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本章節 9817 字
更新於: 2025-03-30
  七月初的午陽把大地烤得發燙,在海拔三百多公尺的山上也不例外。

  淤積的炙熱讓人口乾舌燥,空氣中瀰漫乾燥的青草氣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像還隱約殘留著淡淡的燒焦味。

  ——聖助會修道院。

  我望著幾乎被鏟為平地的教堂……應該說曾經被稱為教堂的區域,思緒飄回過去。

  無瑕的聖人,躑躅森秀景。

  黑暗的支配者,九十九天籟。

  當時的苦戰歷歷在目,沒想到轉眼已是二十幾天前的往事。

  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揭開修道院不堪入目的真實,戰勝令人絕望的強敵,終於迎向結局。

  可是對這裡的居民而言,真正的起點是在那之後才開始的。

  「我到現在……」侏儒說,「還是不敢相信這一切。」

  我沒有回應,而是望著拆除隊員把砂石挖到推車上運走。

  他們是小南安排過來的人手。

  聽說,由於特殊對策部的任務常常伴隨各種損害,所以「上頭的人」本來就有編列預算去善後大大小小的事。之前搗毀劍山組位於池袋的老巢「夜鷺」——還有對「雲渡寺」造成的破壞,小南都在背後默默打理好了一切,這次也不例外。

  我也是到最近才發現她的職責遠遠不只寫報告,但也從未看過有人擔憂她無法負荷。

  秋葉小南就是如此令人放心的傢伙。

  那樣的她,同時也是我的前輩兼師傅。

  「好!再來,再來!」

  眼前的拆除隊分工合作,每個人都汗流浹背。為了處理崩毀成廢墟的教堂,據說他們已經在這裡工作一個多星期,每天就是不停清運砂土與石塊,把它們載到山下處理掉。

  無法想像那有多辛苦。自從打倒躑躅森、留下滿目瘡痍的那一夜起,我是第一次回到這裡。不過目前看來,整理作業差不多到了尾聲。

  「接下來,」我雙手抱胸,詢問身邊的侏儒,「你們想怎麼利用這塊空地?重新建一個新的教堂嗎?」

  「不知道,應該會暫時保持原樣吧。剩下的居民不到十人,誰也沒有心力思考那種事。」

  侏儒有氣無力地說著。

  偌大的修道院,如今只剩屈指可數的居民。

  那一晚,大原阿姨在眾目睽睽之下慘遭院長殺害,讓大多數居民選擇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但是,也有像侏儒這種願意待著的人。

  他的理由是自己一無所有,就算回歸社會也活不下去。那些留下來的居民,好像都抱著跟他差不多的想法。

  無論是哪一方,我都能理解。

  「黃金聖像,」我突然想到,「拿回來了?」

  「在這裡……」侏儒從口袋翻出那個東西。

  小小的。

  曾經染血的,吹奏著樂器的小天使。

  「這次一定要收好啊。」

  「我會的。」他捏緊聖像,「要不要重建教堂,還需要討論……但某件事大家已經有共識了。以後不會有『院長』,我們將成立自治會……讓這裡『延續』下去。」

  「那樣也很好。」我由衷地說。

  關於這部份,小南私底下跟我說過,想必也跟居民們解釋過了吧。

  聖助會修道院的財產——實際上是入住的居民長久以來捐獻的一切——包含金錢、房屋、土地或其餘的有價之物,已經無法分清歸屬了。畢竟有些人早已不在世上,而且當初以「捐贈」的名義交出去的財物,從法律的角度上也難以討回。

  所以,就算解散這個慈善機構,想讓那些財產回到居民手上,可能也要經過漫長的程序。最壞的情況也許是花費數年的時間,最後仍一無所有。即使能拿回來,能否讓所有人都覺得公平又是另一個難題。

  與其那樣,倒不如持續營運——如同侏儒所說,就以自治會的名義,繼續幫助社會上的人。

  「這裡……這個地方,很快就會迎來新的居民,新的面貌……不會再有虛偽的聖人。」

  如同捧著一盞微弱的燭火那樣,侏儒小心翼翼把聖像收回口袋。

  「一定會的,真令人期待。」我說,同時眼角注意到那抹身影。

  粉色雙馬尾,白鈕釦緞帶上衣跟黑色鉚釘蓬蓬裙,小腿被白色襪套包覆,腳踩黑色的水鑽厚底鞋,同時撐著一把黑色的蕾絲陽傘。

  以黑白色系為主,今天是人稱「地雷系」的打扮……嗎?

