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8
本章節 3053 字
更新於: 2025-07-04
馮遠颺習慣在發言前,分別向審判席、對造席與旁聽席略行點頭之儀,而今,還多了一個證人席。
「裴法醫,針對您的犯罪側寫,我想請教幾個簡單的問題。」他約長裴清源十來歲,論司法界的輩分和資歷,都算是小勝一籌。「您稱呼我的當事人為『情緒操控型犯罪者』,請問,您實際接觸過被告,進行過面談或交流嗎?」
「沒有,但我研究了他所有公開發言、手記、行為模式、師長親友鄰居的訪談紀錄,甚至還有公司內部的郵件和會議記錄。」
「所以,您的側寫完全是基於間接資料所下的評斷?」
「犯罪側寫本來就是透過日常軌跡和行為模式,來推斷犯罪者心理的學科。」裴清源絲毫不願意讓步。
馮遠颺走到辯方專屬的投影螢幕前,指著三位被害者的系統評估報告。「這三人在搭載Soul Hunting前,已具有自我傷害和暴力傾向,這是不爭的事實。請問,為何裴法醫僅專注於分析被告方,而不連至關緊要的三名被害人也一併調查呢?」
「因為我受到的指示就只有這樣,我服務於臺中地檢署,自然會遵照檢方的要求辦理。」裴清源坦承不諱。
「那麼,」馮遠颺壓低嗓子,令聲音更具威嚴與震懾力。「您如何能確定,是李悅奇主導的Soul Hunting導致了這些悲劇,而非這些本來就脆弱的個體在尋求心理支持時,恰好選擇了Rapture.AI?如果,他們今天換了另一套軟體,例如ChaoGpt或Gemimi,坐在被告席的人,是不是就會變成另外一位?」
「我的分析旨在證明使用Soul Hunting與被害人的死亡之間,具有相當因果關係。」裴清源不置可否,只管就專業立場回答:「從法醫學角度,我能確認直接死因;從心理分析角度,我能指出彼此之間的強烈關聯性,但論罪與否是法庭的職責,不是我鑑定人的。」
馮遠颺點點頭,示意羅伯特切換投影片,螢幕立即顯示一張論文集封面,題名為《AI時代的罪與罰》。
「裴法醫,您可曾發表過一篇題為〈對數位究責:試論人與AI的刑罰界線〉的論文?」
裴清源瞠大了雙眼:「對,這是我十年前寫成的。」這篇論文在當時並未引起討論或造成熱烈回響,沒想到,他竟會在法庭上再次接觸到沉寂多年的黑歷史。
「不知裴法醫是否還記得,您曾在論文裡引述劇作家韓子楓的名言:『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提到『技術本身無罪,使用者需為自身行為負最大的責任』?」
裴清源清了清嗓,態度已有些許鬆動。「那是在討論一般性原則,但每個案子都需要具體而明確的分析。」
馮遠颺順勢追擊。「所以,所謂的『心理側寫』並沒有一套標準而嚴謹的SOP。犯罪側寫師的作法是因案制宜的,得出的結論也僅供法庭參考,而不能作為判決的唯一憑據,雖有證據能力,但證明力卻是浮動的,對嗎?」
「我根據自我經驗法則,再佐以各種證據方法,就結論而言,心理分析報告仍是法庭上堪用的證據。」雖試圖反擊,裴清源的說詞仍稍顯貧乏無力。
「謝謝裴法醫,辯方沒有其他問題了。明日,我們的證人會更進一步告知大家,Rapture.AI的世界、Soul Hunting的疏漏,不是李悅奇一個人所造成的。」語畢,馮遠颺返回座位,與凌一志交換一個信賴無間的眼神。
易芙瑩注意到裴清源在離開證人席時,臉上的自信已被一絲疑慮取代;梁碧茹和徐婉萱低聲交談,表情緊繃至極;國民法官們或低頭苦思,或心有定見,但無一不被這場激烈的交鋒震撼。
唯有李悅奇本人,如身處寧靜無波的颱風眼般,泰半時間都呈現出一股與世隔絕的孤高淡漠。
*
午後的首位證人是李悅奇的大學導師,已退休的資訊工程系教授廖德榮。
「李同學學、術兼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他的性格孤僻高傲,與同儕互動不多,常因理念不合而產生摩擦。」廖德榮惋惜的語氣中帶有隱微的批判意味。「他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一般人』這個群體。在某次導生的餐敘中,他這麼對我說:『地球在愚蠢人類的支配下,很快就會迎來終結。在此之前,不如我們先動手,設法淘汰那些智商不到位的蠢貨。』」
