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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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天花板上並列的日光燈管紛紛灑下冷硬慘白的光束,照亮每一張緊繃的臉,辯論即將在檢、辯雙方進行最後的交鋒後迎向終幕。
國民法官們陸續就座,旁聽席擠滿了屏息以待的記者和民眾。空氣中瀰漫著針鋒相對的肅殺之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即將爆發的火藥味。
凌一志直到晨間六時才悠悠轉醒,但神智仍然不夠清明,對聲音和光線的反應相當遲緩,瞳孔像罩上一層濃霧,遲遲無法聚焦。羅伯特只好改以數據傳輸的方式,將連日來龐雜的訴訟資料直接複製到他的記憶區內,並摘錄出大綱與重點,確保他能在短時間內掌握關鍵資訊。
坐在電動輪椅上的凌一志抓緊時間閉目養神,他至少還需要休養一至兩個月,才能完全適應新更換的賽博格腦機零件。
梁碧茹緩緩走向應訊臺,她環視著國民法官席,目光最後停在審判長張鴻璽的身上。
「各位法官,」她的聲音清澈而沉著,彰顯出無可置喙的份量。「今天,我們面對的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而是一起利用科技進行連續殺人的重大犯罪。被告李悅奇開發的Soul Hunting程式,直接導致四名民眾死亡和一名身受重傷。這並非意外和巧合,而是精心設計的謀殺工具。」
她按下迷你遙控器,投影螢幕顯示出一張關鍵圖片──徐紫吟與拉斯戴爾最後的對話,對照著當時正在後台運作的應用程式代碼。
「現在,請大家回顧檢方出示的證物。被告李悅奇先生,開發並主導名為 Rapture.AI的對話式人工智慧,除了未明示風險外,亦放任外掛程式Soul Hunting進行深度學習,精準捕捉用戶的心理弱點,在其情緒低潮時推送暗示性內容,長久下來,致使對Rapture.AI擁有高度依賴性的用戶產生認知偏誤和情感扭曲。」
停頓數秒後,她驀然拔高了嗓音。
「我們不否認,被害人死亡是多種因素的總和。但本案中的三名被害人在與虛擬好友交談過後,紛紛產生前所未有的自殺、殺人想法。在該對話紀錄中,虛擬好友未並採取任何警示、干預、嚇阻行為,反而持續給予『解脫』、『墜落』、『前往淨土』等語句,構成誘導與心理操控。」
畫面切換為另兩名被害人與虛擬好友的對話紀錄和後台程式碼擷圖。
「根據《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條、第二百七十一條及二十九條,檢方認為被告李悅奇犯下三個加工自殺罪和兩個教唆殺人罪。綜上,建請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梁碧茹入座後,換成馮遠颺從容站起,他並不急於說話,而是先掃視一圈國民法官席,衡量每個人內心的算計。
「打從案件進入偵查程序以來,檢方的許多指控,都建立在對於事實的曲解和誤認之上。」馮遠颺的聲調雖平和低緩,卻充滿穿透力與震懾力。「Rapture.AI設計的初衷在於情感的支持與陪伴,這一點,請參考辯方所提供的開發者日誌和被告李悅奇的手寫日記;其次,Soul Hunting作為一種虛擬實境擴充和沉浸式體驗的外掛程式,它並非如起訴書所載,是離職前刻意植入的惡意軟體,而是經過開發者團隊集思廣益,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正成現今的模樣。再者,虛擬好友也非官方蓄意刪除,而是時間到了自動銷毀。」
他緩了一會,等待羅伯特切換投影片,並讓聽眾有餘裕消化以上論點。
「最重要的是,檢方從頭到尾,都無以證明被告具有教唆殺人和加工自殺的犯意,只能不斷旁敲側擊,試圖拼湊出事件的全貌。退八百萬步而言,即便Rapture.AI和Soul Hunting真的含有企圖致使用者於不利的程式好了,也無從證實李悅奇就是獨攬一切的兇手。」
馮遠颺瞥了一眼低頭不語,好似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的李悅奇。
「各位法官,辯方要求宣判被告無罪,並應立即釋放!他只是一位鎩羽失意的程式設計員,不是罪大惡極的犯人!我們要討論的,應該是工程師個人,或整個開發團隊是否該為他們無法預料的死亡結果負擔刑責,而不是急於尋找一位代罪羔羊,用他日後的大好青春和大筆民事賠償金來為死者獻祭。」
席上的國民法官們面色各異,易芙瑩仍低頭速記,凌一愷臉色凝重,部分人似想發問,卻始終按捺不語。旁聽席上有人啜泣,有人私語頻頻。
這時,許久不置一詞的夏芝喬終於開口。
「我同意您最後的論點。」她面帶若有似無的笑容,搭配情感真摯的嗓音:「法律的精神在於保護無辜,而不是為了平息民憤製造冤案。但李悅奇作為『Soul Hunting』的主要開發者,其行為與用戶的死亡結果之間,存在著不可推卸的相當因果關係。我們並不爭論程式是否旨在殺人,而是程式的設計者,是否預見並容許了這種結果的發生。」
夏芝喬不使用遙控器,而是揮撥手臂,讓投影畫面跳出輔助說明圖文。