  總而言之。

  「西波,該走了喵。」

  「妳忙完了?」

  「嗯,後續用電郵就可以了。明天會有人來確認拆除狀況,因為建築的樣貌更改了,要重畫平面圖讓相關單位確認,以後想重新利用這塊空地才可以接著申請下去。反正,要盡量配合法律喵。」

  明明遊走在灰色地帶,不受表面的政府管轄,卻又要應付很多世俗的規矩,努力讓世人察覺不到「這一側」造成的異樣。

  猶如神不知鬼不覺的撕開傷口進行清創,消毒後再貼上人工皮膚等待復原。

  這就是特殊對策部的工作之一。

  「寫報告用的取材也搞定了。」小南輕輕轉動手中的陽傘,穿透傘面的陽光在地上照出舞動的色塊,「今晚加班一下就能全部寫完喵。」

  「取材……寫報告也要取材的嗎?」

  「那還用說,你這次的任務前前後後用了兩天,我卻已經寫了兩萬字的報告喵!」

  「我這邊倒是死了至少兩次……不,至少五次吧。」

  「畢竟西波的功能就是這樣用的嘛。」

  還真是理所當然啊。

  「看來妳已經見怪不怪了。」

  「都替你寫幾次報告了喵。」

  「說的也是。」我笑著搖搖頭,接著對侏儒說,「我會再回來看你們。在那之前,彼此加油吧。」

  「謝謝你。」他抬著臉,「謝謝你們。」

    *

  青梅市,亞森醫院。

  結束修道院的再訪,我跟小南搭車探望另一位傷兵。

  紅色長髮的男人坐在病床上望著小電視,表情悠哉啃著蘋果。

  「啊,復活的小哥。」他很快就注意到動靜,「好久不見……這位是?」

  「你好,」小南說,「我是秋葉,是這個人的同事。你是火鶴先生吧?聽說我們的西波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真是辛苦你了喵。」

  「哪有啊?」我對那種說法表示抗議。

  「當然是客套話,社交禮儀懂嗎?哎!一想到遊戲的公會裡也有新人是這樣就好累,所謂的寬鬆世代真是的喵——」

  「妳不也是這個世代的嗎!」

  「哈哈,」火鶴先生失笑,「你們感情真好,是情侶嗎?」

  「才不是!」我跟小南異口同聲。

  「抱歉,誤會了。不過既然如此,秋葉小姐是為了什麼原因而來的?」

  「西波說這次任務能成功,沒有你是不行的。為了把報告寫得更具體,我就順道來看看是什麼樣的人,希望你別被我失禮的舉動嚇到喵。」

  「明白了。請放心吧,若有人被妳嚇到,只會是因為妳的美麗而已。」

  「喵、喵——」小南害羞地捧著臉頰。

  「這才是妳說的客套話吧!」

  害羞什麼啊!真是的。

  「但……」火鶴先生面有難色,「其實我不太喜歡引起注意。妳說的『報告』是什麼?突然得知要被寫進某個地方……有些錯愕。或者我應該這麼問——你們是誰?」

  「不會吧,西波?」小南的表情就像看到死掉的青蛙,「這個在你的描述中跟你同生共死的人……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喵?」

  「呃,有必要知道嗎?」我坦然地發問,「我還以為做這一行的,不要暴露身分比較好。況且,我其實也對火鶴先生的來歷沒有頭緒。」

  為了替朋友復仇而尋找九十九天籟。

  操縱熱能。

  對於這個男人,我的認知僅止於此。

  「自然是沒有刻意告知的必要。但重點是……你們就這樣在對彼此不清不楚的狀況下並肩作戰,把生命託付給對方了喵?」

  「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我不以為意。

  不過是在極端情況中,暫時目標與利益一致罷了。

  「……可以的話,希望以後你能多多理解別人再行動。要不然……其實很危險喵。」

  「我也贊同。」火鶴先生說,「這次只是碰巧——碰巧遇到小哥,而小哥也剛好遇到我,就只是這樣。若非『親眼』看到小哥死了都要拚到底的意志,我其實也無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相信別人。」

