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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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因庭期衝突,馮遠颺本想待今晚回到家後,再上網尋找新聞臺釋出的片源,慢慢補回錯失的進度。不料,陳亮勤一則「一隻狀況不太好,急需馮老救援」的訊息,打亂了原先悠哉行事的計畫。他只好利用搭乘高鐵的空檔,以兩倍速追看早上的審判重播。
「羅伯特,把現有資料壓縮成一萬字左右的精華節錄,傳送到我的電子信箱。」他知道張鴻璽素來不喜歡延後休庭,十二點一到,便給羅伯特發了封加密簡訊。「還有,請你說服一隻,把明天的詰問交給我,或者請他先興起一陣風,我來負責後續的造浪和掌舵。」
「明白了,我會即刻處理。」羅伯特沒有人類好爭長短、鋒芒畢露的心思,如凌一志等人沒有特別安排或提點,他就不會有所動作。更何況,第一位經過官方認證的主人的生體特徵和基礎指令,迄今仍深深刻印在他的啟動碼裡。
五分鐘後,一封精闢嚴謹的報告書便透過加密郵件傳送到馮遠颺的手機裡。
*
下午,法庭內的緊張與窒息感隨著新證人的到來急遽攀升。李悅奇猶然怔怔地坐在原處,眼神空洞,像極一座空心的蠟像。
一位年紀不滿三十,身穿寬鬆的白色棉質連身裙,外型清秀的女性走上應訊台。
「我是劉芊綺,Rapture.AI的數位環境架構師,也負責AI語言調校。」侷促不安的她,擁有十分甜美嬌柔的嗓音。
聽到熟悉的聲線,李悅奇終於召回遨遊太虛的魂魄,定睛看著面前的人影。
下午的證人由夏芝喬負責訊問,她換上一席全新的紫色鑲邊法袍,踩著略有高度的跟鞋,走向應訊台右側。
「妳與本案被告李悅奇是什麼關係?以妳的認識來回答,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劉芊綺垂著頭,模樣略顯嬌怯。「我們一起構思了Rapture.AI的雛型,以前有短暫交往過……他是個很有自信,有點驕傲,也有點蠻橫的人。」
「一起構思?男女朋友?」凌一志眼皮子一跳,瞪視坐在身旁的人。「你怎麼都沒提?你不知道她要幫檢方作證嗎?」在欠缺專業素養的國民法官耳裡,從前女友嘴裡吐出的話,可能比專家證人還來得可信。
李悅奇懶於理睬,把頭撇向另一側。
「請妳陳述Rapture.AI開發的初衷,是否在於造福人群、為迷途的心靈提供慰藉和方向?」夏芝喬的問句,明顯在攻擊凌一志昨日的陳述。
「……這,我也不是很確定。」劉芊綺抿了抿唇。「高中時期的我們,只是在描述理想中的元宇宙樣貌而已。一直到了兩年多前,Rapture.AI才算真正具備了擴增虛擬實境的條件,沒想到上路才剛滿一周年,就發生這樣的憾事……」
「妳和李悅奇在開發者團隊中,各自負責什麼事務?妳們有什麼交集?」儘管與梁碧茹的提問有所重複,夏芝喬仍不厭其煩地將個人職責列為重點詢問事項。
「奇負責程式開發和測試,除了文本生成外,他還寫了很多免費、付費的外掛程式讓使用者自由加載,其中就包含了免費的『Soul Hunting』。」若不是庭務員AI調高了應訊台的麥克風聲量,劉芊綺如羽毛落地的輕柔嗓音幾乎令人難以辨聽。「我主要負責使用者界面設計和維修,我們會定期開會,討論如何使系統更加人性化、客製化,更能滿足每一位使用者的需求。」
「依妳所見,Soul Hunting是什麼樣的外掛程式?」夏芝喬的語氣突然變得犀利。「它對使用者有何影響?」
劉芊綺盯著檯面,聲音微微打顫。「它……會深度分析用戶的遣字用句、日常習慣、愛好和厭惡的事物、情緒波動和反應時間,逐步調整互動策略。它提供客戶滿滿的情緒價值,並用虛擬好友、線上諮商師的形象來包裝。有些年輕的孩子,甚至會將它當作唯一的傾訴對象,拒絕與現實世界的人們接觸。」
夏芝喬輕挪腳步,在距離應訊台僅餘一公尺處停下。「Soul Hunting的下載區和使用者介面中,是否有風險提示?既然它能深入分析使用者偏好,應該也能識別出不適用的人吧?」
「對……但是,它能讓虛擬實境更加逼真,也更能符合個人的喜好和需求。即使提醒了,年輕人們不是快速按下確認,完全沒閱讀官方刊登的公告,就是不覺得會對自己造成影響。」