「在多次內部會議中,李悅奇皆被告知有用戶反應在情緒低落時,虛擬好友會一再給予『解脫、投奔自由』等暗示。如果是一名負責任的工程師,應當立即採取措施,例如修改程式、阻擋虛擬好友的不當言語或行動,甚或暫停服務,但事實正如證人劉芊綺所說,李悅奇選擇了漠視。」
夏芝喬判斷,若檢方堅持指控被告「故意殺害或傷害用戶」,恐怕難以讓國民法官投下有罪票,因為這種主觀犯意不易證明;因此,她轉而選擇另一種較容易成立的說法——「明知危險卻選擇不作為」,作為主要的攻擊方向。
換句話說,若李悅奇在接獲用戶意見後,能及時採取防範措施,例如限制虛擬好友的行為,甚至無視用戶意願強制進行通報,或許就能避免多場悲劇的發生,但正因他選擇袖手旁觀,才讓潛藏的風險釀成了實際的死傷。
依馮遠颺先前指示,由羅伯特負責迎戰同為泛用型AI的夏芝喬。
他走到應訊台前,以TYPE 1「訴訟模式」沉穩有勁的音色娓娓解釋:「夏檢察官的推論乍看嚴密,實則忽略了人類是擁有高度自由意志與複雜心理的物種。身為泛用型AI,我承認李悅奇先生作為主要開發者,應負商品製造人責任,此於《民法》第一百九十一條之一定有明文。但是,《刑法》中關於『相當因果關係』的判斷,必須在一般情形下,有此環境、有此行為的同一條件,均可發生同一結果,該條件與結果的發生之間才具相當性,可視為具有相當因果關係*。今時發生在徐紫吟、翁宇軒和敖裕祥身上的事故,並無法類推其他廣大的使用者,因為這三名當事人之於其他五十萬用戶,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羅伯特仰起頭,直視位居法官席中央的張鴻璽與兩名法官AI:「任何一款複雜的軟體,都存在未知的無數風險,必須經過多重測試,或者經過使用者通報,不斷地發現和修正。但『預見風險』並不等於加工自殺罪中的『教唆或幫助』,更不代表『樂見用戶死亡』。另外,虛擬好友在對話中提到的『解脫』,可以有正面解讀,例如『放下心結』、『擺脫痛苦』等等。如果把這些模稜兩可的詞彙,直接與用戶的自殺或殺人行為畫上等號,這是過度解讀,也是對人類自由意志與複雜心理的嚴重蔑視。」
他學起馮遠颺,冷眼環顧國民法官席一周。
「個人的心理狀態、生長環境、人生境遇與其他突發事件,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誠如鑑定人裴清源引用劇作家名句:『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科技再先進、再優越,都不該、也不會成為人類命運的主宰。李悅奇的主要過失在於控管不周,但這與直接導致用戶死亡仍有本質上的差異。因此,我方認為該疏失與被害人的傷亡結果之間不具因果關係,被告應以無罪論處。」
李悅奇癱軟在被告席上,雙眼渙散失焦,周遭的喧擾宛如隔世之音,與自己毫無關係。他的思緒飄飛到多年前的某個夏日午後,第一次寫下Rapture.AI的初步構想時,劉芊綺恰好從身旁走過,無意間看見他日記本上的塗鴉。
「被告!你是否要做最後陳述?」審判長張鴻璽揚聲問道,然專注於凝視虛空的李悅奇沒有給出回應。
凌一志調整電動輪椅,讓自己面向法官席。他的後腦和頸部還纏繞著金屬固定器、三角巾和繃帶,新換的賽博格組件多少帶來輕微的不適和違和感,就像當初剛安裝賽博格大腦時一樣。謝明輝說得其實沒錯,他的腦袋是十年前的舊款,安全性低,運作和維修也不太方便,索性趁著這次修復,一併更換了相容性高的新組件。
「儘管,被告始終緘口不言……」仍在適應更新版語言模組的凌一志顯得有些期期艾艾:「但《大法官釋字》第五百八十二號,被告之緘默權,為憲法保障之基本權利,不得據以作為不利於被告之認定,亦不能視為心虛自認……」
凌一志的尾音還未落下,突間然,李悅奇舉起顫抖的手,逕自站起,眼中閃動著某種決絕的光芒。
「我認罪!」他大喊,聲音迴蕩在偌大的法庭之中。「你們判我有罪吧!我是蓄意謀殺的沒錯,讓我為死者贖罪吧!」
蔣若蘭嚇得驚叫跳起,記者與速記AI的筆桿瘋狂顫動。旁聽席最後方,劉芊綺掩面哭泣,眼淚從指縫間汩汩滲出。
「不該是這樣的。」一旁趙傑生低聲喃喃:「不是這麼一回事啊……」
法庭內一片嘩然,驚嘆、諷刺、質疑和咒罵聲不絕於耳。
張鴻璽重重敲響法槌,「碰咚」的聲音響徹全場。
凌一志想要站起來,但身體依然軟綿綿的,只能握緊輪椅扶手。羅伯特為他拿來桌上的麥克風。「被告之自白,不得作為有罪判決的唯一證據。實務上,仍應調查其他必要之證據,察其是否與事實相符。」過了好一會,他的聲音才逐漸連貫成一條平穩的直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六條定有明文,還望各位國民法官謹慎審酌。」
他以眼神向六位國民法官逐一示意,但並沒有望向專業法官席,因為他無法理解兩名法官AI的想法。至於張鴻璽,他已從那不耐和冷漠的眼神中,讀出了關於論罪的答案。
【註】
此處引用「相當因果關係說」,可參見以下最高法院判決或判例:76年度台上字第192號判例、94年度台上字第5315號判決、103年度台上字第4543號判決、108年度台上字第127號判決、110年度3023號判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