  「真麻煩啊。」我忍不住扶額,「光是應付那隻妖精就夠累人了,我可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去揣測別人是好是壞……不過,既然是『師傅』給的建議,我還是會好好想想的啦。」

  「這還差不多。」小南輕輕嘆氣,「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之前餵來路不明的女生吃蛋糕的照片我還留著呢,男生的本能什麼的,還記得後來是什麼下場喵?」

  「快刪掉啦!」

  宮乃墨。

  人如其名,如同墨水般在我的履歷上留下痕跡。

  那次我確實太傻了。

  小南說的沒錯,我應該學著先理解再信任,而不是信任後才去理解。

  仔細一想,我好像就是這樣的個性。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換句話說,需要違背自己的本性。

  新的挑戰啊。

  「回到火鶴先生在意的問題喵。我們是政府的組織,一個名叫『特殊對策部』的單位。我跟西波隸屬於第三分部。每次任務結束後……不對喵,不管有沒有結束,我都需要寫報告呈交上去。這次任務的成功跟你脫離不了關係,所以我還是會把西波的陳述照實寫完。」

  「講得這麼詳細真的好嗎?」

  簡直把我們的底牌都掀開了。

  明明剛剛才說要多理解別人再行動。

  「沒關係。」小南眨著那雙睫毛修長的大眼,「因為貓老大託了口信,要我邀請他加入。」

  「……!」

  這麼說來。

  青天目確實提過人手不足的問題,貓屋敷應該求才若渴吧。就連我也是什麼都還搞不懂,就被拉進這個團體裡。

  沒有什麼新人教育訓練,也沒有學習手冊,就連體檢都沒做就這樣開始了,簡直亂七八糟。

  不過,要是火鶴先生成為夥伴,曾經配合過的我們一定會迅速成為很有默契的——

  「抱歉,我沒興趣。」

  美好的想像被打斷了。

  「我是容易滿足的人,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他的語氣不容置喙。

  人各有志。

  雖然相當可惜,但也只能給予尊重。

  小南掏出一張卡片,向前遞給火鶴先生。

  「不用急著決定喵。上面的QR碼是我的聯絡方式,一個月後會失效,你可以慢慢想。」

  「……無論如何,」火鶴先生收下卡片,「替我謝謝那位男人。若非他冒著危險把我從火場救出,我早就被倒塌的牆壁壓扁了。說起來,小哥也替我擋下了致命的長槍……」

  「所以才讓你慢慢考慮,」小南順勢坐在床邊伸直雙腿,「想報恩的話,隨時歡迎喵。」

  真會施加壓力啊。

  明明我也欠火鶴先生不少恩情,只能說是彼此彼此。

  「我會好好考慮。」他微笑,接著轉換話題,「那邊的居民怎麼樣了?我一直待在醫院,頂多到露臺曬曬太陽,實在不清楚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嘛,留下來的居民不到一半。」我想了想,「但他們已經振作起來了,修道院會繼續營運……應該說是『重新出發』吧。他們會繼續接納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畢竟他們也曾經是那些人的一份子。」

