該早已知曉劍山組的滅亡、池間銘田的失敗,甚至——也猜出躑躅森秀景與九十九天籟的下場了吧。

  如果被稱為教主的他,對於這些替他「為惡」的追隨者有所期盼。

  那他勢必不會坐視不管。

  ——赤理夢生的死狀浮現在腦海裡。

  我不想繼續思考下去。

  不想繼續探討黑羽學姊的失蹤會不會又是無相的報復。

  因為,倘若是真的——即便只是假設,我都無法想像學姊會遭受什麼樣的對待。而那同時也代表遠野夜花早已深陷危機,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

  「西波。」

  遠野的聲音和無辜的表情喚回我的意識。

  「我不該問的,對嗎?」

  果真是——相當惡劣的性格。

  完全不遜於妖精。

  但是。

  「……不該問……嗎?」我思考片刻,然後搖搖頭,「不,不對。妳應該問的。」

  惡劣,卻十分善良的明知故問。

  「妳問得很好,一點都沒錯,可以說是滿分的提問。因為妳不這麼做的話——我應該會一直逃避這個問題,完全不去思考吧。」

  「是這樣就行。我擔心打擊你的心情,所以一直忍到現在才說。」

  「真榮幸,」我開玩笑道,「居然讓共情感薄弱的人顧慮到心情了。」

  她沒有笑。

  晚風拂起她的髮梢,遠野用美麗的側臉看著我。

  隨後,她望向遙遠的星空。

  「禮子是藏不住心思的人,隱瞞情緒不是她的個性。如果我跟你交往這件事讓她不開心,她一定會說出來,而不是賭氣般的消失,甚至連學校都沒去……因為那對這件事一點幫助都沒有,她不是連這種道理都不懂的笨蛋。」

  「嗯……沒錯。」

  「所以我能想到的其它原因……就是她發生意外了。就像你曾經提到的,被殺的偵——」

  「遠野,」我打斷她,「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黑羽學姊她……真的是被我追查的惡魔帶走,甚至……再也回不來,妳會恨我嗎?」

  「不知道。」她不假思索,「要是那一刻真的來臨,這應該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吧。」

  繼滿分的提問之後,滿分的答案。

  但是,我自己又如何呢?

  我能原諒自己嗎?

  「肯定不行的……」

  我喃喃自語著,同時眼角餘光掃過碰巧經過的寵物店。

  「什麼不行?」遠野好奇地問。

  我沒有說話,往前走了幾步後,身體自動停下來。

  「等一下,遠野。」

  我倒退著走回去。

  回到寵物店的展示櫥窗前。

  幾隻貓咪分別住在屬於牠們的小格子裡,那些只能擠進一個成年人的空間,是牠們的全世界。

  此時的我無意深究領養或買賣的優缺點。

  因為視線越過透明的格子以後,那人的身影實在太過熟悉。

  綁著馬尾的邋遢男子——貓屋敷助太在寵物店裡,懷裡抱著一隻灰色的貓咪跟店員交談中。

  「啊,是他。」

  遠野也跟我一起湊近查看,認出曾經在神社弄哭她的男人。

  大概是兩張人臉突然靠近,櫥窗裡的貓咪們警戒地發出怪叫,引起貓屋敷跟店員的注意。他們同時投來視線,表情嚴厲的店員用雙手在胸前比叉,似乎是要我們別嚇到動物,但貓屋敷很快地推開店門走出來。

  「……西波老弟?你怎麼打扮得像燒燙傷的跟蹤狂一樣?」

  「因為他就是。」

  「才不是!」

  至少沒有燒燙傷。

  不對,好像曾經有過。比起這個——

  「為什麼你馬上就認出我啊!」

  「嗯?你身上的那東西很明顯啊。」貓屋敷的表情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理所當然,「……慢著,原來你大費周章包成這樣,是不想被認出來啊?」

