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24
本章節 2854 字
更新於: 2025-07-04
無聊時，李悅奇會撕咬指甲旁的死肉和倒刺，或來回數著腳趾和手指上的紋路，放任脫韁野馬般的思緒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荒原上馳騁。
最終辯論結束以後，他心底隱然升起一股即將重獲自由的預感，但究竟是什麼樣的自由，卻無以名狀。可能是再度沐浴在陽光之下的純然自由，也可能是像徐紫吟的虛擬好友拉斯戴爾所言的「解脫」或「奔赴極樂」那種形式的自由。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在管理員巡房之後，整棟看守所陷入深沉的寂寥和幽靜時，把毛巾捲成密實可入口的大小，塞入喉嚨深處。
再次起心動念之前，他驀然憶起心目中的烏托邦。
那是個人人都優秀、快樂、自在、滿足，能夠共感彼此的痛苦，互相排遣內心寂寞的世界。即便這般美好的想望，只能存在於虛擬的二次元裡。
這就是Rapture.AI最初的雛型。
他想尋找智識、理念、價值觀相同的人，一起打造完美的國度。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很快就顯現出來了，在招募人才的階段，李悅奇便發現——大多數人的學力和智能都遠遠及不上自己。
「他奶奶的！娘沒生腦是不是？連個後台系統的CRUD都寫得一塌糊塗……ORM架構搞得跟屎一樣，會不會設計資料庫啊？」
那一天，正當他在日記本上留下憤怒的塗鴉時，劉芊綺恰好從身邊經過。
「李悅奇？」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音量很輕很柔：「我不會寫程式，但對AI藝術和空間設計有點興趣，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幫你……」
李悅奇抬頭，看了嫻靜唯美的她一眼。桀敖不馴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不屑和詫異，而後竟是……前所未有的怦然心動。
「好，我可以讓妳加入，但妳要機警、勤奮一點，不要跟不上我的進度。」
打從那天起，劉芊綺成了他為數不多，不，是絕無僅有的慰藉。在無數個被程式碼和演算法包圍的夜晚裡，只有她能理解他的瘋狂與偏執，包容他種種低潮和哀傷。她不善言辭，卻總能用她絕佳的美感和創意，為他冰冷的程式世界點綴出幾分暖意。
他們第一個想解救，或說「嘗試」去改變的，是班上總是悶不吭聲的邊緣人丁亞妮。她一年四季都穿著長袖上衣和長褲，衣服上混雜著新舊污痕和泥濘，臉龐、嘴角和手心手背常有著或輕或淺的瘀傷和挫傷，眼神顯露出與年齡不符的麻木和冷漠。
第一步，李悅奇架設了融合生成式動畫、漫畫、音樂和文本的社交網站，並說服綜合高校的生活輔導組幹部，把「HAPPY TOGETHER，又稱：同樂AI」的連結掛在學校的官網首頁上，開放給校內師生註冊使用。用戶可以創建出自己的虛擬化身，姿態可以是貓狗、神獸或外星生物，溝通方式可以使用文字或語音輸入、生成式文本、動畫、影像合成等，目的是讓每個人能以最舒適、奔放的姿態貼近彼此。
在劉芊綺的鼓勵下，丁亞妮也創建了自己的虛擬角色「NiNi」——一隻長著長長下垂耳朵的奶油色小兔。她開始嘗試與其他用戶互動，公開自我介紹、發限時動態，並踏入交誼廳，向他人提出交友申請。
儘管兩人盡力塗抹現實與虛擬世界的邊界，建構出一幅人人平等、友好和樂的虛像，外界的陰影猶然如影隨形，眾人彷彿早有預謀或勾結，NiNi發言後，聊天室會立即清空，後續不再有人回應，也不會有新成員加入；她踏入交誼大廳後，大家會在一分鐘內陸續離場，剩下她一人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造景前。
