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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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國民法官們依數字編號依序入座審判席,張鴻璽走在最後方。
審判進入第三日,無論是專業法官、國民法官,還是旁聽席上的媒體記者,臉上都寫滿了疲憊。連續兩日的高強度審理和精神消耗,張鴻璽的頂上白髮又稀疏了些許,凌一志的鬢角也因為不時摳摳抓抓,形成了近似於「鬼剃頭」的缺髮。
簡單的唱名點呼過後,一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在庭務員AI的引領下緩步進入法庭。他身著深灰色西裝,面容嚴肅冷峻,銀灰色短髮梳得一絲不苟,有點像是羅伯特和馮遠颺的合體。
「我是裴清源,現任臺中地方檢察署法醫,兼任臺中市警局犯罪行動研究組特聘專員。」裴清源咬字清晰、聲調沉穩,與昨日的劉芊綺有如天壤之別。
張鴻璽快速翻閱手中紙頁,問:「不好意思,『犯罪行動研究組』是做什麼的?與本案可有關連?」
「犯罪行動研究組隸屬於各縣市政府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大隊,類似於美國的犯罪心理測寫員。」裴清源言簡意賅地回答:「我全程參與這三起案件的解剖,並進行了詳細的心理分析。」
「明白了,請檢察官開始提問。」張鴻璽說。
洪婉萱欠身站起,走到投影螢幕之前。考量到案發現場過於血腥駭人,極可能造成部分國民法官與旁聽人士身心不適,多數圖片皆以馬賽克或黑白濾鏡處理。「裴法醫,首先請您說明徐紫吟、翁宇軒、敖裕祥三案的鑑定結果。」
裴清源沒有側身看螢幕,只管低頭讀著手上的鑑識報告:「徐紫吟,自割左腕,死因為出血性休克,三道傷口呈平行分佈,深度與長度一致,現場無掙扎痕跡。翁宇軒,死因為由高處墜落,受到強力衝擊而導致的全身性創傷。雙腳先觸地,骨盆碎裂,脊椎錯位,臟器破裂嚴重,現場無打鬥痕跡。敖裕祥,其父母死因為遭利器貫穿頸動脈與氣管,創口深度約五公分,兇器為刻意打磨得相當銳利的餐刀,血跡與死者完全吻合,刀柄無他人指紋,雙親死前並未進行激烈反抗,顯然是在熟睡中遭襲。三天後,敖嫌雖試圖以刎頸方式同歸於盡,但傷口不及一公分,動作明顯遲疑,完全符合『以自傷掩蓋殺人罪責』的典型行為。」
一張張照片有如無聲的恐怖電影,輪番在視網膜上烙下怵目驚心的影像。國民法官席上有人下意識地撇開了臉,旁聽席中更是陸續傳來不安和驚恐的抽氣聲,有人則以手掩住口鼻,有人則是頭也不回地奔出法庭。
洪婉萱也沒有轉身觀望後方螢幕,那些圖片在先前漫長的偵查程序中,她早已反覆檢視過無數回。「裴法醫,這三起案件有何共通點?」
「首先,三名當事人都是心理狀態相對脆弱的青少年或年輕人,可能罹患了程度不一的身心症;其次,他們都是Rapture.AI的重度使用者,都加載了Soul Hunting程式,並在虛擬好友的建議下展開行動;第三,他們的自殺或犯罪行為都呈現出某種儀式感:徐紫吟的『淨化』概念、翁宇軒嚮往的『新生』、敖裕祥的『靈魂解放』。」裴清源語氣平靜,就像在描述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瑣事。
「裴法醫是否認為,Rapture.AI就是造成被害人死亡的直接原因?」洪婉萱又問。
「就這三起案件所造成的死亡結果、當事人想法、動機與死前行為的高度相似性而言,足見他們受到同一個外部因素影響。」雖不明說禍首即是Rapture.AI,裴清源的答話中卻充滿濃烈的暗示性和指涉性。
洪婉萱語鋒一轉,再次把矛頭指回被告這一方。「再者,您作為一名犯罪側寫師,對於本案被告有何看法?」
裴清源微微旋動頭顱,在迎上李悅奇狠戾的目光以前,便迅速轉回原位。「犯罪行動研究組對被告進行過極其詳盡的背景調查、社交模式和行為模式分析,並訪視了他的親友、鄰居、同事等人,發現他完全符合『情緒操控型犯罪者』的特徵——高智商、自我、缺乏同理心、崇拜菁英主義與帝王學、沉迷於通過技術展示控制力。這類犯罪者往往將被害人視為實驗對象,而非與自己同等的生命。」
「那麼,您認為李悅奇創造出『Soul Hunting』的動機會是什麼?」洪婉萱緊追不捨,並令庭務員AI把刑警大隊所製作的訪查紀錄表逐一投影在螢幕上。