  「對,但現在感覺一切都沒意義了。」

  真是欲哭無淚。

  我都忘了,像妖精或貓屋敷這種「特別敏銳」的傢伙,比別人更容易察覺「同類」的存在。

  外表對他們而言,不是唯一的評斷標準。

  「哎,好像打擊到你的信心了……還是有一點用啦,如果你只是單純路過我身旁,而不是貼著玻璃死盯著看,我應該不會發現是你吧。」

  「是嗎?」我嘆氣道,「反正你知道我是為了提防誰。如果他跟我一樣都是『沒那麼敏感』的人就好了,那樣的話這身打扮應該還是有點用吧。」

  「沒錯。受到打擊也不放棄,這正是我認識的西波老弟。對了,妳是——」貓屋敷仰天思考了一會,「遠野姑娘吧?好久不見啦,最近怎麼樣?」

  「還可以,貓屋敷……先生。」遠野微微頷首,生澀地加上稱謂。

  「那真是比什麼都好。喂喂!」貓屋敷懷裡的貓咪調皮地搔抓他下巴的鬍渣,「這小東西真有活力啊。你們有沒有養過貓?我沒養過,正想找有經驗的人來幫忙呢。」

  「沒養過,我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我垂著肩膀,「你怎麼突然心血來潮想養貓?」

  「這個問題實在有失水準啊,西波老弟。」

  「……難道是小南?」

  「我知道這天遲早會來,但沒想到這麼快。」貓咪爬到他的肩膀上,「她終於開口……想在辦公室養貓!」

  「總覺得不是很意外……」

  「痛痛痛!」貓咪攀住他的耳朵,一口氣爬到頭頂,還用爪子亂抓他的頭髮。

  「牠好像很喜歡你……」我有點想把這個畫面拍下來。

  但是下一秒,從貓屋敷的肩頸處冒出的半透明猿猴——「三不猿」不約而同伸手遮住貓咪小小的頭部。

  那隻貓無聲無息落回貓屋敷的懷裡。

  不可聽、不可視、不可言。

  曾經幫助我牽制躑躅森的靈獸。

  「那是……」遠野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

  「哦?」貓屋敷咧嘴笑道,「遠野姑娘,看得見嗎?」

  「不是很清楚,但……」

  「看來留下了一些『後遺症』啊,普通人應該是看不見的。」

  「這、這樣是好是壞?」我連忙詢問。

  「因人而異。遠野姑娘現在身上沒有東西附著,卻感受得到『祂們』。要是遇到一些蠻不講理的傢伙,說不定會調戲遠野姑娘一番。若要明哲保身,還是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為妙。」

  「……知道了。」遠野老實地點頭。

  她大概也不想再和那種存在扯上關係了吧。

  「這位客人……」店員突然推開門,難為情地插話。

  「啊,不好意思。」貓屋敷遞出貓咪,「小東西先還妳,我再考慮一下。打擾啦。」

  貓屋敷拍落肩上的貓毛,抖抖身體邁出步伐,而我們順勢跟上去。

  「那隻貓不好嗎?」我出聲詢問,「還以為你會把牠買下來。」

  「怎樣算好,怎樣算不好?」他反問道。

  「不知道。」

  「我也是。今天我跑了五家店,實在沒辦法判斷,只記得幾隻像剛剛那種比較有活力的小東西。過幾天小南有空,我帶她親自看看吧。她說想養貓的時候我沒有答應,本來是想給她驚喜,但挑寵物不像買巧克力,果然要飼主本人親自出馬才行啊。」

  雖然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卻是貼心的上司。

  「不過,沒想到你沒有養過貓。」我說,「畢竟你的姓氏,很容易讓人認為與貓有什麼關聯。」

  「是有某些淵源,」他揉著耳垂,「我家以前是殺貓的。」

  「……」

  與印象截然相反的事實。

  「我也是聽長輩說的,以前政府為了興建水壩開墾山林,很多動物被迫遷徙,據說當時有一大群野貓闖入村中肆虐成災,家禽跟作物被搞得一團亂。那些貓久居山地,頗有靈氣,聰明狡猾又佔地為王,有幾隻甚至被冠上『貓妖』的名號,讓村民損失慘重。」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兩、三百年前?反正我家祖先為了替村莊除害,自告奮勇成為『殺貓人』,還順勢賣起貓皮。不過村人對貓沒有好感,貓皮只能賣到村外,久而久之就被稱為『貓屋敷』了。你們上過歷史課吧?在明治維新規定平民要有姓氏以前,老百姓用『屋號』或『綽號』稱呼彼此是很正常的。」