  「……當時那位男人,後來怎麼了?」

  工匠。

  捨身替妖精承受躑躅森攻擊的工匠,是在場留到最後的居民。

  「他死了。」

  力有未逮的我們——沒辦法挽回悲劇。

  「他跟大原阿姨……葬在修道院中庭的花園裡。雖然那裡已經不種花了。」

  「是嗎……」火鶴先生的眼神充滿無奈,「實乃遺憾。不過,與你同行的今見小姐應該還好吧?」

  「不知道。」我聳肩,「回到學校後我再也沒有去找她。最近因為考試大家都很忙,就連我也是到現在這種暑假前夕才有空。」

  「對哦,你還是學生。」火鶴先生敲敲自己的腦袋,「真了不起。我無法想像你是怎麼一邊兼顧學業一邊做這種工作的。」

  「習慣就好啦……」我模糊地帶過。

  這次的考試跟報告全都一蹋糊塗,但應該不至於會被退學。

  能留在學校就還有希望。

  如同我身上的那種存在給予的能力。

  只要不停站起來,就能不斷面對挑戰。

  ——雖說如此。

  這陣子我沒有去找妖精,是因為那趟旅程實在帶來——也帶走太多東西了。

  妖精傾訴的感情,我仍不知道如何面對。

  目睹人們死去、結束惡戰的我,那陣子幾乎什麼也沒辦法思考,僅是如同空殼般活著。

  有點像是自我調適吧。

  大腦或心靈上的修復期。

  黑芝麻吃掉情緒,但沒辦法吞掉長期累積的疲憊感。

  簡而言之,西波照間一聲不響、自私自利地休養了一段時間。

  「……火鶴先生自己的傷勢呢?」我不願多回想,只好這麼問。

  「胸口的刀傷留下疤痕是免不了的……不過我將它視為阻止九十九的光榮紀念。髖骨跟腰椎的骨折也恢復得很順利,醫生說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但我想多住幾天也無妨。對了,差點忘記重要的事。金島麻美——記得是叫這個名字吧?我突然想到她出院前也有話託我轉告。」

  「金島……」

  飄著細雨的夜晚,在修道院的樓頂邂逅的女生。

  陪同母親前往修道院成為居民,想離開卻被囚禁,還疑似因為中毒而命懸一線。

  「她說經過那些事,自己的媽媽終於清醒,願意聽她說話了。」

  「……這樣啊。」

  當時居民們一齊趕到教堂,目睹大原阿姨遭到殺害。

  金島麻美的母親肯定也在其中吧。

  「雖然不清楚未來會變得如何,但至少母女都平安無事——她說光是這樣,她就心滿意足了。」

  「我也是。」

  光是這樣。

  光是妖精安然無恙,縱然仍有遺憾,我還是覺得許多努力都值得了。

  「然後,」火鶴先生繼續說道,「金島麻美叫你不要再亂摸女生胸部。」

  「那傢伙——!」

  居然還記得嗎!

  雖然確實是我的疏失,但居然還記得嗎!

  「西波?」小南歪著頭,「你又做了什麼……需要我要寫進報告喵?」

  「完全不需要!」

  「我想應該是有什麼誤會才對。像小哥這樣為了他人拚命的人,應該不會做出那種事。」

  「知我者,火鶴大哥也!」

  「哈?」小南發出沒禮貌的聲音,「這次的事件,不就是行遍善事的聖人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嗎……算了喵,對這種事認真的我真像個笨蛋。」

  「沒錯,」我用力點頭,「很多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不用太認真。」

  「過去就過去了——」火鶴先生看向窗外,「說的真好。我的目標已經達成,那些恩怨都成為過去。九十九天籟……那讓我追尋已久的名字,從今以後再無提起的必要了。」

  「……那麼,火鶴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我小心翼翼地詢問,「我想你也知道……九十九的背後另有其人。你不打算繼續追查嗎?」

  「我的朋友死於九十九一手打造的機構,對我而言,復仇的終點就是她。我並非充滿大愛,也不受正義感驅使……更不像你們可能有責任在身。即便她還有夥伴,說真的,也跟我沒什麼關係。」

  「即使她身後的人——就是促成她創立那種機構的始作俑者——也一樣嗎?」

  「……至少現在來說,是這樣沒錯。」火鶴先生緩了緩,繼續開口,「你聽過這個故事嗎?有人採訪一位富翁,說富翁這麼有錢了,日子一定很快樂吧?富翁回答說,人們總是在追求快樂,也都認為有錢就會快樂,但他覺得比起快樂,內心的平靜更重要。」

  「……」

  「或許有一天,我會突然決定繼續尋找九十九的同夥。可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在那一夜終於結束以後,我的內心一直很平靜。說實話,我甚至覺得自己能活著是奇蹟。若非她打算慢慢折磨我,那把小刀早已捅進我的心臟。這份失而復得的生命——我想暫時用來平靜地度過。」

  我瞄向小南,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如果不能說服火鶴先生加入,她就無法達成貓屋敷的期待。