「這樣不行，距離共榮共享的世界還是太遠……」李悅奇咬緊牙關，搜索枯腸。「這不是她真心希望，也不是我們想得到的效果……需要再強烈一點，再開發出一個能接住所有人黑暗心理，容納負面情緒的功能，名稱的話……暫時就叫『Soul Holding（靈魂羈絆）』吧。」
但Soul Holding需要更高階的技術、運算能力和軟硬體支援，李悅奇還不及向家人親友、網路支持者募集到高額贊助金，災厄便先一步降臨到丁亞妮的身上。
同樂AI上線剛滿一個月，丁亞妮的雙親在一場激烈的爭吵過後，母親帶著她開瓦斯自殺，丁亞妮甚至還沒來得及體驗身為人類的自在與快樂，就驟然走向死亡。此後，李悅奇立誓要在元宇宙裡，不惜一切代價具現出那個純粹而美好的理想世界。
五年後，從大學中輟的他終於齊備所有條件，Rapture（歡愉）.AI正式上路。工作團隊將Rapture.AI定位成可以接納、包容所有負面情緒的數位萬靈丹，再經由李悅奇逐次編修，加入各種外掛和輔助程式。憑藉著優秀的行銷和廣告手法，上線後的第二年，使用者由五萬飆升為五十萬，並在年輕人中廣受歡迎。青少年們的叛逆與特立獨行，只要不涉及犯罪，李悅奇通常會在安全性上放行。
一路下來，他忽略了太多事物，漠視太多潛在性的危害與風險。正是那些他默許的自由和舒適，一再召引著悲劇的來到。
沉迷於虛擬世界的憂鬱少女徐紫吟透過虛擬好友拉斯戴爾安撫自己，拉斯戴爾以詩化的語句陪伴、鼓舞她，也強化了她對於死亡的浪漫想像。
受暴少年翁明軒在虛擬女友薇娜的引領下，認同「做生命的主宰」等於自由決定自己的生死。人生不過遊戲一場，如果不滿意當前的發展，就把主角、把自己砍掉重練。
病態青年敖裕祥著迷於虛擬遊戲中的戰鬥與權力系統，最終在現實中模擬出那場潛入敵營的暗殺行動。殺害雙親的罪行暴露後，他自盡未遂。
「到頭來，我不但沒能成就任何事，反而讓世界離我理想中的樣貌愈來愈遠……」
自從平台確定易手給大企業以後，幹部們頤指氣使、處處掣肘，令李悅奇逐漸心若槁灰。後續再有人反應什麼程式漏洞、系統性風險、廣告病毒入侵等等，他也懶得去更動了，正如夏芝喬所陳述的「不作為」，他什麼也不想再管。
放任風險的種子在日復一日的貪惰中，茁壯成實害的大樹。
李悅奇堅信自己必須為逝者付出代價，在世人懲罰他之前，他已經先行懲罰了自己。
他不想說話，不想與外界互動，不想抗辯，不想努力，任由他人去嫁禍、指摘、評價和審判，曾經的狂熱與執著，只剩下滿滿疲憊與空虛。
唯一必須力爭的，就只有保護天真善良的劉芊綺不被輿論、司法調查和自我譴責的罪惡感所傷。在檢警著手調查開發者日誌和會議記錄前，他盡力抹除了近期所有可能不利於她的細節。
如果還有重來的機會，他還會打造出這樣的「怪物」嗎？還是會隨波逐流，做一片在腐臭的溝渠中載浮載沉的枯葉？
＊
星期一早上十點，國民法官庭內瀰漫著肅穆的氣氛。審判席上，張鴻璽攤開紙本卷宗，煞有其事地捧在胸前。尋常時候，法官宣判時當事人既不會蒞庭聆聽，檢察官與律師雙方也不會到場。但這天，旁聽席上坐滿了許多人類記者，以及負責採訪與速記的AI。
「在宣判之前，請容我先向在座各位介紹九人法官的判決方式。」張鴻璽清了清嗓子：「三名專業法官為一組，六名國民法官為另一組。首先，專業法官和國民法官這兩組之中都必須有人投下有罪票，且有罪票合計需超過六票，才能判決被告有罪。」
雖因疲累而面露晦色，張鴻璽仍強行打起精神，放大聲量：「經票數統計結果，專業法官部分，兩名認為無罪，一名認為有罪；國民法官部分，四名認為無罪，兩名認為有罪，有罪票數不足六票。」
張鴻璽停頓片刻，再次以莊嚴的語調宣讀：「因此，本庭判決主文如下：一百二十七年度國審重矚字第六號刑事案件，被告李悅奇涉嫌違犯刑法第二七一條暨第二十九條之教唆殺人罪，以及第二七五條加工自殺罪等罪名——被告無罪！爰此，即刻起撤銷羈押，釋放被告。」