  「原來是這樣啊……」

  「順帶一提,當時的水壩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種現代設施,比較像農業用的大型蓄水池。嗯——大致就是這樣。也許是聽到這段故事的影響,或是家族冥冥中真的種下某種因果,我對動物實在沒什麼辦法,動物們也不太親近我,更別提養貓啦。」

  「但那三隻猴子……我是說『三不猿』好像很喜歡你。」

  「祂們不是真正的動物靈,不能混為一談。」貓屋敷的表情先是變得嚴肅,然後又恢復成輕鬆的語氣,「話說,你們要約會怎麼不去像樣點的地方?橫濱不是很近嗎?」

  「因為這不是約會。」我說。

  「……橫濱嗎。」遠野發出嘀咕。

  「我們是出來找人的!」

  一臉真的想去的樣子,真是的。

  「找人啊。」貓屋敷嘆道,「找貓……找人……找夢想與理想,找人生的目標,找生活的意義。人這一生,總在尋找什麼啊。」

  「……看來你找了整天的貓,需要轉換一下心情了。」

  我隨口吐槽,但貓屋敷突然停下腳步。

  「嗯?」他的鼻子抽了幾下,「離開那滿是動物氣味的店才發現,附近還有另一種味道啊。」

  他持續嗅聞空氣,腳步隨之移動。我跟遠野都看不懂他的行為,只見他越來越靠近遠野——最後將鼻子湊到她的鎖骨前深吸一口氣。

  「!」

  遠野揮出的巴掌被貓屋敷閃掉了。

  「哎!好險。」

  「……貓屋敷先生,就算你曾經幫助我,性騷擾也是違法的。」

  「遠野姑娘,別誤會,我是想確認那味道真的是妳身上傳來的。結果果然沒錯,相當深沉的氣味,西波老弟,你沒感覺嗎?」

  「感、感覺?你是說遠野的味道?」

  「是啊,你聞聞看。」

  「喔……」

  我正要拉下口罩把臉湊過去,遠野就遮住胸口連退好幾步。

  一旁的行人投來疑惑的眼光快速經過。

  「……」

  還是先作罷吧,在街上確認女孩子的味道什麼的。

  尤其我的打扮又特別可疑。

  「慢著,西波老弟……遠野姑娘這一退開,我才發現你身上也有,不過稍微淡一點。」

  「我也有?」

  「到底是什麼味道?」遠野不悅地皺眉,「如果是汗水的話,夏天不管是誰都會……」

  「非也。」貓屋敷摸著下巴的鬍渣,「我的嗅覺跟味覺和年輕時相比退化不少,現在吃辣只覺得舌頭痛,以前討厭的酸梅汁反而變得可口,唯獨對『妖怪』氣息的敏銳度仍然可比當年啊。」

  「!」

  ——妖怪。

  遠野的身上,有妖怪的味道?

  「看來你們是在某個地方沾上的。嗯——也罷,當我多管閒事吧,反正聞起來沒什麼惡意,兩位在遇到我之前也活蹦亂跳的,放著不管也行吧。」

  「哪裡行啊!快像上次一樣想辦法幫忙啊!」

  「哎呀,西波老弟,你是不是忘記自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啦?」

  「從來都不記得有那種事啦!」

  「看來只要跟遠野姑娘有關,你就會失去冷靜啊。我明天早上還有約,晚點得趕去伊勢崎……哎,我想想。」

  他摸著額頭嘆氣。

  「好吧,畢竟西波老弟這次可謂勞苦功高,如果我給小南那孩子獎賞而忽略你,倒也說不過去。行!就當作為了轉換一直找貓的心情,跟我說說吧——你們剛剛,去了哪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