  不過這種事,終歸是不能強求的吧。

  「你們呢?」火鶴先生咬下蘋果反問,「若要繼續調查,有什麼頭緒嗎?」

  「坦白說,」我搔著頭髮,「完全沒有。」

  以超級偵探的離去做為起點,一路追到池間銘田,再從池間銘田的死開始,一路抵達九十九天籟的消逝。

  這段難以述說有多辛苦的路程,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失去方向了。

  「可是,」我握起拳頭,「總會有辦法的。」

  冤家路窄。

  只要持續走在這條平息紛亂的道路上,就一定會遇到掀起浪潮的人。

  而那些人之中,一定會有「他」的蹤跡。

  總會再見面的。

  我深信不疑。

  「不去追查,」火鶴先生用平淡的語氣詢問著,「不行嗎?」

  我思忖片刻。

  有如漫長數小時的片刻。

  然後這麼回答。

  「不行。」

  因為我不像火鶴先生一樣。

  因為我的目標尚未完成。

  ——因為我還沒抵達理想中的未來。

    *

  祭壇。

  焚香。

  誦經聲。

  我與小南一起經過寫著「非相關人員請勿進入」的告示牌,踏進寺廟裡。

  雖然附近停了許多車輛,其中不乏警車,但實際看到廟裡的情況還是有些驚訝。

  至少有一百人。

  他們或坐或站,彼此交頭接耳,也有人在廟院裡來來去去,或在角落講著電話。

  大家都穿著黑、白、灰色調的服裝。

  我跟小南也不例外。

  結束醫院的探望後,我跟她趕往此處。

  廟殿旁邊的立牌,用書法寫著「赤理夢生小姐追悼會場」幾個字。

  「沒想到這麼多人。」我側身躲過迎面而來的陌生人,挨近小南輕聲說道。

  「先去找貓老大……才剛說完就看到了,在那裡喵。」

  貓屋敷助太。

  我的長官。

  妖精口中的「馬尾鬍渣男」。

  也是幫助我跟遠野夜花結下緣分的重要推手。

  今天的他擺脫平時破舊的穿衣風格,換上一套淺灰色的西裝。雖然領口的釦子沒扣好,袖襬好像還沾著醬油之類的不明污漬,但整體看起來還算人模人樣。

  他正在和我不認識的男人站在石燈籠旁邊聊天。注意到我與小南以後,他的第一句話是——

  「儀式已經結束了。你們兩個遲到就算了,怎麼兩手空空的?」

  「……」我與小南面面相覷。

  「現在的小朋友啊——」貓屋敷仰天嘆氣,「今天不是正式的葬禮,是比較輕鬆的追思會,但你們也輕鬆過頭了吧?赤理會生氣的啊。」

  「我、我現在去買。」小南這麼說著。

  眼見貓屋敷沒有阻止,她便轉身匆匆離去。

  「抱歉……我們沒想到從青梅市過來要這麼久。」我真心誠意地道歉,「一想到趕不上,就連基本的禮儀都忘了……」

  「去跟她解釋吧,西波老弟。」

  貓屋敷用下巴指著廟殿。

  今天的他看起來沒有要開玩笑的樣子。

  這也難怪,畢竟是這種場合。

  據說今天到場的人,都曾經受到超級偵探的幫助,有些人甚至因為破了大案子而得到拔擢。

  換言之,現在我身邊的要不是「特殊對策部」的同僚,要不就是警界相關人士。說不定就連政界與商界的大人物都參與在內,其中不乏一些外國臉孔,幾位虎背熊腰又繃緊神經的大漢看起來就像私人保鑣。

  此時此刻,全日本恐怕沒有幾個地方比這裡更安全了。

  我跨過門檻踏進廟殿,眼前是用淺色木頭臨時搭成的巨大祭壇。祭壇上裝飾著無數鮮花,掉落的花瓣在無意中鋪成一塊美麗的地毯。空氣中除了淡淡的花香與線香焚燒的氣味以外,還混雜著高雅的清香,那些木頭似乎是高級的白檜木。