「我個人認為可能有以下幾點。」裴清源抬頭,輪流與七位人類法官的視線相接,似乎在謀求支持和認同。「首先,他想鞏固並壟斷Rapture.AI的技術與控制權,以用戶的數據完善AI模型,並一步步實現心目中的『菁英掛帥、汰除弱勢』的理想社會藍圖。」
「你說什麼!」李悅奇猛地站起,眼明手快的凌一志與羅伯特聯手把他按回座位上。
「被告,保持安靜!」張鴻璽敲響法槌,然而吵鬧的人並不只有李悅奇一人。
旁聽席上的竊竊私語聲如投石入湖的漣漪般迅速擴散。兒少數位安全聯盟的成員們趁機高舉「杜絕數位垃圾」、「抵制數位毒品」等標語。
「肅靜!」張鴻璽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再讓我看到那些紙牌,我就讓法警AI把你們一個個全給扔出去!」
洪婉萱忽略喧鬧之聲,奮力拔高音量,試圖奪回全場焦點。「裴法醫,您是否認為被告李悅奇明知『Soul Hunting』極可能引導使用者走向自殺或殺人之途,卻執意發布這款危險的程式?」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不算小。」裴清源斬釘截鐵的回答:「沉溺其中的用戶或許只是他通往理想社會的途徑中,無足輕重的實驗品耗材。」
「謝謝裴法醫,我沒有其他問題了。」洪婉萱淺淺一鞠躬,走回自己的座位。
發問前,凌一志活動了一下僵直的兩臂。他眼下的黑影雖更顯陰晦,但目光也愈發銳利。
「裴法醫,」凌一志本想走向應訊台,但還是作罷了,他可沒自信能站立到問訊結束。「你過去在多少起與科技相關的刑事案件中擔任鑑定人?」
裴清源默算數秒。「大約十二起。」
「在這十二起案件中,你認為數位產品的開發者,是否都該為災害或事故的發生背負刑事責任?」
「不盡然,要視具體情況而定。」
「在本案中,你是何時接受委託進行犯罪側寫的?」
「是夏檢察官在敖裕祥一案發生後,透過泛用型偵審AI內建的全國檢警通訊錄聯繫了我。」
「那麼,」凌一志在神情與嗓音中各增添幾分嚴肅:「換句話說,你先親自參與了全程解剖,再檢視檢警提供的證物與報告,之後才進行犯罪側寫的,是嗎?」
裴清源收緊眉峰:「你說得沒錯,我確實先接觸了第一手資料,也讀過警方、檢方的初步調查報告,但這些行動對於犯罪心理分析不但沒有妨害,反而是常態性的例行公事。」
「今天,如果你是國民法官,這叫做『汙染心證』的行為,幸好你是鑑定人。」凌一志讓羅伯特投影出三名使用者的心理健康紀錄。這是羅伯特以李悅奇的管理者帳號登入後台,從秘而不宣的數據庫中擷取出來的待通報用戶清單。「系統判定徐紫吟在使用Rapture.AI前已出現抑鬱症狀、翁宇軒則疑有恐慌症與偏執型人格障礙、敖裕祥則是未經診斷與治療的思覺失調症。這些源於用戶自身的因素,是否比一個虛擬好友的說詞更容易釀成悲劇?」
「一件悲劇,往往起於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裴清源謹慎地斟酌措辭:「我認為,Soul Hunting至少扮演了關鍵的催化劑角色。」
「但無論是投餵給Rapture.AI的參數,還是虛擬好友所使用的語言、性格和回饋內容等等,都是用戶自己設定的喔?」
「沒有錯,但如果Soul Hunting不能有效預測並控管風險,就不該讓它上市並廣為推行。」裴清源以眼角餘光瞪視咄咄逼人的辯護人。
「關於這一點,開發團隊已為Soul Hunting建立緊急通報機制,用來識別高風險用戶並通知相關單位,你不覺得身為商品開發人,李悅奇已經克盡了所有注意義務了嗎?」
按凌一志之意,應將本案視為探討「商品製造人責任」的民事案件,而不該提升到刑案的層級來審酌。
然裴清源絲毫不為所動。「是的,但在這三起案件中,該系統均未啟動。」
「您難道不覺得,使用者從關閉通報功能的那一刻起,就等於默認了風險轉嫁的條款?」凌一志說,投影畫面同步顯示新用戶註冊頁面的警語。
「安全措施僅止於存在,而未發揮任何效用,本身就是一種疏失。」裴清源不僅反駁,更重申道:「允許心理脆弱的用戶自主關閉安全機制,本身便是一種疏失。」
凌一志喘了口氣:「所以,裴法醫認為這是過失……對吧?」
「當然!」
「非常感謝!《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條,加工自殺罪並不處罰過失;此外,《刑法》也沒有『過失』的教唆殺人罪。」凌一志對高坐在審判長席的張鴻璽略施眼色。「希望後天進行評議時,審判長能充分解釋給不清楚法律原則的國民法官們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