法槌重重落下，宣告一審訴訟程序就此落幕。
最終辯論結束以後，他心底隱然升起一股即將重獲自由的預感，但究竟是什麼樣的自由，卻無以名狀。可能是再度沐浴在陽光之下的純然自由，也可能是像徐紫吟的虛擬好友拉斯戴爾所言的「解脫」或「奔赴極樂」那種形式的自由。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在管理員巡房之後，整棟看守所陷入深沉的寂寥和幽靜時，把毛巾捲成密實可入口的大小，塞入喉嚨深處。
再次起心動念之前，他驀然憶起心目中的烏托邦。
那是個人人都優秀、快樂、自在、滿足，能夠共感彼此的痛苦，互相排遣內心寂寞的世界。即便這般美好的想望，只能存在於虛擬的二次元裡。
這就是Rapture.AI最初的雛型。
他想尋找智識、理念、價值觀相同的人，一起打造完美的國度。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很快就顯現出來了，在招募人才的階段，李悅奇便發現——大多數人的學力和智能都遠遠及不上自己。
「他奶奶的！娘沒生腦是不是？連個後台系統的CRUD都寫得一塌糊塗……ORM架構搞得跟屎一樣，會不會設計資料庫啊？」
那一天，正當他在日記本上留下憤怒的塗鴉時，劉芊綺恰好從身邊經過。
「李悅奇？」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音量很輕很柔：「我不會寫程式，但對AI藝術和空間設計有點興趣，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幫你……」
李悅奇抬頭，看了嫻靜唯美的她一眼。桀敖不馴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不屑和詫異，而後竟是……前所未有的怦然心動。
「好，我可以讓妳加入，但妳要機警、勤奮一點，不要跟不上我的進度。」
打從那天起，劉芊綺成了他為數不多，不，是絕無僅有的慰藉。在無數個被程式碼和演算法包圍的夜晚裡，只有她能理解他的瘋狂與偏執，包容他種種低潮和哀傷。她不善言辭，卻總能用她絕佳的美感和創意，為他冰冷的程式世界點綴出幾分暖意。
他們第一個想解救，或說「嘗試」去改變的，是班上總是悶不吭聲的邊緣人丁亞妮。她一年四季都穿著長袖上衣和長褲，衣服上混雜著新舊污痕和泥濘，臉龐、嘴角和手心手背常有著或輕或淺的瘀傷和挫傷，眼神顯露出與年齡不符的麻木和冷漠。
第一步，李悅奇架設了融合生成式動畫、漫畫、音樂和文本的社交網站，並說服綜合高校的生活輔導組幹部，把「HAPPY TOGETHER，又稱：同樂AI」的連結掛在學校的官網首頁上，開放給校內師生註冊使用。用戶可以創建出自己的虛擬化身，姿態可以是貓狗、神獸或外星生物，溝通方式可以使用文字或語音輸入、生成式文本、動畫、影像合成等，目的是讓每個人能以最舒適、奔放的姿態貼近彼此。
在劉芊綺的鼓勵下，丁亞妮也創建了自己的虛擬角色「NiNi」——一隻長著長長下垂耳朵的奶油色小兔。她開始嘗試與其他用戶互動，公開自我介紹、發限時動態，並踏入交誼廳，向他人提出交友申請。
儘管兩人盡力塗抹現實與虛擬世界的邊界，建構出一幅人人平等、友好和樂的虛像，外界的陰影猶然如影隨形，眾人彷彿早有預謀或勾結，NiNi發言後，聊天室會立即清空，後續不再有人回應，也不會有新成員加入；她踏入交誼大廳後，大家會在一分鐘內陸續離場，剩下她一人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造景前。