  在祭壇前方,三位和尚齊聲誦經,敲木魚的聲音規律地響進每個人的耳裡。

  「這邊請。」一旁的寺廟人員突然對我說道。

  「咦?我聽說已經結束了……可以嗎?」

  「沒問題的。」

  寺廟人員引導我至一旁的桌邊簽名,同時提供毛巾讓我擦手。準備就緒後,我脫掉鞋子來到祭壇前方鋪著白布的區域,用傳統的正坐姿勢坐下。

  「……」

  赤理夢生的照片被妥善地包覆在相框中,擺放在祭壇中央。照片並沒有很大張,而且也跟我記憶中的她不太一樣,不知道是誰提供的,又是什麼時候拍的。

  因為路上一直有小南陪伴,所以沒有設想這種狀況。

  ——獨自面對赤理夢生。

  我本來以為有很多話可以跟她說,但現在腦袋一片空白。應該說,欽佩的心情還未消退。

  那個曾經坐在我機車後座的女生。

  跟我一起在深夜的牛丼屋吃飯的女生。

  在我房間賴床的女生。

  我知道她很了不起,但沒想到她的追思會會來這麼多人,不知道她與我的差距竟然如此巨大。

  她不屬於特殊對策部,也不是警方的人,但她確確實實——用自己的方式在人們心中留下痕跡。

  遊走在表世界與裏世界,摸遍萬物真相的超級偵探。

  「……對不起。」

  不知不覺,道歉的話語已說出口。

  要是我可以更強,不讓無相逃掉……

  要是她沒有被我牽連,與無相結怨……

  哀傷的心情轉瞬即逝。

  我捏緊拳頭。

  憑什麼。

  憑什麼毀了一切的惡魔逍遙法外,我們卻在這裡品嚐悲傷?

  真的沒有天理。

  明明世上有被稱為神明的「那種存在」,祂們卻對這種不公平的狀況視而不見。

  無法制裁壞人的話,算什麼神明?

  在木魚與誦經聲中,我思考著這些……漸漸地,什麼也不去想了。

  因為,我已經在贖罪。

  無時無刻都在贖罪。

  每天都有想見卻見不到的對象。

  每天都有想殺卻殺不著的目標。

  我已經在贖罪了。

  所以,請再等等我。

  請再等等我,赤理夢生。

  「——西波。」

  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讓我忽然醒來。

  「你還好喵?我買完供品回來就跟著貓老大到處寒暄……但是看到你一直坐在這邊,已經超過半小時了耶?你有這麼多話想對她說?」

  「……哇哇哇……」我的腳完全麻掉了。

  居然在這裡坐了這麼久。

  望著超級偵探的照片出了神,就連誦經的和尚離開了也沒發現。

  「西波?」

  小南在我眼前揮手。

  「我、我有聽到啦。但是現在站不起來……再等我一下。」

  「那我先去外面。你要是好了就出來,貓老大說有人想見你。」

  「誰啊?」

  「其它分部的部長喵。」

  「……」

  還想繼續追問時,小南就被別人叫走了。對方也是女生,她激動地握著小南的手,把她拉到別的地方說話。

  雖然並非愉快的場合,但似乎形成了某種同學會的氣氛。

  組織……部門。

  要是繼續替貓屋敷工作,應該會認識更多「同僚」吧。

  說起來,青天目似乎不在這裡,否則以他那傲人的身高,我應該早就發現了。

  就像與火鶴先生一起打倒躑躅森那樣,我也曾經跟青天目聯手讓池間銘田倒下。

  把性命託付給彼此的……戰友嗎?

  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看待我的。

  總之,我再次盯著赤理夢生的遺像,在心中正式向她道別後轉身前往廟院。

  ……其它部長。

  不知道找我有何貴幹。

  該不會是「金坊主」?

  我記得那傢伙是第五分部的部長。

  不,再怎麼說都不可能。那與劍山組有所牽連的混蛋臉皮再怎麼厚,也不會出席這個場合。

  還是我做錯什麼,要被貓屋敷踢到別的地方去了?

  花了一些時間在廟門附近找到貓屋敷。他手裡多出一杯咖啡,大概是別人請的吧。而在他旁邊的男人——筆挺的黑西裝隱約藏有銀色的直條紋,看起來是相當高級的布料。胸前別著一枚深藍色的勳章,領帶是藏青色的。

  留著山羊鬍、臉型尖瘦。

  從來沒見過的男人。

  該說是物以類聚嗎?頭髮半白的他的眼袋很垂,臉上都是斑點,看起來長期睡眠不足。要不是服裝得體,搞不好看上去比平時的貓屋敷更邋遢。

  「哦,西波老弟來了。」貓屋敷說,「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第四分部的寺國清造部長。」

  寺國清造。

  沒聽過的名字。

  「……你好。」我稍微點頭示意,幾秒後才想起應該自報名號,「我是——」

  「西波照間。」寺國清造的聲音很沙啞,「我從老貓那邊聽過你的事蹟,很好奇你是怎樣的人,所以把你找來了。嗯,看起來年輕有為,老貓撿到寶了。」

  雖然嘴裡說著親切的話,但寺國面無表情,有點讓人不寒而慄。

  他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隱約傳來一股苦澀的香菸味。

  「西波,平常大家都很忙,可能感覺不出來,但是看到今天這個場面,你應該知道多少人重視赤理偵探。老貓說目前她的案子由你負責,我沒有時間看你過去的報告,可以直接告訴我進度到哪了嗎?」

  「……咦?」

  「或者簡單說一下,」他加重力道,把我的肩膀捏得發疼,「還要多久才能破案?」

  這傢伙。

  根本是來找碴的吧?