「據妳所知,李悅奇是否了解這些風險?」
「他……他是很聰明的人,可能了解……但,我其實不太知道他在想什麼。」劉芊綺目光飄忽,偶爾望向被告席上的昔日戀人。「他偶爾會在開發者日誌中標註一些潛藏性風險,至於有沒有真正嘗試去修復或卸載這些可能會造成危險的模組……我不知道。」
「那麼,妳與其他幹部又是如何處理Soul Hunting,或其他可能造成危害的外掛呢?妳們是否曾要求李悅奇調整或停用程式,又或者,在李悅奇不知情、未經手的情況下,做了什麼挽救措施?」
劉芊綺忍住不去看李悅奇,吶吶而言:「離職已經好一段時間的傑,當時曾跟我說:『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出大事,到時就晚了。我們說不動他,妳去講吧,他多少會聽進一兩句的。』我說了,但奇認為,這麼做會扼殺他的創意,而且,很多用戶就是迷上了Soul Hunting的心理剖析功能,又和虛擬好友產生了深刻的情感連結,才付費成為高級VIP,而我們確實也很需要Soul Hunting帶來的額外收入。他離開後,雖然我們多次嘗試調整,但是……還是來不及,事情就提前發生了……」
旁聽席間,不斷傳來記者們低頭書寫與速記AI噠噠運轉的聲響。
李悅奇的臉色倏地刷上一層死白。
夏芝喬改變站姿,環起雙手。「一路聽下來,李悅奇的存在對於貴公司似乎舉足輕重。那麼,他為何與開發者團隊決裂?」
劉芊綺聳著雙肩,聲音依舊輕飄飄。「有個相當知名的醫療教育集團表示想收購Rapture.AI,成為他們旗下的服務、產品線之一。但奇認為,Rapture.AI是我們一手培育的心血,他不滿對方提出的分潤條件和開發限制,要求大家絕對不能接受。但公司為了導入虛擬實境,負債的金額相當可觀,所以……大家投票後,多數人贊成出售。」
夏芝喬判斷離職緣由與本案的牽連性並不甚大,遂改變了問法。「依妳之見,為什麼有些人進入Rapture.AI的虛擬實境後,會產生一連串不良反應,而有些人──例如辯方的測試人員,卻能全身而退?」
「關於這點……我們內部團隊也有討論過,認為可能跟個人的心理狀態和生長環境有關。」劉芊綺縮著脖子,嚥了口口水。「律師找來的人,都是身心健康的成年人,他們很清楚自己正在進行測試,心理上有所準備,也很明白測試所要達成的目標。但那些可能已經罹患嚴重身心症,卻沒有病識感的少年少女,完全沉浸在虛擬體驗之中,沒有自我保護意識,也辨別不了現實和VR的邊界。」
「最後,我想請教妳這位曾經比任何人都還要親近被告的人。」夏芝喬拋出了關鍵一問:「造成三名被害人死亡的主因,是否就是Rapture.AI中的Soul Hunting?」
「對……呃,我認為很有可能。」劉芊綺僵硬的頸子上下甩了幾動。「就算不是故意,也是過失……吧?我覺得他……呃,其實是我們所有的人,都應該誠實面對自己的高傲和失誤,對死去的人負點責任。」
「所有的人,指的是誰?」
「以奇為中心的……所有參與了Soul Hunting開發和決策的人。」劉芊綺聲如蚊蚋。
「謝謝妳,我沒有任何問題了。」夏芝喬輕輕點頭,走回自己的座位。
不及就醫,只能先靠普拿疼壓制病灶的凌一志撐著桌面強行站起。
「首先,感謝劉小姐提起勇氣,願意出面作證。」凌一志看著自己筆走龍蛇的速記,直截了當地問道:「事實證明,我們一再受到媒體與檢方誤導,Soul Hunting原本就存在,而且上架已久,並非如外界所宣稱的『離職前惡意植入』吧?」
「呃,對……」劉芊綺恨不得凌一志能走上前,如此,她就不必轉頭看被告席。「正確來說,奇在離職前是有調整過部分細節,我們也檢測過舊版和新版之間的差異。但除了發現幾個能讓人物、布景更加生動化,語言更加靈活化的模組外,並沒有什麼顯著改變。」
不顧律師必須站立發言的不成文規定,凌一志索性把屁股壓回椅子上。「妳們身為公司幹部,應該知道免費用戶的虛擬好友會於未登入滿十四天後自動刪除,為什麼不主動告訴檢察官和媒體呢?」
「這、這是因為,Rapture.AI的經營和所有權已經移轉了。按照規定,不管想說什麼話,都必須透過新公司的發言人才行,也不能在社交軟體上發表個人意見。」
「包括妳出庭應訊,也需要經過新公司的同意?」
「……對,是他們要求我上法庭,把話說清楚。」劉芊綺把頭垂得更低了。
