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6:「AI不過是人類智慧的糟粕。」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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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4
戴著金框眼鏡的國民法官搶先提問:「一個號稱能療癒、撫慰用戶的生成式平台,為何會允許Soul Hunting這類的有害程式置入其中?Rapture.AI在上市前,是否有通過數位發展部的審核?上市之後,是否有定期稽查?」
羅伯特快速搜尋網路,調閱工商稽查紀錄。「有的,最後一次抽檢是在去年五月三十一日。除了過度遷就使用者,提供情緒價值時不免有所誇張、荒謬、容易造成自大化和認知偏誤的情形外,沒發現任何系統風險和重大疏失。」
「我想確認一件事。」一位較為年輕的女性國民法官提問:「若紫沫當時並未強制退出Rapture.AI,而是允許系統通報,那麼,她現在應該還活著?」
這是一題不具任何證據價值的假設性問答,張鴻璽、兩位律師與檢察官們皆心知肚明,但都選擇不點破。
羅伯特低聲回答:「不無可能,但無從保證。」

第一日庭審結束,旁聽席上的記者與聽眾漸次離席,被害人家屬面如死灰、步履蹣跚地起身離去。幾位國民法官仍留在座位上低聲交談,易芙瑩刻意放慢收拾的速度,豎起耳朵聆聽。
「為什麼檢察官和律師講的完全不一樣?證據還可以多角度詮釋?這樣是要叫我們相信哪一邊?」一得空檔,花裙婦女便攔住旁人,皺著眉頭連聲抱怨。那副法盲般的嘴臉和措辭,在在令易芙瑩想起了賈桂麗。
易芙瑩暗自腹誹:「本來就不會一樣啊!一樣還有戲唱?需要九名法官集思廣益?」
金框眼鏡男回答她:「別緊張,後面還有證人啊!先聽聽看證人怎麼講再決定也不遲!」
婦人還想說話,張鴻璽突而喝斥:「現在先不要談論案件!想講,等評議那天會讓妳講得夠!」
易芙瑩右側的帥男子聳了聳肩,他本想搭訕,但礙於張鴻璽在場,總是不好提出。他將雙手插入長褲口袋,金屬義肢與鑰匙碰撞,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響。
易芙瑩定睛看著辯護人席上的凌一志,他臉色異常蒼白,前額冒汗,時不時用手指按壓頭部穴位,相信每天為他監測的羅伯特一定看得出來。但按規矩,她不得在審理期間與律師接觸,也不能主動聯絡另一位辯護人馮遠颺。不過,她想起還有一人。
「亮亮,請幫我留意凌律師的狀況。」她開啟通訊APP「LINE X 2030」,送出文字訊息。
數秒後,陳亮勤回了一個OK貼圖。「我知道,他一直喊頭痛。我決定這幾天都抽空進賽博事務所,多少關心他一下。」
「謝謝。」她本想把緊急維修連絡人的資訊一併傳過去,如:高技師、常守恆、趙傑生等,下一秒,驀然想起羅伯特也內建了這些資料,便作罷了。
「不謝,這禮拜結束後,大家一起上餐館吃飯吧?我把睿達的助理團也叫來!」即使隔著手機銀幕,也能感覺到陳亮勤滿溢而出的熱情。
「我覺得可以。」易芙瑩回了個有聲微笑貼圖。


李悅奇「教唆殺人等案」的審理程序為期五日。爾後三日,檢辯雙方將依序傳喚證人並交互詰問,週五交付國民法官評議,週一宣判。如此緊湊的程序安排,旨在符合《刑事妥速審判法》對於速審的要求,力求在司法效率與程序正義間取得平衡。
經過昨日的密集審理,部分人明顯睡眠不足,眼神飄忽,精神渙散,尤其是幾位與當今科技嚴重脫節的高齡國民法官。張鴻璽頂著一雙黑眼圈,本就花白稀疏的銀髮距離決戰光明頂又更近了一步;易芙瑩精神尚可,多年來的法律訓練讓她練就快速歸納、統整事實的能力;身旁的男子看起來神采奕奕,絲毫不受任何影響,但可能與他自始心不在焉,從未深入思考有關。
庭務員AI引領一位氣質沉穩的中年女性走向應訊台。
「我是邱翊苓,服務於市立仁德醫院,現為兒童暨青少年心理諮商師。」
梁碧茹檢察官起身,調整桌上的擴音麥克風:「邱醫師,您是從何時開始經手徐紫吟這個個案?」