  我看向貓屋敷,他正仰頭喝著咖啡,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既然不打算幫忙,那我只好——

  「喂、喂!」寺國突然笑著拍打我的背,「開玩笑的,別那麼緊張。」

  「……」

  「你是老貓的人,我相信你會讓事情有圓滿的交代。但別忘記,任何一舉一動都有人睜大雙眼看著。特殊對策部——就是這種大意不得的地方。」

  小南說過,這個組織裡都是歷經極限之人。

  可以視為根本沒有半個正常人。

  「菸癮犯了。我走了,老貓。為了後會無期的再會保重啊。」

  「你也是。」貓屋敷說,「寺國。」

  男人搖搖晃晃地走了。

  令人訝異的是,隨著男人的離開,附近有好幾人也動身跟在他後面離去。

  ……那些人。

  原來都是他的部下嗎?

  果然沒辦法大意。

  貓屋敷再次仰頭,將咖啡一飲而盡。

  「西波老弟。」

  「……怎麼了?」

  「赤理正是被寺國引介到特殊對策部。在這個組織裡,他跟赤理的交情是最深厚的。這陣子他剛搞定某個麻煩的任務,終於有時間面對赤理遇害的事實。這場追思會主要也是由他促成的,因為當時他跟很多人都沒時間參加真正的葬禮。」

  「原來是這樣。不過,他到底想說什麼?」我細聲詢問,「池間銘田已經死了,教唆池間銘田動手的九十九天籟也已經……但他卻問我『什麼時候才能破案』,那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努力嗎?」

  「無相,」貓屋敷閉上雙眼,「大家都知道,無相才是真正的幕後兇手。不只是赤理這件事,很多人懷疑其它案子也跟無相有關。大家都想把那個會改變外貌的混蛋揪出來,而目前距離無相最近的人——是你,西波老弟。」

  「我……」

  「身為你的上司,我知道你付出多少心血。事情明明一直在推動,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艱難,可是啊——那些人不會懂的。特殊對策部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像你這種內向踏實的類型,也有沒什麼耐性的傢伙。寺國就是後者,如果他的耐心用光,八成會出手干涉這件事吧。」

  「那就……」我想了想,稍微張開雙臂,「讓他來吧?反正大家的目標都一樣,多來幾個人也沒什麼不好。」

  「……」

  貓屋敷盯著我幾秒,然後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他摀著臉,「真不愧是西波老弟!說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並不正確,『哀莫大於心死』更非事實。你就是你,我果然沒看走眼!」

  「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我要發著抖求他別過來嗎?」

  「非也。只是,你要瞭解我們這些『部長』之所以能坐在這個位置上……需要一些不尋常的本事。換句話說,如果被部長給盯上,就算都是『自己人』,也沒有人會像你這樣張開雙手歡迎啊。」

  「隨便吧,我從『金坊主』身上學到的,就是不要相信其它部門的人。青天目也說之前發生過『內戰』……大家互相殘殺,死了不少人。」

  超級偵探亦要我提防貓屋敷。

  小南更是曾經提到,貓屋敷想把「上面的人」拉下來。

  實在有太多謎團了。

  並非完全否定別人,但也不可能全盤照收。

  「總之,我知道這個組織非常複雜,而且也坦然接受了。不,應該說『只能接受』,不然還能怎麼辦?反正不管有沒有人來妨礙我,抓到『無相』本來就是我想做的事。就算哪天被踢出組織,我也會自己一個人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到時候可能變成是我妨礙你們了。」

  「你有這樣的覺悟,」貓屋敷收起輕浮的笑容,「我很欣慰。」

  他看向廟宇。

  「去找小南,然後一起回去吃拉麵吧。這裡的妖魔鬼怪實在太多了,待太久很不舒服啊。」

  他的眼神掃視著其他人們。

  一時之間,我竟無法分辨他說的「妖魔鬼怪」,究竟是指那種存在……

  抑或是人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