「這樣不行，距離共榮共享的世界還是太遠……」李悅奇咬緊牙關，搜索枯腸。「這不是她真心希望，也不是我們想得到的效果……需要再強烈一點，再開發出一個能接住所有人黑暗心理，容納負面情緒的功能，名稱的話……暫時就叫『Soul Holding（靈魂羈絆）』吧。」
但Soul Holding需要更高階的技術、運算能力和軟硬體支援，李悅奇還不及向家人親友、網路支持者募集到高額贊助金，災厄便先一步降臨到丁亞妮的身上。
同樂AI上線剛滿一個月，丁亞妮的雙親在一場激烈的爭吵過後，母親帶著她開瓦斯自殺，丁亞妮甚至還沒來得及體驗身為人類的自在與快樂，就驟然走向死亡。此後，李悅奇立誓要在元宇宙裡，不惜一切代價具現出那個純粹而美好的理想世界。
五年後，從大學中輟的他終於齊備所有條件，Rapture（歡愉）.AI正式上路。工作團隊將Rapture.AI定位成可以接納、包容所有負面情緒的數位萬靈丹，再經由李悅奇逐次編修，加入各種外掛和輔助程式。憑藉著優秀的行銷和廣告手法，上線後的第二年，使用者由五萬飆升為五十萬，並在年輕人中廣受歡迎。青少年們的叛逆與特立獨行，只要不涉及犯罪，李悅奇通常會在安全性上放行。
一路下來，他忽略了太多事物，漠視太多潛在性的危害與風險。正是那些他默許的自由和舒適，一再召引著悲劇的來到。
沉迷於虛擬世界的憂鬱少女徐紫吟透過虛擬好友拉斯戴爾安撫自己，拉斯戴爾以詩化的語句陪伴、鼓舞她，也強化了她對於死亡的浪漫想像。
受暴少年翁明軒在虛擬女友薇娜的引領下，認同「做生命的主宰」等於自由決定自己的生死。人生不過遊戲一場，如果不滿意當前的發展，就把主角、把自己砍掉重練。
病態青年敖裕祥著迷於虛擬遊戲中的戰鬥與權力系統，最終在現實中模擬出那場潛入敵營的暗殺行動。殺害雙親的罪行暴露後，他自盡未遂。
「到頭來，我不但沒能成就任何事，反而讓世界離我理想中的樣貌愈來愈遠……」
自從平台確定易手給大企業以後，幹部們頤指氣使、處處掣肘，令李悅奇逐漸心若槁灰。後續再有人反應什麼程式漏洞、系統性風險、廣告病毒入侵等等，他也懶得去更動了，正如夏芝喬所陳述的「不作為」，他什麼也不想再管。
放任風險的種子在日復一日的貪惰中，茁壯成實害的大樹。
李悅奇堅信自己必須為逝者付出代價，在世人懲罰他之前，他已經先行懲罰了自己。
他不想說話，不想與外界互動，不想抗辯，不想努力，任由他人去嫁禍、指摘、評價和審判，曾經的狂熱與執著，只剩下滿滿疲憊與空虛。
唯一必須力爭的，就只有保護天真善良的劉芊綺不被輿論、司法調查和自我譴責的罪惡感所傷。在檢警著手調查開發者日誌和會議記錄前，他盡力抹除了近期所有可能不利於她的細節。
如果還有重來的機會，他還會打造出這樣的「怪物」嗎？還是會隨波逐流，做一片在腐臭的溝渠中載浮載沉的枯葉？
＊
星期一早上十點，國民法官庭內瀰漫著肅穆的氣氛。審判席上，張鴻璽攤開紙本卷宗，煞有其事地捧在胸前。尋常時候，法官宣判時當事人既不會蒞庭聆聽，檢察官與律師雙方也不會到場。但這天，旁聽席上坐滿了許多人類記者，以及負責採訪與速記的AI。
「在宣判之前，請容我先向在座各位介紹九人法官的判決方式。」張鴻璽清了清嗓子：「三名專業法官為一組，六名國民法官為另一組。首先，專業法官和國民法官這兩組之中都必須有人投下有罪票，且有罪票合計需超過六票，才能判決被告有罪。」
雖因疲累而面露晦色，張鴻璽仍強行打起精神，放大聲量：「經票數統計結果，專業法官部分，兩名認為無罪，一名認為有罪；國民法官部分，四名認為無罪，兩名認為有罪，有罪票數不足六票。」
張鴻璽停頓片刻，再次以莊嚴的語調宣讀：「因此，本庭判決主文如下：一百二十七年度國審重矚字第六號刑事案件，被告李悅奇涉嫌違犯刑法第二七一條暨第二十九條之教唆殺人罪，以及第二七五條加工自殺罪等罪名——被告無罪！爰此，即刻起撤銷羈押，釋放被告。」
法槌重重落下，宣告一審訴訟程序就此落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