「她是與本院有合作關係的身心科診所轉介過來的,記得是前年六月初。」邱翊苓不時揚首瞥看檢察官身後的投影大螢幕。「她母親認為是課業壓力過大,才導致她產生常態性焦慮和睡眠障礙等問題。初次見面時,徐紫吟相當沉默,幾乎不願意開口,只是一直低頭盯著自己的腳看。」
「根據妳的專業觀察,徐紫吟的心理狀態從何時開始惡化?」梁碧茹問。
邱翊苓把視線挪向正對面的專業法官席。「大概是前年年底,她頻繁翹掉諮詢時開始。起初,她雖然心不在焉,但多少願意回應,如果跟她談詩、散文和小說,多少能激起興趣,甚至能引導她即興吟誦或作詞,但後來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在徐紫吟的治療過程中,妳是否注意到任何特殊的轉變點?」
「第六次諮商……大概是同年九月初吧,徐同學提到她看到網路上的廣告,聲請了Rapture.AI帳號。」邱翊苓學起夏芝喬,加重了關鍵字語調:「當時,我心裡就隱隱覺得不太對勁。雖然Rapture.AI在年輕人間非常流行,標榜能提供心靈慰藉和情感支持。但徐紫吟使用後,卻逐漸變得足不出戶,甚至拒絕就醫。我試著接觸這個平台,發現裡面有一些可能會造成負面影響的聲光刺激,會引導使用者進入一種近似催眠的情境,尤其是那些精神頹靡、心理狀態太差的孩子。」
儘管醫療紀錄是個人極度隱私的資訊,按理不該攤在陽光下供大眾檢視,但徐母絲毫不介意讓媒體、檢方公開播送。由此,凌一志得以推斷徐紫吟是在何等高壓的環境下長大。螢幕畫面不斷切換著她每一次就醫的病情變化、用藥紀錄和諮商師手記,羅伯特快速掃視每張投影片,試圖找出足以突破的漏洞。
「有時因為父母事忙,只會載她到醫院附近,就把人放下來。她見車開遠,人就逃走了。」邱翊苓聳了聳雙肩,語帶無奈:「於是,我聯絡了她母親,之後的療程都由母親押著她前來。」
「後來還發生了什麼事?」梁碧茹又問。
「徐同學逐漸不願意接受正規治療,她認為真正能撫慰自己的,只有Rapture.AI中的那位『天使』。我建議他們全家抽空過來,一起接受家庭式諮商,但母親不認為有此需要,而父親的公司正值旺季,無法請假。最終,我們失去了與徐家人的聯繫,直到……」徐翊苓停了兩秒,眼眶泛紅。「直到聽聞她的噩耗。」
梁碧茹繼續追擊。「妳是否認為,Rapture.AI就是導致徐紫吟每下愈況的原因?」
徐翊苓先是重重點頭,而後輕輕搖頭。「不能一概而論,但一定有某種程度的關聯性。」
「昨日妳也在現場,跟著在座的大家旁聽了一整天。在看過虛擬好友與徐紫吟之間的互動後,依妳之見,這個程式是否會對人造成不良的身心影響?」
「我認為,因人而異。」徐翊苓堅定地說:「雖然『天使』表面上就像在傾聽、陪伴、協助徐同學,但事實上,它只是某種替代性的情緒依附體。而且,只要一移除危險通報機制,AI生成的語音和文本就像一把雙面刃,既能提供情感支持,又能引導使用者走向自我毀滅。系統中的暗示性語言和情緒操控手法極具侵略性,特別是針對心理脆弱的青少年。我個人認為開發團隊責無旁貸,他們明知這種風險,卻仍將產品推向市場。」
梁碧茹滿意地點點頭,退回座位。按流程,這時應輪到法官與辯方詰問證人,羅伯特卻突然提出請求。
「庭上。」他的聲音凜如冰刃。「我方請求排除證人邱翊苓的證詞。」
「理由為何?」張鴻璽臭著一張臉。
「投影片第三十二頁,右下角的紅字。」羅伯特的指尖射出一道纖細的藍色光束,代替LED筆燈。
凌一志與眾人皆是一頭霧水,那些細如螞蟻的字跡,即使放大十倍,尋常人類也看不見。
梁碧茹急忙轉頭,細讀投影片上的文字後,掐了在旁的洪婉萱一把,小聲嘀咕:「怎麼放這張圖!」
洪婉萱掩不住嗓門,以帶了點氣憤的嗓音回答:「投影片是邱醫師自己編輯的,她說不想假手AI。」
張鴻璽拿出涼感吸劑,塞入自己的鼻腔。「庭務員,放大圖片!解析度提到最高!」
庭務員AI立即依指示辦理。
附圖的諮商師手記上,一行紅筆筆記清晰可見:「要強化AI教唆自殺。」
張鴻璽深吸一口氣,對著麥克風宣布:「准予排除證據!請六位國民法官不要將這位證人的證詞,列入論罪和科刑的考量。」
這下子,國民法官和辯方連提問的力氣都能省下了。梁碧茹臉色鐵青,邱翊苓則低下頭,不待庭務員AI指示,轉身快步走出法庭。