當檢方提問完畢,馮遠颺緩步走近應訊台,不疾不徐地展開反詰問:
「廖教授,您是否徹底了解這句話的完整語境?例如,他當時是在什麼樣的情緒下,或是針對什麼樣的議題說出的?」
廖德榮有些遲疑:「當時……我只記得他神情嚴肅,似乎是在探討未來科技發展的趨勢,至於更深入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
馮遠颺不再追問,轉而命令羅伯特從多達三百頁的手寫日記本掃描檔案裡找出個中脈絡。「各位法官,請允許我方當庭摘錄被告高中時期的日記。」
張鴻璽不喜歡凌一志,但對於德高望重的法界前輩,他多少抱持著幾分敬意。「准予提出。」
羅伯特效率極高,張鴻璽尚在塗抹涼感精油,易芙瑩身旁的男子正想要闔眼小袂,眼皮才剛眨下一半時--「好了。」羅伯特已把該部分節錄出來,插入當前播映的投影片中。
日記確實記載了諸如「真想把那堆蠢貨的腦漿拖出來清一清再塞回去」,以及「地球總有一天會爆炸,因為核武按鈕掌握在一群豬腦手裡」等語,但後方卻拉出許多箭頭,指向Rapture.AI的草創方案。其中更註記著「引導笨蛋去讀書識字」,讓他們知道「世界沒有蠢人所想像得那麼簡單」等註記。
馮遠颺立即望文生義,娓娓闡釋:「這些話正好符合李悅奇期望以科技輔助人類,追求集體美好未來的樂觀期望。確實,他崇尚菁英主義,企圖以Rapture.AI打造出心目中的理想國度,但是,這正是他身為不被理解的奇才,設法造福社會和人群的方式。」
緊接著登場的,是曾與李悅奇短暫共事,後來分道揚鑣的創業夥伴江書偉。他揭露李悅奇所謂的「理想國」藍圖,實為一個「去情感化、去同理心、效率與秩序至上的菁英社會」。
「李悅奇才不想幫助身心障礙者,他覺得那是在耗費龐大的社會資源。他利用Soul Hunting把年輕用戶吸引過來,只是為了賺錢、洗腦、套利。從出發點來說,我倆是大相逕庭,註定是合不來的。」江書偉斷然的語氣中,充斥著濃烈的鄙夷與憎惡。
馮遠颺走向應訊台,這一次他不再單刀直入,而選擇了旁敲側擊。「江先生,您認識本案證人戴承光先生嗎?」
江書偉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認識,但不熟,他離職的時候並沒有帶上我,但就算他向我伸手,料想我也不會點頭答應。」
馮遠颺點頭,微笑。「張先生提過,Soul Hunting的開發原本就在團隊的規畫之中,而後之所以趕鴨子上架,是基於連月虧損的壓力。所以,您不覺得吸引年輕人,讓他們自願掏出錢來,對於軟體開發公司而言,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江書偉臉色微變,囁嚅:「這……這是沒錯。」
洞悉一切的從容,展現在馮遠颺深沉的笑意之中。「看人事資料,您曾與李悅奇一同角逐技術長寶座。他雀屏中選後,您的績效與表現一落千丈,最終在千夫所指下,不得不自行求去。這是真的,還是有心人士刻意興風作浪,汙衊您的人品?」
「抗……」梁碧茹本想異議,奈何這位活生生的法界大佬就在眼前,後續的「議」字如骨鯁在喉,怎樣也無法順利吐出。
馮遠颺沒有繼續深入,他深諳點到為止的藝術。「證人選擇保持緘默?好吧,那我們沒有任何問題了。」
他朝法官席輕輕頷首,暗指檢方傳喚的「品德證人」,其背後可能存在個人恩怨或其他動機,而非單純的客觀陳述。
隨後,幾位李悅奇的鄰居和親戚陸續出庭。他們的證詞雖各有側重,卻無一例外地批評李悅奇對人類社會的疏離感、對絕對秩序和技術的狂熱崇拜,試圖把他塑造成一位「反社會的天才」。
然而,馮遠颺與凌一志見招拆招,藉由羅伯特的即時輔助分析,將結果轉化為精準的質詢,一步步瓦解檢方的攻勢。
自事件發生以來,諸多令人側目的指控,證實多為誤解、斷章取義或過度詮釋。李悅奇的思想雖有與眾不同與偏執之處,卻無礙於他期望透過Rapture.AI提升用戶素質,促使用戶達成自我激勵與自我實踐的雙重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