「好!那我們就來弄清楚。」凌一志拍了一聲響掌。「妳剛才說,妳負責使用者界面設計和AI語言調校,我便請羅伯特以李悅奇仍可登入觀看,但無法再行編輯的開發者日誌中擷取了這一段出來。」
羅伯特把後頸的傳輸線連接律師身後的大螢幕,投影出Soul Hunting的開發者日誌。
12/01/2036,升級Hunting功能:隱藏性即時憂鬱症量表。當評分達30、50、70以上,虛擬好友分別啟用「安撫、激勵、危險通報」功能。(編輯人:綺)
12/23/2036,更新1.2版:增設舒眠、放鬆、提振精神三種背景音效;彼岸花海、銀河星海兩款付費背板。色彩飽和度增加30%。(編輯人:綺)
02/04/2037:向心世紀線上書城採購的語言數據包已完成封測,嚴厲措辭、中性措辭、溫柔措辭各五萬條。預計月底發布1.3版。(編輯人:綺)
……
類似的條目還有不少,許多可能左右使用者心智狀態的背景音效、環境參數和文字數據等,由劉芊綺經手者不在少數。
「這是把調閱的時間設定在去年五月以前,系統所呈現出來的內容;如果,我們把時間範圍限縮在李悅奇提出離職的『六月』,到正式離職的『九月』之間,得到的則會是……」
無須凌一志提點,羅伯特即刻連接網路,讓後續月份的搜尋結果呈現在眾人眼前。
奇怪的是,每一筆資料的編輯人都是「奇」,通篇不見一個「綺」字。
「真是妙了,劉小姐,去年夏天的妳到哪裡去了呢?出遊嗎,還是進修?」凌一志轉動著手中的筆桿,也學梁碧茹那樣加重聲調:「又或者,有人偷偷竄改了去年夏季,為期約三個月的開發者日誌,但因為過於急迫、草率,沒有套用到提出離職之前的月份。至於是誰,出於什麼原因做的?劉小姐,妳心裡有沒有底?」
庭內一片譁然,原先偏向檢方的輿論,又逐漸往被告倒戈。
「我,我真的不知道有這種事……」劉芊綺一秒紅了眼眶,豆大的淚珠隨即滾落。
「還有,我們很好奇,請妳出庭作證的人,究竟是誰?這人是否嚴格限制了妳的發言內容?」
「抗──」梁碧茹「議」字的尾音還未能順利吐出,張鴻璽也還沒執起桌上的法槌,始終緘口不語的李悅奇忽而爆起,對著凌一志的耳朵大聲吼叫:
「不許再逼她了!我警告你!再逼下去,我就當場解僱律師!」
眼見雙拳就要灌頂砸下,站在三公尺外的法警AI來不及搭救,羅伯特已先一步動作──格擋、擒抓一氣呵成,迅猛而矯健地扣住李悅奇雙腕,動作之俐落,完全不遜於接受過專業訓練的一線警員。
「別緊張,羅伯特,賽博格腦袋的硬度可是一流的。」凌一志撇眉一笑。李悅奇發作的時機和方式,對他來說不但恰到好處,也留給國民法官們無限的想像空間。
橫豎他倆所負責的,只有「加工自殺等罪」部分,當前,他只求起訴部分無罪;爾後,如還有冒名、頂替、湮滅或隱匿證物等,蔣若蘭是否還會繼續委任兩人辯護,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進入國民法官提問環節,一向沉默不語的帥氣男士難得開口:「你們以前感情好嗎?」
與其說是發問,更像在探詢當事人間不欲人知的隱私。
相較之下,國民法官對於戴承光的態度明顯寬厚不少,只拋出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如「Rapture.AI的開發經費」與「李悅奇是否難以相處」等等。然而,當法庭焦點集中在被告的前女友時,素人法官們的好奇心和求知慾便如決堤的滔滔江水般洶湧不絕。
「這些紀錄,是不是被告刻意栽贓給你,後來才由知情的人改回來的?」金框眼鏡男問。
易芙瑩認為實情可能恰恰相反,依李悅奇方才那般激動暴跳的反應,想為前女友護航的可能性不低。
另一位年輕的女性國民法官執起麥克風:「妳有沒有發現他的異狀?思想上的、行為上的……」
「沒……呃,是有點霸道、傲慢,不太聽別人建議。」
後續幾個不著邊際的提問,劉芊綺只是搖頭、點頭,或用幾個簡短的單字回應。
出於對凌一志安全和健康的考量,易芙瑩不願多耗時間,她認為檢方的友性證人尚有幾位,不須對所知無多的劉芊綺窮追猛打也無所謂。
當牆上的掛鐘指向下午五點整時,張鴻璽趁著片段的沉默,大聲說道:「感謝劉女士的證詞,妳可以先離席了。」
待眸中含淚的劉芊綺顫巍巍地步出法庭後,張鴻璽才宣布:「本日庭訊到此結束,請所有旁聽與採訪人士儘快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